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希腊文化最伟大的成就不在政治,更不在科学和玄学,而在于发现了人体的尊严和美。文艺复兴时期伟大的德国艺术家温克尔曼说:“没有哪个民族像希腊人那样尊崇美。主管埃切年轻朱庇特神、伊斯米尼阿波罗神的牧师,还有走在塔纳格拉墨丘利神礼拜队伍前列、肩抬羔羊的牧师,都是赢得了美誉的青年……希腊人是那么渴望美,珍视美,每个漂亮的人都愿向众人显示美。特别是想让艺术家证明这种美,因为他们授予这一荣誉。正因为此,艺术家总有存面前欣赏至上美的机会。美甚至能带来声望:我们在希腊历史中看到了最美丽卓越的民族……希腊人尊崇美是这样普遍,斯巴达妇女都在卧室里挂上美神纳里厄斯、纳克素斯或海厄西斯的像,希望生下漂亮的孩子。”像在其他方面一样,自然在这里也有其重要的作用。希腊人非常愿意把对自身的看法和同平凡世界的关系转化成可感的客体,绝不是偶然的:他们赋予了美的身体和理智理解力。轻捷甜美地呼唤感觉的优雅空气,美丽的自然风光,美妙的人体结构,清秀的面部轮廓,这些都是希腊人走入人生时带来的幸运。美像天才或高贵的地位一样,成了一种荣誉。翻开人类文化学课本中比较生理学部分,你就会看到各种族裸露的人体。我不知记得对不对,也许是法国人库里埃的书中,对日本的裸体舞蹈者作了毫不掩饰的描写。然后再转向美丽绝伦的维纳斯或阿波罗,你就会产生一种既惬意又不安的感觉:在塑造不同民族的不同体型和比例时,更不用说黑美人的肤色和气昧,造物主是多么的顽皮,不公正。
然而,希腊人对美的神往并不说明他们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唯美主义的民族。相反,希腊人关注美,仅是把美奉献给实现美好的生活,把不同的灵魂完美地融和在一起。正是由于希腊人完美健全的智力,最终的善才成为可能,并以美的形式最终表现出来。人类最伟大文献之一柏拉图的《共和国》是彻底的美的哲学,它讲的是建立善与美的联系,这种联系可以导致理想的个人品德表现与美好生活的统一。希腊人的独特,在于他们以同样的态度对待人生和艺术。对他们,仅仅是对他们,艺术与人生才是统一体。希腊人以同样的标准审视艺术与人生,他们把艺术看成真正的人生自觉。意味深长的是,他们的绅士一词“LalesLagathes”意为美丽的善。
如果说希腊人留给我们的珍贵遗产是人体的发现,那十五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带给我们的礼物就是人的精神的发现和体现。像现时的中国一样,文艺复兴是一个伟大的叛逆时代,是一个多方面而统一的运动,这一运动使长期受压迫、遭抑制的人们,恢复了独立与尊严,恢复了对理智和想像的事物的爱,恢复了更自由美好地构想生活的渴望,使人们感觉自身,使那些有这种愿望的人探求一个又一个理智享受或想像享受的意义,引导他们不仅去发现这种享受的和已被遗忘的源泉,而且去预言新的源泉——新的经历,新的诗歌主题,新的艺术形式。这是一个个性丰富、博大、集中、完整的时代——洛伦传的时代好比培里克里斯的时代。“在这里,艺术家、哲学家和那些在世间活动中变得振作敏锐的人,没有孤独地生活,他们呼吸同样的空气,互相在彼此的思想中寻找着光和热。这里有普遍高尚的精神和人人平等交往的启蒙精神。精神的统一赋予文艺复兴时期所有不同的产物同一性。正是这种精神的亲密联盟,分享那个时代产生的最先进的思想,使十五世纪意大利的艺术具有了庄重的尊严和深远的影响。”
精神的统一非常重要,它渗透到艺术与人生。造就无数杰出人物的同一力量,使他们的艺术达到了全盛时期。他们那令人惊异的美的艺术充满了人生的热情和人类灵魂所能表现的最深切最崇高的感情。精神的统一使他们逐渐认识到完全自我表现的个人权力,并最终获得这种权力,同时也使他们认识到宇宙的客观现实开创了科学方法,导致了随之而来的众多发现。
我没去谈别的什么运动,而是选择了希腊和文艺复兴时期,是为了表明,这两个时期比其他任何时期更能清楚地显示,人的精神在一个文化统一体中,在生活潜能最大限度的一致表现中,享有实现自我的幸福机会,这种生活是丰富、热情、生动和自觉的。“文艺复兴”对现代中国并非完全不适用,如果她要从西方历史中学点什么,那应该是希腊文化和文艺复兴精神。至于太过自信的理性主义和源于十八世纪盛行于十九世纪的唯物主义,都有趣地转了向,最后存自相矛盾的灾难中收场,只留下几个伪科学家狂怒地死抱着实验工具不放,还有就是那些充满乐观的布尔什维主义者崇拜他们一切正确的上帝卡尔·马克思,反对把人性奉为信条,把艺术奉为宗教的新理想主义的普遍觉醒。如果中国尚未完全耗尽生命力,扼杀掉天才,那我们相信,她将带了一颗欢喜的心和觉醒的灵魂,投身这一运动,并终将证明无愧于自己的古老遗产。如果这样,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摆脱作为中国文化特质的僵死陋习和传统桎梏。经过长期的间隔之后,就像“黑暗年代”过后产生了文艺复兴,我们将再一次看到理想的人性光辉,虽然我们得承认目前尚难找到这一迹象,但我们终将看到具体表现全人类特别是我们种族根本的艺术作品。我总幻想要是我们有一位伟大的音乐家或作曲家,不仅能使过去丢失的东西复活,还能奏出我们伟大民族长期压抑的声音。他也许能预言我们原始的精神走向成熟。音乐和其他艺术不同,它是真正的艺术形式,是衡量完美艺术的标准。音乐能更深地打动人心,能更诚服、不可抗拒、强有力和理想地向有鉴赏力的人传递思想和感情。
让我总结一下在这篇演讲中想讲的内容:我简要说明了为什么中国艺术在完全通过想像能力理解、说明人生总的方面失败了,而欧洲艺术多少获得了成功。我探讨了我们人生与艺术的相对地位,后者是前者的反映,前者对后者负责。
我还列举了古希腊和文艺复兴的成就,来显示以完美的艺术形式出现的精神统一,这种艺术丰要是人道主义的。我们的艺术也要这样。
我还冒然断言,关心人生才能关心艺术。所谓关心人生,我指的是有意识地揭示人性中固有的自然资源,利用一切机会将它们转化成有用的东西。换言之,我们必须有意识地培养自觉,有了这种自觉,存在于灵魂中的创造精神才能发挥效用。事实上,我们中很少有人敢说,“我已经完全认识了自己。”请记住,追求表现总会导致自我暴露和理解,而这常会令你吃惊。内在事物的揭示有赖于从外界事物吸收的思想中获得灵感和效力。在这一点上审美鉴赏十分重要,细腻的感情对于美的事物远比强烈的理智和品性重要、有效。只要努力追求艺术的激情,就会认识美和人生的价值。倘若《哈姆莱特》或《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没能打动你,这不能怪莎士比亚和雪莱。当一个指挥得法的贝多芬交响乐演奏高潮时,你仍不能心醉神迷,我看你最好去请耳科专家查查听觉器官是否出了毛病。客气地讲,如果《特里斯坦和依索尔德》不能扣动你的心弦,除非你不喜欢瓦格纳的风格,那你至少应该像逃避数学或体育一样感到丢尽了脸。如果你站在罗马或科隆大教堂的摩西像前不为所动,如果你从特纳、惠斯勒和马蒂斯的油画中只看到一大块漂亮的颜色,那你可以安然地说服自己,你所受的教育远不如你想的那么好。当你走过顺治门的内院,看到肃穆的古墙边精致陈列着一排绝妙的陶瓷艺术品,心下没有半点喜悦时,你最好放弃欣赏后期印象派大师如塞尚的打算,还是躺到安乐椅上去咒诅周围世界的丑陋吧。我当然不是说,我们每个人无须训练和了解,就能像个专业批评家似的即刻爱上欧洲艺术。相反,西方艺术及技巧所体现的根本心想,对普通东方人来说比较陌生,所以总令人迷惑不解。我想中国留学生中具有超于浅薄的肉体快乐之上的起码艺术感觉的人,甚至不足百分之一。但不要忘记,值得获取的东西往往难于得到。总之,是愚蠢的教育和呆板的习性使我们不能感受、欣赏到事物的原貌。扫清这些因素,你就能恢复审美直觉,也许这种直觉会因饥饿而变得热烈贪婪、敏锐透彻。然后,应把生活本身作为一件艺术品,或一个艺术问题来看。我们被赋予这尘俗的身体、大脑和心脏正如一个艺术家被赋予了绘画、雕刻的主题和场景。当我们将画笔或刻刀运用到已如愿掌握的物质材料上时,不该感到有种责任感吗?一块有限脆弱的材料,可能被一下毁掉,也可能变成一件美的杰作。正如意大利热情的诗人丹农里奥所说,只要我们付出努力,即使在这个世界,还是能把我们的生活变成美丽的寓言。达到善的最好途径是美;既然我们如此乐于追随希腊人的智慧,我们的审美直觉比起含糊不清的道德善感来,是一个更为安全、可信的最终标准。生活是件艺术品!所以,为最后的回顾作好准备。等你七十岁时,青春的红润变成难看的皱纹,甜美的声音变成老年沙哑的干咳,胥你是否对用自己的双手塑造了丰富多彩的生涯感到欣慰。读读歌德之类伟大或次要点人物的传记,并以此为标准评估自己的一生,看看对照的结果。歌德伟大的一生不能不被认为是一件艺术品,一部杰作。至少不亚于罗马圣·彼得的杰作,他们的一生都充满了美的神秘和神秘的美。说到高尚、理智的人生的训诫和原则,我想最好还是再次引用沃尔特·裴特尔研究文艺复兴的著名论著《结论》中的话:
“哲学和思辨义化对人精神的贡献,是使它在敏锐、热情的观察中惊醒。每一时刻某种形式在手上或脸上变得完美;来自山峰海洋的某些声音比其他声音更迷人;某种热情、顿悟或理智兴奋对我们,对那一时刻,更真实,更迷人,更具魅力。感受本身而非感受的果实才是目的。在我们丰富多彩、富于戏剧性的人生中,脉搏跳动的次数是有限的。我们怎样才能在有限的脉搏跳动中,通过最敏感的知觉观察到所要看的一切呢?怎样才能最迅速地从一点到另一点,并总在生命力与其最纯能量凝结的焦点上出现呢?永远与这种热情的宝石般的火焰一起燃烧,保持这种令人迷狂的忘我境界,才是人生的成功。”
他又说:
“正如维克多·雨果所说:我们是罪人,都被判了死刑,但缓刑的期限不明确。我们都有一个期限,过了这个期限,世界不再记得我们了。有些人在倦怠,有些人在热情中度过这一期限,而最聪明的人,至少是在‘这世界的孩子’中最聪明,则是在艺术和歌声中度过一生。我们惟一的机会在于尽可能多地增加脉搏的跳动,以延长这一有限的时间。伟大的激情能带给我们复苏的生活感,爱的悲欢和热烈活动的各种形式,无论我们是否感兴趣,这些形式都会自然地来到我们许多人中间。但记住只能是激情,才真正使你收获复苏的意识的果实。诗的激情、美的渴望、为艺术而爱艺术,这里都蕴蓄着最高的智慧。艺术唤醒你时坦率直言,它只把最高的品质赋予稍纵即逝的人生瞬间,而且它仅为那些瞬间而来。”
(原英文标题为“Artand Life”,载《创造季刊》1922年1卷2期。傅光明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