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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大约半个小时,下课钟就敲响了五下。大家都进饭厅去吃茶点,我这才大着胆走下凳子。这时暮色正浓,我躲进一个不被人注意的地方,在地板上坐了下来。始终支撑着我的魔力消失了,被不良反应所代替。我伤心透了,脸朝下扑倒在地,放声大哭起来。海伦·彭斯不在,没有谁能支撑我。孤身一人,我难以自制,眼泪洒到了地板上。我曾打算在罗沃德努力地表现自己,多做事情,多交朋友,也让别人尊重自己,赢得大家的爱护,而且已经取得了显著的进步。就在那天早上,我在班上已经名列前茅,米勒小姐激动夸奖我,坦普尔小姐微笑着表示赞许,还答应教我绘画,让我学法文,只要我在两个月之内继续取得同样的进步,此外,我受到同学们的热烈欢迎,同我年龄相仿的人也与我平等相处,我已不再受人欺侮。然而此刻,我又被打倒在地,遭人践踏。我还有灿烂的明天吗?

“不会有了,”我以为,这时,我以为到了死。正当我泣不成声地吐出了这个心愿时,有人来到我身边,我惊跳了起来,又是海伦·彭斯来到我身边,渐暗的炉火恰好照亮她走过空空荡荡的长房间,她给我端来了晚餐。“来,吃点东西,”她说,可是我把咖啡和面包都从面前推开了,我心情悲痛食物难以下咽。海伦凝视着我,也许很惊讶,这时我虽已竭尽全力,却仍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仍然一个劲儿痛哭着,她在我身旁的地上坐下,抱着双膝,把头靠在膝头上,她就那么坐着,不说话,像一个印度人。倒是我第一个开口了:

“海伦,你怎么会跟每个人都相信她会说谎的人呆在一起呢?”

“是每个人吗,简?瞧,只有80个人听见他叫你撒谎者,而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的人呢。”

“可是我跟那千千万万的人有什么关系呢?我认识的80个人瞧不起我。”

“简,你错啦,也许学校里没一个人会看不起你,或者嫌弃你,我很相信,很多人都很同情你。”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了那些话以后,她们怎么可能同情我呢。”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不是神,也不是一个让人钦佩的伟人。这里的人不喜欢他,他也无法让人喜欢他。要是他把你看成他的宠儿,你倒会发现到处是你的敌人,公开的,或者暗地里的都会有。而现在这样,大多数胆子大一点的人是会同情你的。只要你继续努力,好好表现,这些感情虽会短暂的压抑,但不久就会更加明显地表露出来。此外,简,”她止住了话题。“怎样,海伦?”我把自己手塞到了她手里,她轻轻地揉着我的手指,使它们暖和过来,随后又说下去:“即使整个世界的人都恨你,并且相信你很坏,但只要你自己,相信你是清白的,你就不会没有朋友。”“不,我明白我应该承认自己不错,但这还不够,要是别人不爱我,那么与其活着还不如死去——我受不了孤独和别人的厌恶,海伦。瞧,为了从你那儿,或者坦普尔小姐,或是任何一个我确实所爱的人那儿,得到真正的爱,我会心甘情愿忍受胳膊骨被折断,或者愿让一头公牛把我悬空抛起,或者站在一匹疯狂撒野的马后面,任马蹄踢向我胸膛——”

“嘘,简!你太看重别人的爱了,你的感情太冲动,你的情绪太激烈了。上帝的手创造了你的躯体,又往里面注入了生命,除了造就了你脆弱的自身,或者同你一样脆弱的创造物之外,它还给你提供了别的财富。在地球和人类之外,还有一个看不见的世界,一个天使王国。这个世界无处不在。那些精灵们注视着我们,奉命守护我们。要是我们在痛苦和耻辱中死去;要是来自四面八方的鄙视刺伤了我们;要是仇恨压垮了我们,天使们会看到我们遭受磨难,会承认我们清白无辜(如果我们确实清白无辜,我知道你受到了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指控,但这种指控软弱无力夸夸其谈。不过是从里德太太听来的,因为我从你热情的眼睛里,从你明净的前额上,看到了诚实的本性),上帝只不过等待灵魂与肉体分离时赐予我们酬报。当生命快结束时,死亡一定会成为通向幸福与荣耀的入口,我们为什么还要因为忧伤而沉沦呢?”

我一言未发,海伦已经使我平静下来了,但在她所带给我的宁静里,混杂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悲哀。她说话时我感受到了这种悲哀,但不知道它从何而来,话一讲完,她开始有点喘息,短短地咳了几声,我立刻忘掉了自己的苦恼,真心地为她担起忧来。

我把头靠在海伦的肩上,双手抱住了她的腰,她紧紧搂住我,我们默默地偎依着。没坐多久,一个人进来了。这时,一阵风吹开了沉沉的云块,露出的月光泻进近旁的窗户,清晰地照亮了那个走近的身影,我们立刻认出来,那是坦普尔小姐。

“我是特意来找你的,简·爱,”她说,“请你到我房间里去,既然海伦·彭斯也在,那她也一起来吧。”

我们在这位校长的带领下穿过了一条条复杂的过道,登上一座楼梯,来到她的寓所。房间里炉火正旺,是那么惬意。坦普尔小姐叫海伦彭斯坐在火炉一边的低靠手椅里,自己在另一条靠手椅上坐下,把我叫到她身边。

“全都过去了吗?”她俯身瞧着我的脸问,“哭过后还伤心吗?”“恐怕我很难做到。”“为什么?”

“因为我被冤枉了,小姐,你,还有其他人,都会认为我是个坏孩子。”

“孩子,我们会根据你的表现来看待你的。继续做个好姑娘,你会使我满意的。”

“我会吗,坦普尔小姐?”

“你会的,”她说着用胳膊搂住我。“现在告诉我,被布罗克赫斯特称为你的恩人的那位太太是谁?”

“里德太太,我的舅妈。舅舅去世了,他把我交予她照顾。”

“那她不是自己主动要抚养你了?”“不是,小姐。她感到很遗憾,不得不抚养我。但我常听仆人们说,我舅舅临终前要她答应一直抚养我的。”

“好吧,简,你知道,或者至少我要让你知道,罪犯在被起诉时,允许为自己辩护。你被指责为说谎,那你就在我面前竭尽全力为自己辩护吧,只要你记得的事实你都说,但别添枝加叶,夸大其词。”

我暗下决心,要把话说得恰到好处,准确无误。我思考了几分钟,把该说的话理出了个头绪,便一五一十地向她诉说了我痛苦的童年。我已激动得精疲力尽,因此谈到这个伤心的话题时,说话比平时要注意。我还听从了海伦的告诫,不一味沉溺于怨词,叙述时所掺杂的尖刻与恼恨比往日少得多,而且态度平和,内容简明,听来真实可信。我觉得,我说时,坦普尔小姐完全会相信我的话。

我在叙述自己的经历时,还提到了劳埃德先生,说他在我昏厥后来看望过我。我永远不能忘记可怕的红房子事件,在详细诉说时,我的情绪有些失态,因为当里德太太断然拒绝我发疯似的求饶,把我再一次关进黑洞洞并且闹鬼的房子时,那种阵阵揪心的疼痛,在记忆中是无法抹去的。

我讲完了。坦普尔小姐默默地看了我一会,随后说:“劳埃德先生我有点认识,我会写信给他的。要是他同你说的一致,我们会公开澄清对你的诽谤。对我来说,简,现在你已经清白了。”

她吻了吻我,仍旧让我呆在她身边(我很乐意站在那里,因为我端详着她的面容、她的衣着、她的一二件饰品、她那白皙的额头和她那一绺绺闪光的卷发和乌黑发亮的眼睛时,有一种孩子般的喜悦)。她开始同海伦·彭斯说话了。

“今晚你感觉怎么样,海伦?你咳得厉害吗?”“我认为不很厉害,小姐。”

“胸部还痛吗?”

“好一点了。”坦普尔小姐站起来,拉过她的手,摸了摸脉搏,随后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接下来我听她轻声叹了口气。略为思索了一会儿,随后回过神来,高兴地说:

“不过今晚你们俩是我的客人,我必须按客人对待。”她按了召唤佣人的铃。

“巴巴拉,”她对应召而来的佣人说,“我还没有用茶呢,你把盘子端来,给两位小姐也各来一杯。”

盘子很快就端来了,在我的眼里,这些放在火炉旁小圆桌上的瓷杯和亮晃晃的茶壶是多么漂亮!那饮料的散放热气和烤面包的味道儿多香!但使我失望的是(因为我已开始觉得饿了),我发现这份食物很少,坦普尔小姐也同样注意到了。

“巴巴拉,”她说,“不能再拿点面包和黄油来吗?这不够三个人吃呀。”

巴巴拉走了出去,但很快又回来了。“小姐,哈登太太说已经按平时的份量送来了。”需要说明一下,哈登太太是个管家,这个女人很合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的心意,两人的心一样都是冷冰冰的。“啊,好吧,”坦普尔小姐回答,“我以为我们只好就这样了,巴巴拉。”等这位姑娘一走,她便笑着补充说:“幸好我还能够弥补这次的欠缺。”

她邀海伦与我在桌前坐下,在我们俩面前各放了一杯茶和一小片可口却很薄的烤面包,随后打开抽屉,从里面抽出一个纸包,我们眼前立刻出现了一个大果子饼。

“我原想让你们各自带一点儿回去,”她说,“但是烤面包这么少,你们现在就得吃掉了。”她很大方地把饼切成了厚片。

那天夜里,我们吃了香甜的饮料和食品,享用了一次盛宴。当她慷慨提供的美食,满足了我们的饥饿时,女主人面带满意的微笑,望着我们,那笑容也一样令人愉快。吃完茶点后,她又招呼我们到火炉边去。我们一边一个坐在她身旁。这时,她与海伦开始了谈话,而我能被允许旁听,实在也感到幸福。

坦普尔小姐向来神态安详,举止庄重,谈吐文雅得体,这使她不会陷入狂热、激奋和浮躁,同样也使看着她和倾听她谈话的人,出于一种敬畏之心,不会露出过分的喜悦,这就是我此刻的感受。但海伦的情况却使我十分吃惊。

或许因为茶点振奋了精神,炉火又在熊熊燃烧,而且亲爱的导师在场并待她很好,也许不止这一切,而是她独一无二的头脑中的某种东西,激发了她内在的种种力量。这些力量被召唤了,被点燃了,起初闪烁在一向苍白没有血色而现在却容光焕发的脸上,随后显露在她水灵灵炯炯有神的眼睛里,使这双眼睛突然之间获得了一种比坦普尔小姐的眼睛更为独特的美,它虽没有好看的颜色,也没有长长的睫毛,更没有用眉笔描过眉毛,却那么意味深长,那么源远流长,那么光芒四射。随后她似乎心口交融,说话特别流畅。我无法判断,这些话从什么源头流出来。一个14岁的女孩有这样活跃、这样宽大的胸襟,装得下这纯洁、充盈、炽热的雄辩之泉么?这就是在那个使我难以忘怀的夜晚海伦谈话的特色。她的心灵好像急于要在短暂的片刻中,与众多长期苟活的人一样充实。

她们谈论着我从未听说过的事情,谈到了逝去的民族和时代,谈到了遥远的国度,谈到了被发现或臆测到的自然界的奥秘,还谈到了书籍。她们看过的书可真多啊!她们所学的知识可真丰富啊!她们似乎对法国人名和法国作者了如指掌。但最使我惊讶的是,坦普尔小姐问海伦是不是抽时间在复习她爸爸教她的拉丁文,还从书架上取了一本书,吩咐她朗读和解释维吉尔的一页著作,海伦照着做了。我每听到一行朗朗的诗句,对她也就愈加尊敬。她几乎还没有读完,上床铃就响了,已不允许任何拖延。坦普尔小姐拥抱了我们俩,把我们搂到怀里时说:

“愿上帝保佑你们,我的孩子们!”她拥抱海伦的时间比拥抱我要长些,更不情愿放她走。并一直目送海伦到门边,为了海伦,她再次伤心地叹了口气;为了海伦,她从脸上抹去了流出的眼泪。

刚回到寝室,我们就听见了斯卡查德小姐的嗓音,她正在检查抽屉,恰好把海伦的抽屉拉出来。我们一走进房间,海伦便挨了一顿痛骂。她告诉海伦,明天要把五六件叠得乱七八糟的东西别在她的肩上。

“我的东西乱糟糟的真丢脸,”海伦低声地同我说,“我是想把它们摆整齐的,可总是忘记。”

第二天早上,斯卡查德小姐在一块纸牌上写下了非常醒目像经文护符匣一样的两个字“邋遢”,并把它系在海伦那宽大、温顺、聪颖、善良的额头上。她那么耐心而没有怨言地佩戴着它,视之为应得的惩罚,一直戴到晚上。下午放学以后,斯卡查德小姐一走,我便跑到海伦那儿,一把撕下这块牌子,把它扔进火里。她不会发泄的愤火,整天在我心中燃烧着,大颗大颗的热泪,一直烧灼着我的脸颊,她那副悲伤的、甘心承受的样子,也使我痛苦不堪。

上述事件发生大约一周后,坦普尔小姐写给劳埃德先生的信有了回音。他在信中所说的,进一步证实了我的叙说。坦普尔小姐把全校师生召集起来,当众宣布,对简·爱所受的指责已经作了调查,而且很高兴地声明对简·爱的诽谤已彻底澄清。教师们随后同我握了手,吻了我,一阵欢悦的耳语,回荡在我同伴的队伍之中。

所罗门说得好:“吃素菜,彼此相爱,强如吃肥牛,彼此相恨。”

现在,我再也不会拿贫困的罗沃德去换取终日奢华的盖茨黑德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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