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是任何人都会引以为荣的人。他是位名律师,精通国际法,客户全是大公司,因此收入相当好。
我是独子,当然是集宠爱于一身,爸爸没有惯坏我,可是他给我的实在太多了。我们家很宽敞,也布置得极为优雅。爸爸的书房有清一色的深色家具、深色的书架、深色的橡木墙壁、大型的深色书桌,书桌上有造型古雅的台灯,爸爸每天晚上都要在他的书桌上处理一些公事,我小时常乘机进去玩。爸爸有时也会解释给我听他处理某些案件的逻辑。他的思路永远如此合乎逻辑,以至我从小就学会了他的那一套思维方式,也难怪每次我发言时都会思路很清晰,老师们当然一直都喜欢我。
爸爸的书房里放满了书,一半是法律的,另一半是文学的,爸爸鼓励我看那些经典名著。因为他常出国,我很小就去外国看过世界著名的博物馆。我隐隐约约地感到爸爸要使我成为一位非常有教养的人,在爸爸的这种刻意安排之下,再笨的孩子也会有教养的。
我现在是大学生了,当然一个月才会和爸妈度一个周末。前几天放春假,爸爸叫我去垦丁,在那里我家有一栋别墅。爸爸邀我去海边散步,太阳快下山了,我们在一个悬崖旁边坐下休息。
我提起社会公义的问题,爸爸没有和我辩论,只说社会该讲公义,更该讲宽恕。他说:“我们都有希望别人宽恕我们的可能。”我想起爸爸也曾做过法官,就顺口问他有没有判过任何人死刑。
爸爸说:“我判过一次死刑,犯人是一位年轻的原住民,没有什么常识,他在台北打工的时候,身份证被老板娘扣住了。其实这是不合法的,任何人不得扣留其他人的身份证。他简直变成了老板娘的奴工,在盛怒之下,打死了老板娘。我是主审法官,将他判了死刑。事后,这位犯人在监狱里信了教,从各种迹象来看,他已是个好人,因此我四处去替他求情,希望他能得到特赦,免于死刑,可是没有成功。”
“他被判刑以后,太太替他生了个活泼可爱的儿子,我在监狱探访他的时候,看到了这个初生婴儿的照片,想到他将成为孤儿,使我伤感不已,由于他已成另一个好人,我对我判的死刑痛悔不已。”
“他临刑之前,我收到一封信。”爸爸从口袋中,拿出一张已经变黄的信纸,一言不发地递给了我。信是这样写的:
法官大人:
谢谢你替我做的种种努力,看来我快走了,可是我会永远感谢你的。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请你照顾我的儿子,使他脱离无知和贫穷的环境,让他从小就接受良好的教育,求求你帮助他成为一个有教养的人,再也不能让他像我这样,糊里糊涂地浪费了一生。我对这个孩子大为好奇:“爸爸,你怎么样照顾他的?”爸爸说:“我收养了他。”
一瞬间,世界全变了。这不是我的爸爸,他是杀我爸爸的凶手,子报父仇,杀人者死。我跳了起来,只要我轻轻一推,爸爸就会粉身碎骨地跌到悬崖下面去。可是我的亲生父亲已经宽恕了判他死刑的人,坐在这里的,是个好人,他对他自己判人死刑的事情始终耿耿于怀。我的亲生父亲悔改以后,仍被处决,是社会的错,我没有权利再犯这种错误。
如果我的亲生父亲在场,他会希望我怎么办我蹲了下来,轻轻地对爸爸说:“爸爸,天快黑了,我们回去吧!妈妈在等我们。”爸爸站了起来,我看到他眼旁的泪水,“儿子,谢谢你,没有想到你这么快就原谅了我。”我发现我的双眼也因泪水而有点儿模糊,可是我的话却非常清晰:“爸爸,我是你的儿子,谢谢你将我养大成人。”
海边这时正好刮起了垦丁常有的落山风,爸爸忽然显得有些虚弱,我扶着他,在落日的余晖下,向远处的灯光顶着大风走回去。
只要我们学会从他人的角度考虑问题,宽容就会变得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