回到家。六他爸对六他妈说:“你看大嫂子那人,你猜我借钱的时候她说啥,问这钱谁还,那他儿子找工作送礼借钱时,我问过归谁还了吗”。六他爸看见六低下头,不再言语。
六他奶奶拄着拐杖进屋里,问六:“六你买房的钱凑够了不?”
“差不多了,在我大姐和我大爷那张罗了点”
六他奶奶没有回话,她不是来打探消息的,她坐在炕沿上,从兜里拿出一个手绢,她粗糙的大手一层层打开拿出一沓鲜红的百元大钞。
“我这还有点,六你拿上。”
“不不不,奶奶,我这差不多了”六拒绝着。
“你看你这孩子,刚才你还说差点呢吗,有多少算多少,搁我这也用不着”六的奶奶递过钱。
“妈你的就不用了,这点钱都是亲戚们逢年过节给的,平常你舍不得花,留着吧”六他妈说。
“我的咋就不能用呢,给你”六他奶奶把钱放在六手上。
六他爸没吭声,他看见六低着头,端着钱,默默无语。
六他爸毕恭毕敬的敲了敲村长家的大门。
村长、书记、会计和小组长正在打麻将,六他爸说:“你们忙着啊,那个什么,我们家六想在城里买房,家里差点钱,看看村长您能不能、这个、帮我点”。
村长媳妇斜着眼睛看了六他爸一眼后又把目光转移到麻将桌上。
“行啊,敢买房了,你儿子混的不错啊,你要我办多少啊”
“有一两个才好”
“一两个是多少啊,一两百、一两千、还是一两万啊,我们这穷的都打麻将了”
“当然是一两万,要不是急用就不麻烦你了”
“我靠,你一张嘴就一两万,谁有那些啊,这个行不行啊”村长从麻将桌拿起一个“一萬”在六他爸跟前晃了晃,牌友们呵呵笑着。
村长掉过头来接着对六他爸说“我这钱也很紧张很困难,不过你张嘴了,乡里乡亲住着,怎么也得帮一把,这样吧,你不是急等着用钱嘛,你把小南沟挨着我那片林子卖给我,行吧”
“卖林子?我那树还没成才呢,那不能卖”
“你看,还是舍不得钱吧,你卖别人还不见得要呢”。
六他爸低头沉思着,回家的路上走得很慢。
“刚刚我算了一下钱,差的还不少,要是把小南沟咱家那片林子卖给村长,能值一两万,这样还能缓解点”六他爸对着六和六他妈说。
“啥,你要卖林子”六他妈惊讶的问。
“那不卖咋整啊,亲戚都接到了,还差好多呢,剩下的都借贷款,六他俩得还多少利息啊,那点工资也不够啊”
“我看不能卖”刘他妈打断,“这片林子是咱爸那辈子传下来的,再困难都没舍得卖,咱爸在解放前为了保护这片林子差点把命搭上,能传下来不容易”。
“哎,这不是没办法吗”。焦急、无奈和难以割舍写在六他爸的脸上。
大家陷入沉默。
“爸呀,这片林子您别卖了,从我爷爷那辈子传到您不容易,平常放棵树都舍不得,就因为我买房咱家都要砸锅卖铁了,我心里真过意不去,早知如此,我真不买了,婚我都不结了”。
“你看你这孩子,说啥话呢”六他爸欲言又止。
“他爹啊,别卖了,年年得去那砍柴呢。留着吧,也是给六留着”六他妈说。
六他爸若有所思。
六不再说话,他内心的矛盾变得焦灼,似乎要燃烧一样。
六他爸第二次敲开了村长家的大门,村长这一次从麻将桌下来,察言观色后给倒杯水说:“你想明白了,想明白就对了,孩子结婚买房是大事”。
“那段林子是祖辈传下来的,真不能卖”六他爸说。
“那你不给儿子买房了,你现在就那点山还值点钱”。村长说。
“山不卖,但山上的树能卖,你开个价”六他爸说。
“那就没啥意思了,你自己也知道,就你山上那点破树还没成材料呢,不值钱”
“现在不值啥钱,养几年就行了”六他爸再次让步。
村长点上一颗烟,眼桌子转的像陀螺:“行了,都乡里乡亲的,我就当帮你了,我要树,五千块钱”。
“五千?”六他爸惊呼一样。“五千也太少了,卖废木也值五千,怎么也得再加点”六他爸央求着。
“行了,五千我还不想要呢,这样吧,我再借你一万块钱,行就行,不行拉倒”村长斩钉截铁。
“树卖的价确实不高,不过山还是咱们的,等他砍了树,我再去栽树”六他爸对着六和六他妈像是自我安慰。
沉默、六他妈和六他爸都在沉默。
六的大爷走进屋来问六是不是明天坐早车,他也一块下去,路过信用社把钱取出来。
“大哥,你要进城吗”六他妈问六他大爷。
“我不进城,就是路过,我要去北京,工地那边来信了,说包了一段活,能干到上冻”六他大爷说。
“你要去工地?”六他爸似乎很兴奋,“那还要人不?”
(二十七)
“要啊,这不让我给找呢吗,咋着,你要去啊”六他大爷问。
“是啊,我这羊也卖了,在家也不能呆着,再说,欠着一屁股帐”。
“那行,正好咱俩在一块,那你快收拾吧”六他大爷说完走了。
随后,六他妈给六他爸准备外出的东西,一套薄棉被放进化肥袋子,几身干活穿的衣服、脸盆、饭盒几双鞋塞进大口袋,还切了一大瓶咸菜。六他妈边收拾边说:“太累的活你就别干了,干点和水泥、端沙子的,你那腰不行。”
这一晚,六和父母睡在一间大炕上。
六他爸睡不着,他也不知道自己为啥睡不着,他从来不曾体会过“失眠”,不知道是因为明天进京的喜悦和是即将离家远行的不舍。
这些天,买房的事一座山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
不过他还是挺过来了,即使愚公移山。
六他妈和六都没有睡,六他妈说:“六,回去给云做点好吃的,怀孕了营养就得上去,别舍不得花钱,缺钱跟家说”。
六一字一句的听着,没有回答。
第二天,五六个人扛起装的满满的蛇皮袋等在六家门口,六他爸弯腰把口袋搭在肩上,用力一掘,像举重运动员挺举的动作,只是动作不连贯,没有运动员的力量感,显得异常苍老。
“爸,要不我扛着吧”。
“不用不用,我来吧,这点玩意算啥啊,到了工地上,哪个都比这沉”六他爸说。
“干活慢点啊,”六他奶奶嘱咐着。
六看着扛着蛇皮袋的父亲像扛起一座小山,缓缓的像村口走去。
“六你可把钱装好了啊,车上啥人都有啊”六他奶奶又叮嘱六。
“奶你放心吧,到了信用社,我就存上了,回城再取,您放心吧”六说。
“回去吧”六说
“回去吧“六他爸也说。
“奶奶,等我把房子装修好了,接你去好好住几天”六说。
“好,好”六他奶奶笑颜如花,随后,六他奶奶的目光像贴在六和六他爸的身上,一直目送他们走向村口,直到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
(二十八)
车窗外,深秋落叶纷飞。
这些天六感慨万千,一幕幕若隐若现。
六他爸很安静,他的出行又像满载着幸福,使命已经完成,尽管负债在肩。
车进城了,六他爸看着窗外连成一片片的楼群,不再觉得高不可攀。
车进站后,六他爸和一行人扛起蛇皮袋,登上通往北京的大巴,司机向塞行李一样把民工们推着上车。
“快上车、快上车,一会没坐了”司机喊着。
“你等会,我说句话就走”六他爸看见从远处小跑过来的云。
云来了,他买了一包零食,送给六他爸。
“叔啊,你出去干活要注意安全,都这么大岁数了”云关切的说。“这回买房让您老操心了,我在电话里听六说了,又是卖棒子、又是卖羊、卖树,还得借钱,叔,真的让你费心了”。
“没事啊,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六他爸笑着。
“上车了,你还走不走”司机吼着。
“老二,上车吧,人家都等着你呢”六他大爷也说。
六他爸开始转身上车,走几步回头对六说:“六,赶紧把房子的手续办了,办好了跟我和你妈说一声”。
六他爸抽出一支烟,用力的吸了一口,然后有力的吐出,他感到无比畅快。
六和云跟在缓缓驶出站台的客车后面,云笑颜如花,挽着六的胳膊,和六他爸挥手作别。
大巴驶出车站,一声加油的轰鸣,车速加快,六他爸回头看见六和云依偎在一起,云的手指一次次触摸着他的脸。
六耸肩颤抖,哭的像个孩子。
(全文完)
(2014年12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