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皇自从被皇上下旨“颐养天年”之后便退隐山林,沉潜野心。当然,了解他的人——如逍遥生这样——会知道他不是如斯轻易就选择放弃到手的一切的人。逍遥生曾经无数次在相府的书斋之中看见他专心练字,或是挥毫作画,一派高洁。相府中的花木也一扫在朝为官时的华贵精致,显得更加清雅,但是逍遥生还是觉得龙皇还是华丽的那个才是真正的他。他曾问过这样的话——
“多疑如三皇子,熟稔如永康帝,会相信你的如今的做派么?”
龙皇只是轻笑不言。
这里是相府,相府是皇帝敕建,龙皇也从未被贬官,他需要在这里演戏给那个多疑的一国之君看。一日不信,两日不信,千日万日,他都能等。他知道自己从未行差踏错,却到如今这步田地,原因一定是很特殊的,特殊到就算是深谙他本性的永康帝都不得不忌惮他。但是当他自己私下观星望气的时候也是愣了。
没错,永康帝之所以非常忌惮龙皇,并不是纯粹的兔死狗烹。而是龙皇命格乃是紫龙降世,双龙共天之相!天下怎么可能允许两个皇帝呢?会被自己的天相坑一把,龙皇也是万万没想到。但是随即他就淡定下来,开始安安分分地演戏给皇上看了。
这次皇帝会在无诏进京的行为已成定局,随时都可以定他死罪的情况下下旨为他解围,这其中的含义他不想去猜,他也不是来猜这个的。逍遥生需要的是找寻魔界到底是如何让陈直三魂出窍的方法及如何解决,还有,魔族代替他潜入人界的目的是什么。这些都是非常考验精力的事情,但愿这个肚里全是黑水的家伙能别光累死他一个。
陈直被留在里屋,觉得自己像是被塾师留了堂的小孩子一样,总觉得龙皇下一刻就要拿出《千家诗》来让他抄个十八遍。但是龙皇这个表面上威严十足的“塾师”只是问道:“你在魂魄出窍前后感觉到什么吗?出事之前见过什么人?曾经说过什么话?仔细讲来。”陈直疑惑地看了眼门外,龙皇好笑道:“就是怕你认为你全都说清楚了才让他出去的。你给他的情况太省略了,我这边的线人现在纯靠着他给的判断来行动太困难。”
陈直并不是很明白其中的原因,但是还是硬着头皮想了一下:“时间太久我现在也既不是很清楚啊,剧觉得我睡着睡着就不知道了,睁眼一看,我就在亶叆山上了。”
“你们四人这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什么人么?”
“什么人……”陈直的脸都快皱到一起了也想不出来,“赶马车的车夫?”
“什么样的车夫?”
“忘了,真的忘了……很老?”看样子若不是陈直真的记性太差就是对方伪装隐藏得太好,龙皇无奈地扶了扶头。
“那你曾经跟你的兄长或者下人们说过什么特别的呢?或者他们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事情么?”
陈直脸上的五官皱的更紧了些,从逍遥生出去之后就一直严肃着的龙皇看了也笑道:“看来一时也是想不起来了。这样吧,你最近这几日就先跟着我,因为淑仪这段时间不方便见驾,需要你当我的书童随侍左右。如果你再想起什么就告诉我。”
听到“见驾”二字,陈直的眼睛睁得老大。也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谁家的男子读书习武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见到天子,备受重用呢?面前的太傅大人虽然时值壮年就已经退隐山林,但是皇上仍然看重他,寿辰也是皇帝主允。既然见驾就有机会在难道自己也会像他一样有这么风光么?陈直表面还是愣愣的,但是心里乐开了花。
龙皇觑见看他的眼神就明白他的小九九了,也罢,如果他能够做到自己想让他做到的事情的话,自己拉他这一把,也算不了什么。但是……龙皇微微眯眼,就看他能否过得了钦天监那一关!
“龙宿,聊完了我们晚上出门吃啊!”逍遥生在龙宿的房门外边的抄手廊上对着里头大声说,他身边正有一名眼熟的剑客倚柱饮酒。
“你的朋友很忙。”剑客面无表情,平铺直叙地说道。
逍遥生苦笑了一下,说:“哪里是他忙,他闲的要死。”想想那人要没自己拉着,非得整天吟风弄月,伤春悲秋不可,简直是好男儿浪费在无用中。
“你怎么知道他闲?”剑客的声音仍旧听不出波澜。
“那你又怎么他很忙呢?”逍遥生用拂尘指了指房门,“你看他,这么点话都讲这么久,慢慢吞吞,一点也不像一头闷死在事业上的人啊~你知道他要是没事做的时候会做什么么?”
“吟诗作对。”
“对啊,你认为这样的人会忙到哪里去呢?”逍遥生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剑客不慌不忙地站起来,平淡地说道:“被好友拖累入世,与悠闲时候吟诗作对,都不是他忙碌的原因,忙碌在此之外。”
逍遥生面上的笑容变淡,他看着打开房门的陈直,自嘲地一笑,低声说到:“是啊,他忙碌的,在意的,都在此之外……”
“前辈你们说什么?”陈直打着黑伞出来,身上也换了一身衣裳。褐衣剑客一脸不解其意,逍遥生则是掩袖偷笑。
原来龙皇拿了一件深蓝的长直衣给他,外罩一件黑纱绣金丝鱼虫的斗篷。配上一块用靛色丝带系着的青玉,走路还隐隐看见白色的衬直衣的衣摆。只要将斗篷脱去,可以说觐见皇帝还是出行都没有过错,但是……
“好友啊,你这个斗篷会不会太显眼了?”
陈直一愣:“前辈,有哪里是不对的么?”褐衣剑客走进了瞧他,然后说:“这件斗篷的材质,不是凡物。”
他看了眼换了另一身白色常服的龙皇道:“冰蚕丝和莲丝纺,还有天工鎏的金丝,你是何人?”
龙皇和逍遥生俱是一愣,龙皇看了看回望过来的逍遥生的脸色,不以为意地笑道:“想要知道他人的姓名,你应该先通报自己的姓名吧?”
“我,你不会有兴趣,我也对你无用。不过,既然你这样说——紧达莫汗,就如此称呼我吧,我想你也不是会告诉他人自己真名的人。”
龙皇挑眉一笑:“是啊,但是你也可以称呼我的官名,王绾麟,正是当今圣上之师,儒门之宰。”
“哈哈哈哈哈!”剑客仿佛听见什么非常好笑的事情一样,笑声令陈直眉头一皱,此人目中无尘,未免太甚!但见龙皇神色不变,羽扇仍旧缓缓轻摇。“这样么,就是说你在九五之尊面前用了假名,堂而皇之的欺君罔上?”
这句话,说的人语气已经缓和许多,表情也并不是讥讽的态度,但是听得人就不一样了。逍遥生自诩是龙皇百年至交,也并未知道龙皇真名。当初将自己的真名告诉龙皇之后,对方吐出一口烟,轻笑说他的名字并不适合现在说明,时机一到,逍遥生自会知晓。于是他便等了数百年之久,即便过了数百年,他也仍旧记得当初对方不愿自提姓名的原因——
“素平吾友,姓名是世上最短的魔咒,你要是轻易将它告诉了他人,那就相当于将禁锢自己的符咒交给他人一般。”
陈直则更加惶恐,他发现自己之前从未注意到这件事。自认为是个聪敏的人,但是如今这位剑客紧达莫汗一语点出,才发现事情朝着不明的地方发展了。既然龙皇欺瞒皇上,那么皇上是否知道这件事呢?
“莫汗先生,那你认为,我从一开始就告诉皇上自己的真名,与不告诉他真名,对现在的情势来说,有什么影响么?”
“不要误会,我不想管朝堂上的事情。”紧达莫汗再饮一口酒,无所谓地说。
陈直觉得自己在颤抖,是阳光吗?不是的,现在黑伞还握在手里,血液也没有什么发热的迹象,那会是什么?等他清醒了一点,发现自己已经悄悄退后半步。这是什么意思?是自己的想法?还是不由自主的行为?
他从伞沿下悄悄看向龙皇的背影,素白的外袍上绣着白鹤和云流,发色深暗,但是在刺眼的日光下,竟有隐隐的紫气。琉璃的坠角和碧玺雕花佩,系着彩线和米珠串成的流苏。
陈直暗暗抬起伞沿,想看到现在龙皇的表情。龙皇敏锐地感觉到了,但是他没有马上揭穿。在逍遥生和紧达莫汗谈论到这几天要一起去附近道观,并且邀请莫汗一起去的时候。龙皇对陈直传音入密道:“子省有什么事么?”这个声音在陈直听起来,飘渺似无中气,低沉而柔和,与刚才龙皇与人说话的声音天差地别。如果说逍遥子的传音入密是仗着别人听不见便尽管大声的话。龙皇此时的声音仿佛一阵烟,轻软绵密,却好似有生命一样绑缚住陈直的身体……
“啊!”陈直突然大叫一声,吓到了其他人。
逍遥子赶紧过来看他,见他浑身上下也没什么不对,又问:“你怎样?现在还难受么?不要晒到阳光啊!”
陈直摇摇头,虚脱地说:“我没事。”他还是看到了龙皇此刻的表情——
只是微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