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找不到更好的术语,所以便用了“挺身”一词,其实这并不完全贴切。“挺身”意味着猛烈,而这个动作中没有猛烈,因为平衡的不稳定的缘故,而稍微一用力,蝗虫便会摔下来,一命呜呼,它就会干死在那儿,或者至少它的飞行器官因无法展开而将成为一堆破烂。蝗虫并不是硬挣出来,它小心谨慎地从外套中滑动出来,好像有一根柔软的弹簧在把它轻轻弹出。
让我们再看看那些蜕皮之后表面上没有丝毫变化的鞘翅和翅膀吧。它们仍旧是残缺不全,几乎像是上面有细竖条纹的小绳头。它们要等到幼虫完全蜕皮并恢复正常姿态之后才会展开。
我们刚才看到蝗虫翻转身子,头朝上了。这种翻身动作足以让鞘翅和翅膀回到正常位置。原先它们极其柔软地因自身重量而弯曲地垂着,自由的一端朝着倒置的头部。
此刻,它们仍旧因自身的重量而姿势被修正,处于正常方向。已不再有弯曲的花瓣,颠倒的位置也调正过来,但这并没使它们那不起眼的外表有任何的改变。
翅膀完全张开时呈扇形。一束轮辐状的粗壮翅脉横贯翅膀,成为可张可缩的翅膀构架。翅脉间,有无数横向排列的小支架层层叠起,使整个翅膀成为一个带矩形网眼的网络。鞘翅粗糙而过小,也是这种网络结构,但网眼是方块形的。
鞘翅和翅膀状若小绳头时,都看不出这种带网眼的组织来。上面仅仅是几条皱纹,几条弯曲的小沟,表明这些残废肢体是经精巧折叠使体积达到最小的织物构成的东西。
翅膀的展开是从肩部附近开始的。那儿一开始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但很快便显出一块半透明的纹区,有着清晰而美丽的网络。
渐渐地,这块纹区用一种连放大镜都观察不到的缓慢速度在一点点扩张,致使末端那胖得不成形状的东西在相应地缩小。在逐渐扩展和已经扩展的这两部分的相接处,我怎么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什么也没看出来,如同我在一滴水中什么也看不出来一样。但是,稍安勿躁,不一会儿那方块网络组织就非常清晰地显现出来了。
根据这初步观察,我们真的会以为一种可以组织成实物的液体突然凝固成带肋条的网络了。我们还会以为眼前的是一种晶体,因其突如其来,颇像显微镜载玻片上的溶化盐似的。其实并非如此,情况不会是这样的。生命在其创作中是没有这种突如其来的。
我折断一个发育了一半的翅膀,用大倍数的显微镜对着仔细观察。这一次,我满意了。在似乎在逐渐结网的两部分的交接处,这个网络实际上已预先存在着。我很清楚地辨别出其中的已经粗壮的竖翅脉。我还看见其中横向排着的支架,尽管它们确实还很苍白且不凸出。我成功地把末端的几块碎片展开来,找到了要找的一切。
这已经证实了。翅膀此刻并不是织布机上由电动梭子生产出来的一块布料,而是一块已经完全织成了的成品布料。它所欠缺的只是展开和刚性,无须费多少事了,这就像熨衣服时用熨斗一熨就成了。
三个多小时过后,鞘翅和翅膀就全部展开来了。它们竖立在蝗虫背上,呈一张大帆状,忽而无色,忽而嫩绿,如同蝉翼一开始那样。联想到它们原先只像是个不起眼的小包袱,如今展开得这么宽大,真令人拍案叫绝。
这么多东西怎么在那小包袱里装下去的呀!
小说中说过一粒大麻籽儿里装着一位公主的全套衣裳。而我们这儿所见的是另一粒更加惊人的籽儿。小说里的那粒大麻籽儿为了发芽不断地增长繁殖,最后用了多年的时间才长出办嫁妆所需要的那么多大麻来,而蝗虫的这粒“籽儿”,短时间内便长出一对漂亮的大翅膀来了。
这个竖起四块平板来的绝妙大翅膀缓慢地坚硬起来,还增加了色彩。第二天,那颜色便已定型。翅膀第一次折合成一把扇子,贴在自己应在的地方,鞘翅则把外边缘弯成一道钩贴在体侧。蜕变完成了,大灰蝗虫只剩下在灿烂的阳光下使自己更加壮实,使自己的外衣晒成灰色。让它去享受自己的快乐,我们还是稍稍回头看看。
前面说过,在紧身甲顺着底部中线裂开后不久便从外套中出来的那四个残缺不全的东西,包含着有着翅脉网络的鞘翅和翅膀,这网络假如谈不上完美无缺,但至少整体看来无数细部已经定型。为打开这寒碜的包袱,并让它变成美丽的翅膀,只需让起压力泵作用的机体把储存着为此一时刻而用的液汁注入已准备好的里面去即可,而这一时刻是最为辛劳的时刻。通过这个事先弄好的管道,一股细流便把翅膀给撑开了。
但是,仍旧包裹在外套里的这四片薄纱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呢?幼虫翅膀的镘刀、三角翼端是不是一些模具,按照它们那弯曲折叠的皱襞的模样,把包裹着的东西加工定型,从而编织出来的鞘翅和翅膀的网络?
假如我们看到的不是个真正的模具,我们就可以稍许歇上一歇了。我们会想:用模具铸出来的东西跟凹模一样,这是很简单的。但是,我们脑子的歇息只是表面的,因为我们必然会想,模具那么复杂的结构也得有自己的出处呀!我们也别追得那么深。对我们来说,这一切可能都是两眼一抹黑的。我们就局限在所观察到的情况就行了。
我把一只已成熟要蜕变的幼虫的一个冀端放在放大镜下仔细观察。我看到上面有一束呈扇形辐射开来的粗壮翅脉。在其间,夹杂着另外一些苍白而细小的翅脉。最后,还有许多很短的横线,更加细微,弯成人字形,补足了这个组织。
这就是未来鞘翅的简略雏形。它与成熟了的鞘翅真是天壤之别!似建筑物梁木的翅脉的辐射状布局完全不一样,由横翅脉构成的网络丝毫不像未来的复杂结构。继粗略雏形的是极其复杂的结构,而在粗糙的基础上的是臻于完善。翅膀的翼及其结果,即最终的翅膀也同样是这种情况。
当准备状态和最终状态都呈现在眼前时,就一目了然了:幼虫的小翼并不是按其模样加工材料并按照其凹模来制造鞘翅的简单模具。
不是这样的。所期待的包裹状薄膜还没在这个雏形当中,这个包裹一旦打开,其组织之大,之极其复杂将令我们惊讶不已的。或者更确切地说,这个包裹状薄膜就在雏形中,但却是处于潜在状态。在成为真正的实物之前,它只是个虚拟形态,但可以变成实物。它存在于雏形之中,就比如是橡树就存在于橡栗之中一样。
翅膀的镘刀和鞘翅的翼端没有固定着的边缘为一圈半透明的小肉球所包围。经高倍放大镜放大之后,可以看见其中有几个似有似无的未来锯齿的雏形。这很可能是生命将使其物质运动的工地。没有任何可以看得出来的东西使人感觉到那个神奇的网络的存在,我们感觉不到这个网络的每一个网眼将都会有自己明确的形状及其精确的位置。
因此,能使这种可以组织起来的材料具有薄纱状,并让脉序构成一个难以绕出的迷宫,势必有比模具更巧妙更高级的结构,势必有一张标准的平面图,有一个让每一个原子进入规定位置的理想的施工说明书。在材料动起来之前,外形已经明确地勾勒出来,供塑性液体流动的管道也已经铺设好了。我们建筑物的砾石已按照建筑师思考好的施工说明书码放好了,它们先按设想的码放,然后便真正地垒砌起来。
同样,蝗虫翅膀这个从不起眼的外套中挣脱出来的美丽的花边薄翼,让我们知道了有另一位建筑师,它画出了一些平面图,生命则按它们去建造。生物的诞生方式是多种多样的,比蝗虫的诞生更让人惊叹不已,但是,那都是在不知不觉中进行的,被时间这巨大的帷幕遮盖住了。假如我们不具备持之以恒的精神,那神秘缓慢的进程就会让我们看不到最激动人心的场面。而蝗虫的蜕变却不一样,快得出奇,所以必须全神贯注,即使你在犹豫也不能放松警惕。
谁要是想看一看生命以多么不可思议的灵巧在工作而又不想枯燥乏味地等候的话,那就去看葡萄树上的大蝗虫好了。种子发芽,叶子舒展,花朵绽放都极其缓慢,我们的好奇心难以得到满足,但葡萄树上的大蝗虫都可以代替之,以了却我们的心愿。我们无法看到小草的缓慢生长,但我们却能十分清楚地观察到蝗虫的鞘翅和翅膀的蜕变过程。
看到这个大麻籽儿几个小时就变成了一张漂亮的大帆,真让人惊得目瞪口呆。啊!生命在编织蝗虫的翅膀,真不愧是个能工巧匠,而蝗虫只是那些微不足道的昆虫中的一种而已。老博物学家普林尼谈到它时说道:“葡萄树蝗虫在这个刚向我们指出的不为人知的角落,显示出它是多么强大,多么聪慧,多么完美!”
我听说有一位博学的研究者,他认为生命只不过是物理力和化学力的一种冲突而已,他苦思冥想,希望有一天以人工的方法能获得那种可加以组织的材料,亦即行话所说的“原生质”。假如我有这种能力,我会急于满足这位雄心勃勃的人的。
喏,就这样,你准备好了各种各样的原生质。经过深思熟虑、深入研究、耐心细致、谨慎小心,你的愿望实现了。你从你的实验仪器中提取了一种易于腐败、过几天就发臭的蛋白质黏液,总之,是一种脏得很的玩意儿。你将如何处置你的产品?
你将把它组织起来吗?你将给它以活的建筑结构吗?你将用一种注射器把它注入两片不会搏动的薄片中间去,以获取哪怕是一只小飞虫的翅膀?
蝗虫几乎就是按这种方法干的。它把它的原生质注入小翅膀的两个胚层之间,材料也就在其间变成了鞘翅,因为它在那儿有我们前面所说的原型作为指引。它在自己行程的迷宫中按照先于它存在那儿,并且已制定好的施工说明书行动。
这种对形状进行协调的原型,这个事先存在的调节物,你的注射器里有吗?没有。所以说你就把你的产品扔掉了吧。生命是决不会从这种化学垃圾中进化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