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甲子是个连骨都埋不了的可怜唐刀
大明宫,紫宸殿。
比起午时那炽烈而灼人的阳光,申时三刻的日光显得温煦了许多,明彻整个人袒露在这样的阳光下,微眯着眼。落子。
第一子落下,第二子落下,第三子落下。
明彻手谈时的节奏永远这样。
对于一名棋手而言,这样的节奏臻至化境。
而在棋盘上,从他第一子落在棋盘上时,他的棋势早就一溃千里了。
大智若愚,大愚若智。最顶尖的棋手于开局便龙兴,最差劲的棋手于收官不得解。
明彻完全不懂围棋,明彻是个臭棋篓子,明彻于手谈所最为娴熟之事,便在于局势一溃千里之际悔棋,而后将之前唐皇妙手偶得处恬不知耻的放上自己的棋子。
这大约也是他与唐皇间的手谈,从未显于人前的缘故。
毕竟一场棋逢敌手的对局,是可以作为棋谱录下流芳百世的;而一场如同国手对初学棋稚童的儿戏,传扬出去只会显得唐皇不够肚量,要了明彻家双州精兵还要在雅致之事上刁难对方。
但对于唐皇而言,与明彻的棋局,必须认真应对。
收官之际,唐皇开始了长考。
在他左手边的沙漏堪堪落尽之际,唐皇落子。
在任何一个稍微懂些手谈之道的人看来,唐皇此子一落,明彻便再无翻覆之机会了。
唐皇明显也是这样想的,他长吁了一口气,右手轻轻拨弄了下右手边一溜排开的沙漏中星辰沙落尽的那个,将它倒转过来,替明彻此次长考计时。
明彻哪里用得着长考,但既然唐皇都已拨转了沙漏,他也只能装着愁眉苦脸的捻起一枚棋子,装作苦思冥想的样子。
趁着这个机会,唐皇继续着自己的长考,并在沙漏中的星辰沙落到大约一半的时候将自己先前落下的妙手左移三格右移四格。
明彻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赶忙将自己手里捻的有些发烫的棋子按在棋盘上,仿佛那是颗烫手的石子一样——这当然也是装的。
而后,明彻也挑了一个落尽星辰沙的沙漏,将它倒转,替唐皇计时。
星辰沙是一种神奇的沙子。
因为没有人见过它的“本色”。
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它都如同黑洞般贪婪而不知满足的吸收着周围的光线,这让它看起来就像是颗黑色的小石子一样。而当它受到震荡,或是吸收到的光芒到了一定的临界点时,它会发光,
就好像天上的星辰一样。
基于它这样的特性,唐人将它装进沙漏,这样在沙漏翻转的时候,便能看见一整片星空波纹流动,以及一条直泄而下的银河。
星辰沙是一种极其稀有的沙子。
在这个世界口口相传的上古传说中,这片大陆原本一片荒芜,除了日升月落,便是无穷无尽的黄土高台,没有一丝杂色,连水母也没有,了无生机。
有一名为埃雅的神灵游荡在这片大地,无论向上向下,向左还是向右,埃雅都找不到任何可以排解自己孤独的事物,就这样过了很久很久,埃雅干涸的眼角突然流下了一滴泪水,那滴泪水掉到地上,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洼,那个水洼里诞生了最初的水母们。
埃雅飞到高空,在平静的水洼的映射下看清了自己的形体。她照着自己的模样创造了这个世界的人类。
而人类实在是一种脆弱的生物。
他们需要食物,于是埃雅创造了野兽供他们猎杀,植物供他们收获。
他们需要水,于是埃雅从天上取下星星熔铸成矛,在大地上划出了两道纵横的河道。
星辰沙就是埃雅矛尖划过干硬的土地时,被磨损下来的星辰的碎屑。
而这个世界的人们,有两种方式来获得星辰沙。
其一,是到那泛着青色的大江与泛着黄色的大河的最深处,在那黑漆漆不见五指的深渊点亮魔力的焰火,用受了法术加持的眼角去寻找星辰沙的闪烁。这样花上百年,大约能找到八枚星辰沙。
其二,比起其一简单了太多太多,但也难了太多太多。
埃雅在天上注视这个世界,偶尔有遇见看的顺眼的人,便会给他赐福,这样的人便被称为天选之人。
以陨铁为矛,刺穿天选之人的胸膛,以魔火为焰,焚其活躯。
这样大概烧死两三个,就能找到一枚星辰沙了。
而所谓的天选之人,在这个世界还有不同的称呼。
名英魄,名王选,名圣资。
所以这个世界上只有柴纳斯的皇室才能拿星辰沙做沙漏罢。
大唐一共也只有四个星辰沙漏,以四时为名,曰春分,曰夏至,曰秋分,曰冬至。
除了冬至,春分夏至秋分每个各有四百九十枚星辰沙,所以他们每个大约代表了一千二百名英魄的死亡。
冬至未满,但也有四百七十九。
哦,对了,对于这个世界除了柴纳斯人之外的人而言,星辰沙还意味着传承,
英魄的传承。
倘若这四个沙漏到了青藤,大约能替他们每年多造就百名新晋英魄吧。
而现在,它们也只能作为计时工具和欣赏用的玩物被收藏于大明宫。
冬至还不准,所以用冬至的一般是明彻。
有符鸟至,落于棋盘之上。
唐皇伸手,符鸟嘴尖轻吻他的指尖。
唐皇闭上眼。
“明彻千骑,陨于望川之北。”
而后,他起身,对明彻说。
明彻险些捏碎了手中的棋子。
“就没有活下来的么?”
半晌,他问道。
“如果有两个人活下来,是一男一女,还是一女一女。”
而后补充。
“一男一女,还有你的儿子。”
唐皇奇怪的看了他一眼。
“你怎么知道能活两个的?”
“臣刚刚失了千骑,臣感觉有点难受,臣能不能不回答?”
“那好吧。”
唐皇没有在追问。
“据说,屠尽你明彻千骑的,并不是那如龙的甲子,而是他从望川接出来的一个孩子。”
他说。
“四岁,黑发,紫眸。就和朕一月前从汉的钦天监所闻的那名天命之子的特征一模一样。”
“皇上,您一月前去汉时,不是打算在棋盘上狠狠的干掉那个汉天子的么?哪里来的时间去和钦天监的人打交道。”
“咳咳。”
唐皇干咳了几声。
“朕好歹是一国之主,怎能视军国大事如儿戏,跑去和那个家伙下棋?”
“皇上,臣刚刚失去了明彻千骑,臣现在很难受。”
明彻诚恳的说道。
“如果您不告诉我事实的话,臣今天就不让你晒太阳了。”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唐皇沉默了大约两分钟。
“早晚有一天,朕要叫你去送死。”
他小声的嘀咕了一句。
“朕见过汉天子。”
“他和朕笑了笑,然后我们握了握手。”
“那之前,朕找他,只是想和他切磋棋艺,其实是想一雪少时的耻辱,然而,见其人之后,朕就已经知道结局了。”
“你说,明彻,朕是不是已经失却了和他一战的勇气了。”
唐皇拨弄着沙漏,星河在他指尖倒转,这位一国之君,稍微有些泄气。
“算了,不提了。明彻吾臣,你明天有什么安排?”
“早朝完后和兵部那个新晋的尚书喝酒,然后是与青藤外交官谈判关于两国疆界的历史遗留问题……”
“全部给朕推掉,朕要你今晚启程回望川,去见一见那个孩子。”
“汉钦天监说,他是柴纳斯未来的中兴之人,但朕不太相信他的预言,朕比较相信你,是杀他还是留他,由你自己判断。”
“臣这算是公事外出么?”
明彻问道。
“这只是朕交给你的私人任务,至于公事方面,汉那边来的使节已经在望川等你了。”
“那好吧,臣过会就去备马。”
明彻说道。
而后,他落子。
一子落下,翻天覆地。
大智若愚,大愚若智。
唐皇与明彻手谈,从未赢过。
“说到底,围棋这种东西,不过是四子围一子罢了。”
明彻站起来,走到唐皇边上。
“这比起人心,比起战阵,简单的多。”
而后,明彻一屁股将不知什么时候走进阳光里的唐皇顶进了阴影中。
“皇上今日不适合晒太阳。”
他一本正经的对由于体力不及他而稍显狼狈的唐皇说。
“因为臣今天很难受。”
“你这家伙,现在就给朕去备马!”
“是,是,臣这就去。”
明彻一边答应着,一边走向紫宸殿的侧门。
大约走了十一二步,他回头,问唐皇。
“这算不算是凡胎恰登对,天命难违?”
唐皇在飞檐的影子里,紧盯着棋盘,只对他摆了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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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川,某条不知名的小江边。
“哐当——”
甲子将竹筒砸入水中,然后提起。
竹筒底部的净水符文亮起熄灭,甲子举起竹筒,将水倒在自己头上。
清凉的水自他头上流下,在下巴尖汇聚成一条水线,水线断绝,甲子昏沉的脑袋稍微清醒了些。
“喂,小柳离,你真的不打算告诉我在我被小希打晕之后发生了什么么?”
他装作恶狠狠的样子。
“小心我接下来饿你肚子!”
柳离啃着不知哪里弄来的小糖饼,把自己的身子缩了缩,躲在了乙子的后面。
“不许欺负小孩,甲子。”
乙子则马上给予了甲子回应。
“哦,好的。”
甲子无奈的回答,然后又打了一竹筒水,送到了乙子嘴边。
在柳离不知道什么时候于乙子混到一起之后,从黑暗中醒来的甲子发现自己成为了这个三人小队里地位最低的一个。
最可悲的是,对于当下的状况,他提不起反抗的欲望。
甚至还有点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