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出门散步去,上山或是下山,在一个睛好的五月的向晚,正像是去赴一个美的宴会,比如去一果子园,那边每株树上都是满挂着诗情最秀逸的果实,假如你单是站着看还不满意时,只要你一伸手就可以采取,可以恣尝鲜味,足够你性灵的迷醉。阳光正好暖和,决不过暖;风息是温驯的,而且往往因为他是从繁花的山林里吹度过来他带来一股幽远的淡香,连着一息滋润的水气,摩挲着你的颜面,轻绕着你的肩腰,就这单纯的呼吸已是无穷的愉快;空气总是明净的,近谷内不生烟,远山上不起霭,那美秀风景的全部正像画片似的展露在你的眼前,供你闲暇的鉴赏。
作客山中的妙处,尤在你永不须踌躇你的服色与体态;你不妨摇曳着一头的蓬草,不妨纵容你满腮的苔藓;你爱穿什么就穿什么;扮一个牧童,扮一个渔翁,装一个农夫,装一个走江湖的吉布塞,装一个猎户;你再不必提心整理你的领结,你尽可以不用领结,给你的颈根与胸膛一半日的自由,你可以拿一条这边颜色的长巾包在你的头上,学一个太平军的头目,或是拜伦那埃及装的姿态;但最要紧的是穿上你最旧的旧鞋,别管他模样不佳,他们是顶可爱的好友,他们承着你的体重却不叫你记起你还有一双脚在你的底下。
这样的玩顶好是不要约伴,我竟想严格的取缔,只许你独身;因为有了伴多少总得叫你分心,尤其是年轻的女伴,那是最危险最专制不过的旅伴,你应得躲避她像你躲避青草里一条美丽的花蛇!平常我们从自己家里走到朋友的家里,或是我们执事的地方,那无非是在同一个大牢里从一间狱室移到另一间狱室去,拘束永远跟着我们,自由永远寻不到我们;但在这春夏间美秀的山中或乡间你要是有机会独身闲逛时,那才是你福星高照的时候,那才是你实际领受,亲口尝味,自由与自在的时候,那才是你肉体与灵魂行动一致的时候;朋友们,我们多长一岁年纪往往只是加重我们头上的枷,加紧我们脚胫上的链,我们见小孩子在草里在沙堆里在浅水里打滚作乐,或是看见小猫追他自己的尾巴,何尝没有羡慕的时候,但我们的枷,我们的链永远是制定我们行动的上司!所以只有你单身奔赴大自然的怀抱时,像一个裸体的小孩扑入他母亲的怀抱时,你才知道灵魂的愉快是怎样的,单是活着的快乐是怎样的,单就呼吸单就走道单就张眼看耸耳听的幸福是怎样的。
因此你得严格的为己,极端的自私,只许你,体魄与性灵,与自然同在一个脉搏里跳动,同在一个音波里起伏,同在一个神奇的宇宙里自得。我们浑朴的天真是像含羞草似的娇柔,一经同伴的抵触,他就卷了起来,但在澄静的日光下,和风中,他的恣态是自然的,他的生活是无阻碍的。
你一个人漫游的时候,你就会在青草里坐地仰卧,甚至有时打滚,因为草的和暖的颜色自然的唤起你童稚的活泼;在静僻的道上你就会不自主的狂舞,看着你自己的身影幻出种种诡异的变相,因为道旁树木的阴影在他们迂徐的婆娑里暗示你舞蹈的快乐;你也会得信口的歌唱,偶尔记起断片的音调,与你自己随口的小曲,因为树林中的莺燕告诉你春光是应得赞美的;更不必说你的胸襟自然会跟着曼长的山径开拓,你的心地会看着澄蓝的天空静定,你的思想和着山壑间的水声,山罅里的泉响,有时一澄到底的清澈,有时激起成章的波动,流,流,流入凉爽的橄榄林中,流入妩媚的阿诺河去……
并且你不但不须应伴,每逢这样的游行,你也不必带书。书是理想的伴侣,但你应得带书,是在火车上,在你住处的客室里,不是在你独身漫步的时候。什么伟大的深沉的鼓舞的清明的优美的思想的根源不是可以在风籁中,云彩里,山势与地形的起伏里,花草的颜色与香息里寻得?自然是最伟大的一部书,歌德说,在他每一页的字句里我们读得最深奥的消息。并且这书上的文字是人人懂得的;阿尔帕斯与五老峰,雪西里与普陀山,莱因河与扬子江,梨梦湖与西子湖,建兰与琼花,杭州西溪的芦雪与威尼市夕照的红潮,百灵与夜莺,更不提一般黄的黄麦,一般紫的紫藤,一般青的青草同在大地上生长,同在和风中波动——他们应用的符号是永远一致的,他们的意义是永远明显的,只要你自己心灵上不长疮瘢,眼不盲,耳不塞,这无形迹的最高等教育便永远是你的名分,这不取费的最珍贵的补剂便永远供你的受用;只要你认识了这一部书,你在这世界上寂寞时便不寂寞,穷困时不穷困,苦恼时有安慰,挫折时有鼓励,软弱时有督责,迷失时有南针。
十四年七月
这是一篇富有田园牧歌情调的“诗化”小品散文。文章情调悠闲纡徐,从容自适,虽仍然大致是“跑野马”的风格,但细细品赏,却绝非信马由缰。
全文以与隐含的读者“你”交谈“闲话”的口吻和叙述方式展开写景和抒情——亲切自然,又带有些急于让“你”与之共享、与之“众乐乐”的迫不及待。作者始终扣住“自然是最伟大的一部书”的中心主题,着意从个体内心感受的角度和方式着意渲染抒写独自作客于翡冷翠(今译佛罗伦萨)山中的妙处和快乐的心境。
且让我们假想成那个面聆徐志摩之娓娓“闲话”的“你”,而作一次返归自然、充分解放性灵的诗性漫游吧!
自然,这种充分解放性灵的精神漫游,除主体心境首需“空”(“空故纳万象”)外,言为心声,语言表达上尤需顺畅无碍,一气贯通。在徐志摩这篇散文中,正是先声夺人,首先在“语感”的层面上,就营构出一种畅流不息、行云流水的美,足令读者有“如行山阴道上,目不暇接”的促迫流动感。
“在这里出门散步去,上山或是下山,在一个晴好的五月的向晚,正像是去赴一个美的宴会,比如,去一果子园,那边每株树上都是满挂着诗情最透逸的果实,假如你单是站着看还不满意时,只要你一伸手就以摘取,可以恣尝鲜味,足够你性灵的迷醉”。
到这儿你好象可以勉强歇一口气,可你再接着读:“阳光正好暖和,决不过暖;风息是温驯的,而且往往因为他是以繁花的山林里吹度过来他带来一股幽远的淡香,连着……”
你又该上气难接下气了。仿佛只要你一开始读,就象跳舞女穿上了着魔的“红舞鞋”,不管长句、短句,似乎那儿都无法打住,非得一气儿读完才够那么一点“性灵的迷醉”。那种“如万斛泉水不择地而出”的流动之气,着实使得文章“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我们不能不承认并且惊奇:不管徐志摩给人以“西化”的印象有多强烈,他终究还是一个地道的中国现代诗人。在他这儿(尤其体现于这篇散文这一段)汉语言作为一种非形态语言之形式松弛,联想丰富、组合自由、气韵生动、富于弹性和韵律的艺术禀赋,在这里发挥到淋漓尽致的程度。
“作客山中”的妙处,徐志摩显然体会尤深。因为山中的大自然,是远离现代文明之嚣闹繁杂的一个幽僻去处。在那儿,你可摆脱日常文明社会的种种羁绊和束缚,可以完全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不用在乎人家怎样看你,不必矫饰、“不须踌躇你的服色与体态”,“再不必提心整理你的领结”……
独行山中的舒畅更无可比拟。徐志摩竟然冲动偏激到认为“顶好不带女伴”——这对天性浪漫自由纯情的诗人来说,不啻子骇世奇言。“只有你单身奔赴大自然的怀抱时,像一个裸体的小孩扑入他母亲的怀抱时,你才知道灵魂的愉快是怎样的,……只许你,体魄与性灵,与自然同在一个脉搏里跳动,同在一个音波里起伏,同在一个神奇的宇宙里自得”。
因为此时,人与自然勾通融合,“天人合一”了。
作为诗人,徐志摩永远有着孩童般的天真和单纯,也对逝去的童年格外珍惜、充满追忆和思念。徐志摩在《想飞》中写过“人们原来都是会飞的”的浪漫童话,在这篇“闲话”中,又同样用天真稚朴的语气给我们讲一个类似的童话:“朋友们,我们多长一岁年纪往往只是加重我们头上的枷,加紧我们脚胫上的链……”在这个童话背后,作者揭露的一个更令人震惊的事实则是:“平常我们从自己家里走到朋友的家里,或是我们执事的地方,那无非是在同一个大牢里从一间狱室移到另一间狱室去,拘束永远跟着我们。
自由永远寻不到我们”。这里,以一贯之着徐志摩批判文明,崇尚自然的自由理想。
作者还进一步地提醒你:也不必带书。书——这一现代文明和知识的象征,跟大自然这本更大更独特的“最伟大的一部书”相比,简直是肤浅愚笨的。
我国古代文论家刘勰曾在《文心雕龙》中以精采的华章描绘过大自然这部“奇书”:
“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壁,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这里写的是那个神秘的“道”(宇宙)本身的文采。这个“道”之“文”,波及大自然的一切,使大自然的一切景物(山水动植物)都禀有独特之“文”,耐人咀嚼,百读不厌;
“旁及万品,动植皆文;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
也还有诉诸听觉的“文”,或许就是徐志摩所说的“在风籁中‘寻得’伟大的深沉的鼓舞的清明的优美的思想的根源”;
“大自然这部书,真乃最伟大的天工之书。”
然而,大自然这部奇书,却并非那么好读懂,作者提出的条件是:“心灵上不长苍瘢,眼不盲、耳不塞”,若以此再结合作者在文章中一再强调的“山居”、“独行”而不带女伴,“不带书”等要求和叮咛,我们可以约略窥得读懂大自然这部奇书的方法和途径:不但需暂时远离尘俗和现代文明的喧嚣,也需一个从容、空旷、能容万物的自由心境,更要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如裸体的婴儿般赤纯、天真,与大自然体悟相通,妙契同化。
概而言之,需要个人性灵之完全的解放与高扬。
极而言之,也许更应该去“倾听”大自然这部奇书。“倾听”是一种交感契合的“妙悟”的境界。德国浪漫诗哲海德格尔说:我们必须下定决心去倾听,倾听使我们超逾所有传统习见的樊篱,进入更为开阔的领域。唯有“倾听”,我们才能“读懂”或听到大自然这部奇书发出的“绝对值得一听的,是从不曾从人口道过的话”。(《话》)徐志摩的演讲辞《话》,正是一再强调去“倾听”大自然所发出的“绝对值得一听的话”。因为“真伟大的消息都蕴伏在万事万物的本体里,要听真值得一听的话,只有请教(生活本体与大自然)两位最伟大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