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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九二二

夏日田间即景(近沙士顿)

柳条青青,

南风薰薰,

幻成奇峰瑶岛

一天的黄云白云,

那边麦浪中间,

有农妇笑语殷殷。

笑语殷殷——

问后园豌豆肥否,

问杨梅可有鸟来偷;

好几天不下雨了,

玫瑰花还未曾红透;

梅夫人今天进城去,

且看她有新闻无有。

笑语殷殷——

“我们家的如今好了,

已经照常上工去,

不再整天的无聊,

不再逞酒使气,

回家来有说有笑,

疼他儿女——爱他的妻;

呀!真巧!你看那边,

蓬着头,走来的,笑嘻嘻,

可不是他,(哈哈!)满身是泥!”

南风薰薰,

草木青青,

满地和暖的阳光,

满天的白云黄云,

那边麦浪中间,

有农夫农妇,笑语殷殷。

April 30'22

听槐格讷(Wagner)乐剧

是神权还是魔力,

搓揉着雷霆霹霹,

暴风,广漠的怒号,

绝海里骇浪惊涛;

地心的火窖咆哮,

回荡,狮虎似狂嗥,

仿佛是海裂天崩,

星陨日烂的朕兆;

忽然静了;只剩有

松林附近,乌云里

漏下的微嘘,拂扭

村前的酒帘青旗;

可怖的伟大凄静,

万壑层岩的雪景,

偶而有冻鸟横空,

摇曳零落的悲鸣;

悲鸣,胡笳的幽引,

雾结冰封的无垠,

隐隐有马蹄铁甲

篷帐悉索的荒音;

荒音,洪变的先声,

鼍鼓金钲幕荡怒,

霎时间万马奔腾,

酣斗里血流虎虎;

是泼牢米修仡司(Prometheus)

的反叛,抗天拯人

的奋斗,高加山前

挚鹰刳胸的创呻;

是恋情,悲情,惨情,

是欢心,苦心,赤心;

是弥漫,普遍,神幻,

消金灭圣的性爱;

是艺术家的幽骚,

是天壤间的烦恼,

是人类千年万年

郁积未吐的无聊;

这沈郁酝酿的牢骚,

这猖獗圣洁的恋爱,

这悲天悯人的精神,

贯透了艺术的天才;

性灵,愤怒,慷慨,悲哀,

管弦运化,金革调合,

创制了无双的乐剧,

革音革心的槐格讷!

五月二十五日

康河右岸皆学院,左岸牧场之背,榆荫密覆,大道纡回,一望葱翠,春光浓郁。但闻虫□鸟语,校舍寺塔掩映林巅,真胜处也。迩来草长日丽,时有情偶隐卧草中,密话风流。我常往复其间,辄成左作。

河水在夕照里缓流,

幕霞胶抹树干树头;

蚱蜢飞,蚱蜢戏吻草尖尖,

我在春草里看看走走。

蚱蜢匐伏在钱花胸前,

钱花羞得不住的摇头,

草里忽伸出支藕嫩的手,

将孟浪的跳虫拦腰紧拶。

金花菜,银花菜,星星澜澜,

点缀着天然温暖的青毡,

青毡上青年的情偶,

情意胶胶,情话啾啾。

我点头微笑,南向前走,

观赏这青透春透的围囿,

树尽交柯,草也骈偶,

到处是缱绻,是绸缪。

雀儿在人前猥盼亵语,

人在草处心欢面赧,

我羡他们的双双对对,

有谁羡我孤独的徘徊?

孤独的徘徊!

我心头何尝不热奋震颤,

答应这青春的呼唤,

燃点着希望灿灿,

春呀!你在我怀抱中也!

沙士顿重游随笔

许久不见了,满田的青草黄花!

你们在风前点头微笑,仿佛说彼此无恙。

今春雨少,你们的面容着实清癯;

我一年来也无非是烦恼踉跄:

见否我白发骈添,眉峰的愁痕未隐?

你们是需要雨露,人间只缺少同情。——

青年不受恋爱的滋润,比如春阳霖雨,

照洒沙碛永远不得收成。

但你们还有众多的伴侣;

在“大母”慈爱的胸前,和晨风软语,

听晨星骈唱,

每天农夫赶他牛车经过,谈论村前村后的新闻,

有时还有美发罗裙的女郎,来对你们

声诉她遭逢的薄幸。

至于我的灵魂,只是常在他囚羁中忧伤岑寂;

他仿佛是“衣司业尔”彷徨的圣羊。

许久不见了,最仁善公允的阳光。

你们现在斜倚在这残破的墙上,

索〈牵〉动了我不尽的回忆,无限的凄怆。

我从前每晚散步的欢怀,

总少不了你殷勤的照顾。

你吸起人间畅快和悦的心潮,

有似明月钩引湖海的夜汐;

就此荏苒临逝的回光,不但完成一天的功绩,

并且预告晴好的清晨,吩咐勤作的农人,

安度良宵。

这满地零乱的栗花,都像在你仁荫里欢舞。

对面楼窗口无告的老翁,

也在饱啜你和煦的同情;

他皱缩昏花的老眼,似乎告诉人说,

都亏这养老堋〈棚〉朝西,容我每晚享用莫

景的温存:

这是天父给我不用求讨的慰藉。

许久不见了,和悦的旧邻居!

那位白须白发的先生,正在趁晚凉将水浇菜,

老夫人穿着蓝布的长裙,站在园篱边微笑。

一年过得容易,

那篱畔的苹花,已经落地成泥!

这些色香两绝的玫瑰的种畤在八十老人的跟前,

好比艳服的少艾,独倚在虬松古柏的中间。

他们笑着对我说结婚已经五十三年,

今年十月里预备金婚;

来到此村三十九年,老夫人从不曾半日离家,

每天五时起工作,眠食时刻,四十年如一日;

莫有儿女,彼此如形影相随,

但管门前花草后园蔬果,

从不问村中情事,更不晓世上有春秋。

老夫人拿出她新制的杨梅酱来请我尝味,

因为去年我们在时吃过,曾经赞好。

那灰色墙边的自来井前,上面盖着栗树的浓荫,

残花还不时地堕落,

站着一位十八九的女郎,

她发上络住一支藤黄色的梳子衬托着一大股

蓬松的褐色细麻,

转过头来见了我,微微一笑,

脂红的唇缝里,漏出了一声有意无意的“你好!”

那边半尺多厚干草,铺顶的低屋前,

依旧站着一年前整天在此的一位褴褛老翁,

他曲着背将身子承住在一根黑色杖上,

后脑仅存的几茎白发,和着他有音节的咳嗽,

上下颤动。

我走过他跟前,照例说了声晚安,

他抬起头向我端详,

一时口角的皱纹,齐向下颔紧叠,

吐露些不易辨认的声响,接着几声干涸的咳嗽;

我瞥眼见他右眼红腐,像烂桃颜色(并不可怕),

一张绝扁的口,挂着一线口涎。

情死(Liebstch)

玫瑰,压倒群芳的红玫瑰,昨夜的雷雨,原来是你

出世的信号,——真娇贵的丽质!

你的颜色,是我视觉的醇醪;我想走近你,但我又不敢。

青年!几滴白露在你额上,在晨光中吐艳。

你颊上的笑容,定是天上带来的;可惜世界太庸俗,

不能供给他们常住的机会。

你的美是你的运命!

我走近来了;你迷醉的色香又征服了一个灵魂——

我是你的俘虏!

你在那里微笑!我在这里发抖。

你已经登了生命的峰极。你向你足下望——

一个无底的深潭!

你站在潭边,我站在你背后,——我,你的俘虏。

我在这里微笑,你在那里发抖。

丽质是运命的运命。

我已经将你禽捉在手内——我爱你,玫瑰!

色,香,肉体,灵魂,美,迷力——尽在我掌握之中。

我在这里发抖,你——笑。

玫瑰!我顾不得你玉碎香销,我爱你!

花瓣,花萼,花蕊,花刺,你,我,——多么痛快啊——

尽胶结在一起;一片狼藉的腥红,两手模糊的鲜血。

玫瑰!我爱你!

一九二二,六月。

私语

秋雨在一流清冷的秋水池,

一棵憔悴的秋柳里,

一条怯怜的秋枝上,

一片将黄未黄的秋叶上,

听他亲亲切切喁喁唼唼,

私语三秋的情思情事,情语〈诗〉情节,

临了轻轻将他拂落在秋水秋波的秋晕里,

一涡半转,跟着秋流去。

这秋雨的私语,三秋的情思情事,情诗情节,

也掉落在秋水秋波的秋晕里,

一涡半转,跟着秋流去。

七月二十一日

小诗

月,我含羞地说,

请你登记我冷热交感的情泪,

在你专登泪债的哀情录里;

月,我哽咽着说,

请你查一查我年来的滴滴清泪

是放新账还是清旧欠呢?

夜,无所不包的夜,我颂美你!

夜,现在万象都像乳饱了的婴孩,在你大母温柔的怀抱中眠熟。

一天只是紧叠的乌云,像野外的一座帐篷,静悄悄的,静悄悄的;

河面只闪着些纤微,软弱的辉芒,桥边的长梗水草,黑沈沈的像几条烂醉的鲜鱼横浮在水上,任凭惫懒的柳条,在他们的眉尾边撩拂;

对岸的牧场,屏围着墨青色的榆荫,阴森森的,像一座镵空的古墓;那边树背光芒,又是什么呢?

我在这沈静的境界中徘徊,在凝神地倾听……听不出青林的夜乐,听不出康河的梦呓,听不出鸟翅的飞声;

我却在这静谧中,听出宇宙进行的声息,黑夜的脉搏与呼吸,听出无数的梦魂的匆忙踪迹;

也听出我自己的幻想,感受了神秘的冲动;在豁动他久敛的羽翮,准备飞出他沈闷的巢居,飞出这沈寂的环境,去寻访。

黑夜的奇观,去寻访更玄奥的秘密——

听呀,他已经沙沙的飞出云外去了!

一座大海的边沿,黑夜将慈母似的胸怀,紧贴住安息的万象;

波澜也只是睡忘,只是懒懒的向空疏的砂滩上洗淹,像一个小沙弥在瞌睡地撞他的夜钟,只是一片模糊的声响。

那边岩石的面前,直竖着一个伟大的黑影——是人吗?

一头的长发,散披在肩上,在微风中颤动;

他的两臂,瘦的,长的,向着无限的天空举着,——

他似在祷告,又似在悲泣——

是呀,悲泣——

海浪还只在慢沈沈的推送——

看呀,那不是他的一滴眼泪?

一颗明星似的眼泪,掉落在空疏的海砂上,落在倦懒的浪头上,落在睡海的心窝上,落在黑夜的脚边——一颗明星似的眼泪!

一颗神灵,有力的眼泪,仿佛是发酵的酒娘,爆炸的引火,霹雳的电子;

他唤醒了海,唤醒了天,唤醒了黑夜,唤醒了浪涛——真伟大的革命——

霎时地扯开了满天的云幕,化散了迟重的雾气。

纯碧的天中,复现出一轮团圆的明月,

一阵威武的西风,猛扫着大海的琴弦,开始,神伟的音乐。

海见了月光的笑容,听了大风的呼啸,也像初醒的狮虎,摇摆咆哮起来——

霎时地浩大的声响,霎时地普遍的猖狂!

夜呀,你曾经见过几滴那明星似的眼泪?

到了二十世纪的不夜城。

夜呀,这是你的叛逆,这是恶俗文明的广告,无耻,淫猥,残暴,肮脏——表面却是一致的辉耀,看,这边是跳舞会的尾声,

那边是夜宴的收稍,那厢高楼上一个肥狠的犹大,正在奸污他钱掳的新娘;

那边街道的转角上,有两个强人,擒住一个过客,一手用刀割断他的喉管,一手掏他的钱包;

那边酒店的门外,麇聚着一群醉鬼,蹒跚地在秽语,狂歌,音似钝刀刮锅底——

幻想更不忍观望,赶快的掉转翅膀,向清净境界飞去。飞过了海,飞过了山,也飞回了一百多年的光阴——

他到了“湖滨诗侣”的故乡。

多明净的夜色!只淡淡的星辉在湖胸上舞旋,三四个草虫叫夜;

四围的山峰都把宽广的身影,寄宿在葛濑士迷亚柔软的湖心,沈酣的睡熟;

那边“乳鸽山庄”放射出几缕油灯的稀光,斜偻在庄前的荆篱上;

听呀,那不是,罪翁吟诗的清音——

The poets who in earth have made us heir of truth a pure delight by heavenly lays!

Oh!Might my name be numbered among their,The glady bowld end my untal days!

诗人解释大自然的精神,

美妙与诗歌的欢乐,苏解人间爱困!

无羡富贵,但求为此高尚的诗歌者之一人

便撒手长瞑,我已不负吾生。

我便无憾地辞尘埃,返归无垠!

他音虽不亮,然韵节流畅,证见旷达的情怀,一个个的音符,都变成了活动的火星,从窗棂里点飞出来!飞入天空,仿佛一串鸢灯,凭彻青云,下照流波,馀音漉漉的惊起了林里的栖禽,放歌称叹。

接着清脆的嗓音,又不是他妹妹桃绿水(Doro thy)的?呀,原来新染烟癖的高柳列奇(coleridge)也在他家作客,三人团坐在那间湫隘的客室里,壁炉前烤火炉里烧着他们早上在园里亲劈的栗柴,在必拍的作响,铁架上的水壶也已经滚沸,嗤嗤的有声:

To sit without emtion,hope or aim

In the loved preseure of my cottage fire,

And bisties of the flapping of the flam

Or kettle whispering its faint under song.

坐处在可爱的将息炉火之前,

无情绪的兴奋,无冀,无筹营,

听,但听火焰,飐摇的微喧,

听水壶的沸响,自然的乐音。

夜呀,像这样人间难得的纪念,你保存了多少……

他又离了诗侣的山庄,飞出了湖滨,重复逆溯着汹涌的时潮,到了几百年前海岱儿堡(Heidelberg)的一个跳舞盛会。

雄伟的赭色宫堡,一体沈浸在满月的银涛中,山下的尼波河(Nubes)在悄悄的进行。

堡内只是舞过闹酒的欢声,那位海量的侏儒今晚已经喝到第六十三瓶啤酒,嚷着要吃那大厨里烧烤的全牛,引得满庭假发粉面的男客,长裙如云的女宾,哄堂的大笑。

在这笑声里幻想又溜回了不知几十世纪的一个昏夜——

眼前只见烽烟四起,巴南苏斯的群山,点成一座照彻云天的大火屏,

远远听得呼声,古朴壮硕的呼声——

“阿加孟龙打破了屈次奄,夺回了海伦,现在凯旋回雅典了,希腊的人民呀,大家快来欢呼呀!——阿加孟龙,王中的王!”

这呼声又将我幻想的双翼,吹回更不知无量数的世纪,到了一个更古的黑夜,一座大山洞的眼前;

一群男女,老的,少的,腰围兽皮或树叶的原民,蹲踞在一堆柴火的跟前,在煨烧大块的兽肉。猛烈地腾窜的火光,照出他们强固的躯体,黝黑多毛的肌肤——这是人类文明的摇荡时期。

夜呀,你是我们的老乳娘!

最后飞出了气围,飞出了时空的关塞,

当前是宇宙的大观!

几百万个太阳,大的小的,红的黄的,放花竹

似的在无极中激震,旋转——

但人类的地球呢?

一海的星砂,却向那里找去,

不好,他的归路迷了!

夜呀,你在那里?

光明,你又在那里?

“不要怕,前面有我。”一个声音说。

“你是谁呀?”

“不必问,跟着我来不会错的。我是宇宙的枢纽,我是光明的泉源,我是神圣的冲动,我是生命的生命,我是诗魂的向导;不要多心,跟我来不会错的。”

“我不认识你。”

“你已经认识我!在我的眼前,太阳,草木,星,月,介壳,鸟兽,各类的人,虫豸,都是同胞,他们都是从我取得生命,都受我的爱护,我是太阳的太阳,永生的火焰;”

“你只要听我指导不必猜疑,我叫你上山,你不要怕险,我教你入水,你不要怕淹,我教你蹈火,你不要怕烧,我叫你跟我走,你不要问我是谁;”

“我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但只随便那里都有我。若然万象都是空的幻的,我是终古不变的真理与实在;”

“你方才遨游黑夜的胜迹,你已经得见他许多珍藏的秘密——你方才经过大海的边沿,不是看见一颗明星似的眼泪吗?——那就是我。”

“你要真静定,须向狂风暴雨的底里求去;”

“你要真和谐,须向混沌的底里求去;”

“你要真平安,须向大变乱,大革命的底里求去;”

“你要真幸福,须向真痛苦里尝去;”

“你要真实在,须向真空虚里悟去;”

“你要真生命,须向最危险的方向访去;”

“你要真天堂,须向地狱里守去。”

“这方向就是我。”

“这是我的话,我的教训,我的启方;”

“我现在已经领你回到你好奇的出发处,引起你游兴的夜里;”

“你看这不是湛露的绿草,这不是温驯的康河?愿你再不要多疑,听我的话,不会错的——我永远在你的周围。”

一九二二年七月康桥

记者

清风吹断春朝梦

片片鹅绒眼前纷舞,

疑是梅心蝶骨醉春风;

一阵阵残琴碎箫鼓,

依稀山风催瀑弄青松;

梦底的幽情,素心,

漂渺的梦魂,梦境,——

都教晓鸟声里的清风,

轻轻吹拂——吹拂我枕衾,

枕上的温存——,将春梦解成

丝丝缕缕,零落的颜色声音!

这些深灰浅紫,梦魂的认识,

依然黏恋在梦上的边陲,

无如风吹尘起,漫潦梦屐,

纵心愿归去,也难不见涂踪【便】;

清风!你来自青林幽谷

款布自然的音乐,

轻怀草意和花香,

温慰诗人的幽独,

攀帘问小姑无恙,

知否你晨来呼唤,

唤散,缘绻缱——

梦里深浓的恩缘!

任春朝富的温柔,

问谁偿逍遥自由?

只看一般梦意阑珊,——

诗心,恋魂,理想的彩云,——

一似狼藉春阴的玫瑰,

一似鹃鸟黎明的幽叹,

韵断香散:仰望天高云远,

梦翅双飞,一逝不复还!

十日前作《春梦》,偶然拈得此题,今日始勉强成咏,诗意过揉且隐,词只掠影之功,音节不纯,尤所深憾;然梦固难显,灵奥亦何能遽达,独恨神游未远,又被同来阻隔耳!

八月三日

你是谁呀?

你是谁呀?

面熟得很,你我曾经会过的,

但在那里呢,竟是无从记起;

是谁引你到我密室里来的?

你满面忧怆的精神,你何以

默不出声,我觉得有些怕惧;

你的肤色好比干蜡,两眼里

泄露无限的饥渴;呀!他们在

迸泪,鲜红,枯干,凶狠的眼泪,

胶在睚帘边,多可怕,多凄惨!

——我明白了:我知晓你的伤感,

憔悴的根源;可怜!我也记起,

依稀,你我的关系像在这里,

那里,云里雾里,哦,是的是的!

但是再休提起:你我的交谊,

从今起,另辟一番天地,是呀,

另辟一番天地;再不用问你

——我希冀——“你是谁呀?”

青年杂咏

青年!

你为什么沉湎于悲哀?

你为什么耽乐于悲哀?

你不幸为今世的青年,

你的天是沉碧奈何天;

你筑起一座水晶宫殿,

在“眸冷骨累”(melancholy)的河水边;

河流流不尽骨累眸冷,

还夹着些些残枝断梗,

一声声失群雁的悲鸣,

水晶宫朝朝暮暮反映——

映出悲哀,飘零,眸子吟,

无聊,宇宙,灰色的人生,

你独生在宫中,青年呀,

霉朽了你冠上的黄金!

青年!

你为什么迟徊于梦境?

你为什么迷恋于梦境?

你幸而为今世的青年,

你的心是自由梦魂心,

你抛弃你尘秽的头巾,

解脱你肮脏的外内衿,

露出赤条条的洁白身,

跃入缥缈的梦潮清冷。

浪势奔腾,侧眼波罅里,

看朝彩晚霞,满天的星,——

梦里的光景,模糊,绵延,

却又分明;梦魂,不愿醒,

为这大自在的无终始,

任凭长鲸吞噬,亦甘心。

青年!

你为什么醉心于革命,

你为什么牺牲于革命?

黄河之水来自昆仑巅,

泛流华族支离之遗骸,

挟黄沙莽莽,沉郁音响,

苍凉,惨如鬼哭满中原!

华族之遗骸!浪花荡处

尚可认伦常礼教,祖先,

神主之断片,——君不见

两岸遗孽,枉戴着忠冠、

孝辫、抱缺守残,泪眼看

风云暗淡,“道丧”的人间!

运也!这狂澜,有谁能挽,

问谁能挽精神之狂澜?

月夜听琴

是谁家的歌声,

和悲缓的琴音,

星茫下,松影间,

有我独步静听。

音波,颤震的音波,

穿破昏夜的凄清,

幽冥,草尖的鲜露,

动荡了我的灵府。

我听,我听,我听出了

琴情,歌者的深心,

枝头的宿鸟休惊,

我们已心心相印。

休道她的芳心忍,

她为你也曾吞声,

休道她淡漠,冰心里

满蕴着热恋的火星。

记否她临别的神情,

满眼的温柔和酸辛,

你握着她颤动的手——

一把恋爱的神经?

记否你临别的心境,

冰流沦彻你全身,

满腔的抑郁,一海的泪,

可怜不自由的魂灵?

松林中的风声哟!

休扰我同情的倾听;

人海中能有几次

恋潮淹没我的心滨?

那边光明的秋月,

已经脱卸了云衣,

仿佛喜声地笑道:

“恋爱是人类的生机!”

我多情的伴侣哟!

我羡你蜜甜的爱唇,

却不道黄昏和琴音

聊就了你我的神交?

人种由来

夏娃

“你是亚当吗,上帝

创造我来伴你的。

你从今后再不怕

荒凉,再不愁孤寂。

让我摸摸你的脸,

口边蓬蓬像树藓,

你喉头有个桃核,

你肌肉好多强健;

但是你胸前不如

我又嫩又软又肥——

我们原来两样的,

我又希奇又欢喜。”

亚当

“你的声音很好听,

你的手怪招痒的。

你初来人地生疏,

等我慢慢指导你,

昨晚我在睡梦里,

上帝从我变出你;

你的肉是我的肉;

你我原来是一体,

不过我男你是女。”

夏娃

“我叫你夫你叫我妻,

千年万年不分离!

我觉得心头狂跳,

方才一阵清风过,

吹来树上鲜果味,

我想去——”

亚当

“谨记上帝的吩咐:

伊塍园里鲜果富;

樱桃梅李都可采,

独禁‘知识树’上果,

你须牢记在心头,

若然犯禁死无处。

如今我去折桑麻,

你在此地喂鸡鹅。”

“夏娃!”

夏娃

“谁啊?”

“原来你不认识我,

我是伊塍的圣蛇,

通天达地晓人事,

宇宙秘密无不知。

亚当是个蠢东西,

——嘻嘻!”

夏娃

“什么叫做‘嘻嘻’呢?”

“等我好好教导你。

嘻嘻是个笑声气;

我笑亚当泰腐气,

一心皈依信上帝。

伊塍园里最珍奇,

莫如知识树上果;

你若偷采吃一枝,

宇宙密库顿开锁;

你的双眼会开放,

见红见紫见星光;

还有种种消息好,

吃了药儿便知晓——

嘻嘻!”

夏娃

“嘻嘻,多谢你,蛇儿,

是去采果儿吃也!”

亚当

“夏娃,替我搔搔背,

我有好东西给你。”

夏娃

“你有什么好东西,

蛇儿笑你泰腐气。”

亚当

“蛇儿专出坏主意,

千万不可轻信伊。

我给你个桑乌都,

甜里带酸很有味。”

夏娃

“乌都算什么东西,

我的苹果才希奇;

今晚临睡吃下去,

明早张眼见天地!”

夏娃

“亚当!我见亮光了!

好一个美妙天地!

赶快睁开你眼皮,

你我准备见面礼!”

亚当

“你的疯话我不信,

那有眼皮会开闭——

咳奇怪!果真两眼

有些发痒酸齑齑;

夏娃!夏娃!真希奇,

果然是光亮天地!”

夏娃

“不成!慢点儿过来,

你我原来是裸体!

不好了!快躲起来,

那边来的是上帝!”

无儿

夜色

溟濛,

野鸽

在巢中,

窸窣,

翀毳,

蓬松,

这鸽儿的抖动,

恍似

小孩的嫩掌——

嫩又丰——

扪胸,

可爱的逗痒

茸茸;

“鸽儿呀!

休动休动

我心忡忡,

我泪溶溶,

鸽儿呀,

休动休动,

无儿的我,

忍不住伤痛。”

康桥西野暮色

我常以为文字无论韵散的圈点并非绝对的必要。我们口里说笔上写得清利晓畅的时候,段落语气自然分明,何必多添枝叶去加点画。近来我们崇拜西洋了,非但现代做的文字都要循规蹈矩,应用“新圈钟”,就是无辜的圣经贤传红楼水浒,也教一班无事忙的先生,支离宰割,这里添了几只钩,那边画上几枝怕人的黑杠!!!真好文字其实没有圈点的必要,就怕那些“科学的”先生们倒有省事的必要。

你们不要骂我守旧,我至少比你们新些。现在大家喜欢讲新,潮流新的,色彩新的,文艺新的,所以我也只好随波逐流跟着维新。唯其为要新鲜,所以我胆敢主张一部份的诗文废弃圈点。这并不是我的创见,自今以后我们多少免不了仰西洋的鼻息。我想你们应该知道英国的小说家George Choow,你们要看过他的名著Krook Kerith,就知道散文的新定义新趣味新音节。

还有一位爱尔兰人叫做James Joyce,他在国际文学界的名气恐怕和蓝宁在国际政治界上差不多,一样受人崇拜,受人攻击。他五六年前出了一部The Portrait of an Artist as Young Man,独创体裁,在散文里开了一个新纪元,恐怕这就是一部不朽的贡献。他又做了一部书叫Ulysses,英国美国谁都不肯不敢替他印,后来他自己在巴黎印行。这部书恐怕非但是今年,也许是这个时期里的一部独一著作。他书的最后一百页(全书共七百几十页)那真是纯粹的“prose”,像牛酪一样润滑,像教堂里石坛一样光澄,非但大写字母没有,连。……?:——;——!()《》等可厌的符号一齐灭迹,也不分章句篇节,只有一大股清丽浩瀚的文章排奡而前,像一大匹白罗披泻,一大卷瀑布倒挂,丝毫不露痕迹,真大手笔!

至于新体诗的废句[首]须大写,废句法点画,更属寻常,用不着引证。但这都是乘便的饶舌。下面一首乱词,并非故意不用句读,实在因为没有句读的必要,所以画好了蛇没有添足上去。

一个大红日挂在西天

紫云绯云褐云

簇簇斑斑田田

青草黄田白水

郁郁密密鬋鬋

红瓣黑蕊长梗

罂粟花三三两两

一大块透明的琥珀

千百折云凹云凸

南天北天暗暗默默

东天中天舒舒阖阖

宇宙在寂静中构合

太阳在头赫里告别

一阵临风

几声“可可”

一颗大胆的明星

仿佛骄矜的小艇

抵牾着云涛云潮

兀兀漂漂潇潇

侧眼看暮焰沉销

回头见伙伴来了

晚霞在林间田里

晚霞在原上溪底

晚霞在风头风尾

晚霞在村姑眉际

晚霞在燕喉鸦背

晚霞在鸡啼犬吠

晚霞在田陇陌上

陌上田垅行人种种

自发的老妇老翁

屈躬咳嗽龙钟

农夫工罢回家

肩锄手篮口衔菰巴

白衣裳的红腮女郎

攀折几茎白葩红英

笑盈盈翳入绿荫森森

跟着肥满蓬松的“北京”

罂粟在凉园里摇曳

白杨树上一阵鸦啼

夕照只剩了几痕紫气

满天镶嵌着星巨星细

田里路上寂无声响

榆荫里的村屋微泄灯芒

冉冉有风打树叶的抑扬

前面远远的树影塔光

罂粟老鸦宇宙婴孩

一齐沉沉奄奄眠熟了也

悲观

青草地,

牛吃草,

摇头掉尾,

天上的青云白云

卷来卷去。

登山头,

望城里,

只见黑沈沈的屋顶

鳞次栉比,

街道上尘烟里,

生灵挤挤。

教堂前,

钟声里,

白衣的牧师

和黑裙黑披的老妇女,

聚复散,散复聚。

歌舞场,

繁华地,

白的红的,黑的绿的,

高冠长裙,笑语依稀。

庙堂中,

柴堆里,

几块破烂的木头,

当年受香烟礼拜的偶像,

面目未朽,未朽!

战场上,

濠沟里,

枪炮倒在败草间,

到处残破的房屋

肢体,血痕缕缕。

天灾国,

饥荒地,

草尽木稀,

小儿不啼,

黑灰色的空气。

心死国,

人荒境,

有影无形,

有声无气,

深谷里的子规

见月不啼。

噫!

噫!

幻象破,

上帝死,

半夜梦醒睡已尽,

但这黑昏昏,阴森森

鬼棱棱……

十一

这心头

压着全世界的重量,咳!全宇宙;

这精神的宇宙,

这宇宙的宇宙,

都是空,空,空,……

十二

休!

休!

康桥再会罢

康桥,再会罢;

我心头盛满了别离的情绪,

你是我难得的知己,我当年

辞别家乡父母,登太平洋去,

(算来一秋二秋,已过了四度

春秋,浪迹在海外,美土欧洲)

扶桑风色,檀香山芭蕉况味,

平波大海,开拓我心胸神意,

如今都变了梦里的山河,

渺茫明灭,在我灵府的底里;

我母亲临别的泪痕,她弱手

向波轮远去送爱儿的巾色,

海风咸味,海鸟依恋的雅意,

尽是我记忆的珍藏,我每次

摩按,总不免心酸泪落,便想

理箧归家,重向母怀中匐伏,

回复我天伦挚爱的幸福;

我每想人生多少跋涉劳苦,

多少牺牲,都只是枉费无补,

我四载奔波,称名求学,毕竟

在知识道上,采得几茎花草,

在真理山中,爬上几个峰腰,

钧天妙乐,曾否闻得,彩红色,

可仍记得?——但我如何能回答?

我但自熹楼高车快的文明,

不曾将我的心灵污抹,今日

我对此古风古色,桥影藻密,

依然能坦胸相见,惺惺惜别。

康桥,再会罢!

你我相知虽迟,然这一年中

我心灵革命的怒潮,尽冲泻

在你妩媚河身的两岸,此后

清风明月夜,当照见我情热

狂溢的旧痕,尚留草底桥边,

明年燕子归来,当记我幽叹

音节,歌吟声息,缦烂的云纹

霞彩,应反映我的思想情感,

此日撒向天空的恋意诗心,

赞颂穆静腾辉的晚景,清晨

富丽的温柔;听!那和缓的钟声

解释了新秋凉绪,旅人别意,

我精魂腾耀,满想化入音波,

震天彻地,弥盖我爱的康桥,

如慈母之于睡儿,缓抱软吻;

康桥!汝永为我精神依恋之乡!

此去身虽万里,梦魂必常绕

汝左右,任地中海疾风东指,

我亦必纡道西回,瞻望颜色;

归家后我母若问海外交好,

我必首数康桥;在温清冬夜

蜡梅前,再细辨此日相与况味;

设如我星明有福,素愿竟酬,

则来春花香时节,当复西航,

重来此地,再检起诗针诗线,

绣我理想生命的鲜花,实现

年来梦境缠绵的销魂踪迹,

散香柔韵节,增媚河上风流;

故我别意虽深,我愿望亦密,

昨宵明月照林,我已向倾吐

心胸的蕴积,今晨雨色凄清,

小鸟无欢,难道也为是怅别

情深,累藤长草茂,涕泪交零!

康桥!山中有黄金,天上有明星,

人生至宝是情爱交感,即使

山中金尽,天上星散,同情还

永远是宇宙间不尽的黄金,

不昧的明星;赖你和悦宁静

的环境,和圣洁欢乐的光阴,

我心我智,方始经爬梳洗涤,

灵苗随春草怒生,沐日月光辉,

听自然音乐,哺啜古今不朽

——强半汝亲栽育——的文艺精英:

恍登万丈高峰,猛回头惊见

真善美浩瀚的光华,覆翼在

人道蠕动的下界,朗然照出

生命的经纬脉络,血赤金黄,

尽是爱主恋神的辛勤手绩;

康桥!你岂非是我生命的泉源?

你惠我珍品,数不胜数;最难忘

骞士德顿桥下的星磷坝乐,

弹舞殷勤,我常夜半凭阑干,

倾听牧地黑野中倦牛夜嚼,

水草间鱼跃虫嗤,轻挑静寞;

难忘春阳晚照,泼翻一海纯金,

淹没了寺塔钟楼,长垣短堞,

千百家屋顶烟突,白水青山,

难忘茂林中老树纵横;巨干上

黛薄茶青,却教斜刺的朝霞,

抹上些微胭脂春意,忸怩神色;

难忘七月的黄昏,远树凝寂,

像墨泼的山形,衬出轻柔瞑色,

密稠稠,七分鹅黄,三分橘绿,

那妙意只可去秋梦边缘捕捉;

难忘榆荫中深宵清啭的诗禽,

一腔情热,教玫瑰噙泪点首,

满天星环舞幽吟,款住远近

浪漫的梦魂,深深迷恋香境;

难忘村里姑娘的腮红颈白;

难忘屏绣康河的垂柳婆婆,

婀娜的克莱亚,硕美的校友居;

——但我如何能尽数,总之此地

人天妙合,虽微如寸芥残垣,

亦不乏纯美精神;流贯其间,

而此精神,正如宛次宛士所谓

“通我血液,浃我心脏”,有“镇驯

矫饬之功;”我此去虽归乡土,

而临行怫怫,转若离家赴远;

康桥!我故里闻此,能弗怨汝

僭爱,然我自有谠言代汝答付;

我今去了,记好明春新杨梅

上市时节,盼望我含笑归来,

再见罢,我爱的康桥!

威尼市

我站在桥上,

这甜熟的黄昏,

远处来的箫声和琴音——点儿,线儿,

圆形,方形,长形,

尽是灿烂的黄金,

倾泻在波涟里,

澄蓝而凝匀。

歌声,游艇,

灯烛的辉莹,

梦寐似生,

——絪缊——

幻景似消泯,

在流水的胸前——

鲜妍,绻缱——

流,流,

流入沈沈的黄昏。

我灵魂的弦琴,

感受了无形的冲动,

怔忡,惺忪,

悄悄地吟弄,

一支红朵蜡的新曲,

出咽的香浓;

但这微妙的心琴哟,

有谁领略

有谁能听!

马赛

马赛,你神态何以如此惨淡?

空气中仿佛糁透了铁色的矿质,

你拓臂环拥着的一湾海,也在迟重的阳光中,

沈闷地呼吸;

一涌青波,一峰白沫,一声呜咽:

地中海呀!

你满怀的牢骚,

恐只有蟠白的阿尔帕斯——永远自万尺高处冷眼下瞰

——深浅知悉。

马赛,你面容何以如此惨澹?

这岂是情热猖獗的欧南?

看这一带山岭,筑成天然城堡,

雄闳沈着,

一床床的大灰岩,

一丛丛的暗绿林,

一堆堆的方形石灰屋——

光土毛石的尊严,

朴素自然的尊严,

淡净颜色的尊严——

无愧是水让(Cézanne)神感的故乡,

廓大艺术灵魂的手笔!

但普鲁罔司情歌缠绵真挚的精神,

在黑暗中布植文艺复兴种子的精神,

难道也深隐在这些岩片杂草的中间,

惨雾淡沫的中间?

马赛,你惨澹的神情,

倍增了我别离的幽感,别离欧土的怆心;

我爱欧化,然我不恋欧洲;

此地景物已非,不如归去:

家乡有长梗菜饭,米酒肥羔;

此地景物已非,不堪存想。

我游都会繁庶,时有踯躅墟墓之感,

在繁华声色场中,有梦亦多恐怖;

我似见莱茵河边,难民麇伏,

冷月照鸠面青肌,凉风吹褴褛衣结,

柴火几星,便鸡犬也噤无声息;

又似身在咖啡夜馆中,

烟雾里酒香袂影,笑语微闻,

场中有裸女作猥舞,

场首有黑面奴弄器出淫声;

百年来野心迷梦,已教大战血潮冲破,

如今凄惶遍地,兽性横行;

不如归去,此地难寻干净人道,

此地难得真挚人情,不如归去!

十一年十二月十七日

地中海

海呀!你宏大幽秘的音息,不是无因而来的,

这风稳日丽,也不是无因而然的,

这些进行不歇的波浪,唤起了思想同情的反应——

涨,落——隐,现——去,来……

无量数的浪花,各各不同,各有奇趣的花样,——

一树上没有两张相同的叶子,

天上没有两片相同的云彩。

地中海呀!你是欧洲文化最老的见证!

魔大的帝国,曾经一再笼卷你的两岸;

霸业的命运,曾经再三在你酥胸上定夺;

无数的帝王,英雄,诗人,僧侣,寇盗,商贾,曾经在你

怀抱中得意,失志,死亡;

无数的财货牲畜,人命,舰队,商船,渔艇,曾经沈入你

无底的渊壑;

无数的朝彩晚霞,星光月色,血腥,血糜,曾经浸染涂糁

你的面庞;

无数的风涛,雷电,炮声,潜艇,曾经扰乱你安平的居处;

屈洛安城焚的火光,阿脱洛庵家的惨剧,

沙伦女的歌声,迦太基奴女被掳过海的哭声,

维雪维亚炸裂的彩色,

尼罗河口,铁拉法尔加唱凯的歌音……

都曾经供你耳目刹那的欢娱。

历史来,历史去;

埃及,波斯,希腊,马其顿,罗马,西班牙——

至多也不过抵你一缕浪花的涨歇,一茎春花的开落!

但是你呢——

依旧冲洗着欧非亚的海岸,

依旧保存着你青年的颜色,

(时间不曾在你面上留痕迹。)

依旧继续着你自在无罣的涨落,

依旧呼啸着你厌世的骚愁,

依旧翻新着你浪花的样式,——

这孤零零地神秘伟大的地中海呀!

梦游埃及

龙舟画桨

地中海海乐悠扬;

浪涛的中心,

有丑怪奋斗诟张;

一轮漆黑的明月,

滚入了青面的太阳——

青面白发的太阳:

太阳又奔赴涛心,将海怪

浇成奇伟的偶像;

大海化成了大漠:

开佛伦王的石像

危峙在天地中央;

张口把太阳吃了,

遍体发骇人的光亮;

钜万的黄人黑人白人

蠕伏在浪涛汹涌的地面;

金刚般的勇士

大淌步走上了人堆;

人堆里呶呶的怪响,

不知是悲泣是欢畅;

勇士的金盔金甲

烨烨生光,闪闪发亮

顷刻大火燔燔,火焰里有个

伟丈夫端坐:

像菩萨,

像葛德,

像柏拉图,

坐镇在勇士们头颅砌成的

莲台宝座;

一阵骇人的金电,——

这人宝塔又变形为

大漠里清静静地

一座三角金字塔:

一个个金字,都是

放焰的龙珠;

塔像一只高背的骆驼,

驮着个不长不短的

人魔——他睁着怪眼大喊道:——

“奴隶的人间,可曾看出

此中的消息呀?”

地中海中梦埃及魂入梦

(埃及,古埃及!)

昨夜你古希的精灵,

洒一瓢黝黄的月彩,

点染我的梦境;

(埃及,古埃及?)

我梦魂在海上游行,

听波涛终古的幽骚,

终古不平之鸣;

(埃及,古埃及!)

我鼓梦棹上溯时潮,

逆湍险,访史乘的泉源,

遨游云间宫堡;

(埃及,古埃及!)

在尘埃之外逍遥,

解脱了时空的锁链,

自由地翔翱;

(埃及,古埃及?)

超轶了梦境的神秘,

超轶了神秘的梦境,

一切人生之迷;

(埃及,古埃及!)

颠破了这颠不破的梦壳,

方能到真创造的庄严地,

凝成人间千年万年,

凝不成的理想结晶体;

(埃及,古埃及!)

开佛伦王寂寞的偶像无恙!

开佛伦王寂寞的理想无恙!

开佛伦王寂寞的梦乡无恙!

(埃及,古埃及!)

尼罗河畔的月色,

三角洲前的涛声,

金字塔光的微颤,

人面狮身的幽影!

是我此日梦景之断片,

是谁何时断片的梦景?

一九二二年九月

《两尼姑》或《强修行》

门前几行竹,

后园树荫毵,

墙苔斑驳日影迟,

清妙静淑白岩庵,

庵里何人居?

修道有女师:

大师正中年,

小师甫二十。

大师昔为大家妇,

夫死誓节作道姑,

小师祝发心悲切,

字郎不幸音尘绝。

彼此同怜运不济,

持斋奉佛山隈里;

花开花落春来去,

庵堂里尽日念阿弥。

佛堂庄洁供大士,

大士微笑手拈花,

春慵画静风日眠,

木鱼声里悟禅机。

禅机悟未得,

凡心犹兀兀:

大师未忘人间世,

小师情孽正放花。

情孽放花不自知,

芳心苦闷说无词;

可怜一对笼中鸟,

尽日呢喃尽日悲。

长尼多方自譬解,

人间春色亦烟花:

筵席大小终须散,

出家岂有再还家。

繁星天,明月夜,

春花茂,秋草败,

燕双栖,子规啼,

蝶恋花,蜂收蕊——

自然风色最恼人,

出家人对此浑如醉。

门前竹影疏,

后圃树荫绵,

蒲团氤氲里,

有客来翩翩。

客来慕山色,

随喜偶问庵,

小师出应门,

腮颊起红痕。

红痕印颊亦印心,

小女冠自此懒讽经:

佛缘,

尘缘——

两不可相兼;

枯寂,

生命——

弱俗抑率真?

神气顿恍惚,

清泪湿枕衾,

幼尼亦不言,

长尼亦不问。

竹影当婆娑,

树荫犹掩映,

如何白岩庵,

不见修行人?

佛堂佛座尽灰积,

拈花大士亦蒙尘,

子规空啼月,

蜘网布庵门。

疏林发凉风,

荒圃有余薪,

鸦闹斜阳里,

似笑强修行!

笑解烦恼结(送幼仪)

这烦恼结,是谁家扭得水尖儿难透?

这千丝万缕烦恼结是谁家忍心机织?

这结里多少泪痕血迹,应化沉碧!

忠孝节义——咳,忠孝节义谢你维系

四千年史髅不绝,

却不过把人道灵魂磨成粉屑,

黄海不潮,昆仑叹息,

四万万生灵,心死神灭,中原鬼泣!

咳,忠孝节义!

东方晓,到底明复出,

如今这盘糊涂账,

如何清结?

莫焦急,万事在人为,只消耐心

共解烦恼结。

虽严密,是结,总有丝缕可觅,

莫怨手指儿酸、眼珠儿倦,

可不是抬头已见,快努力!

如何!毕竟解散,烦恼难结,烦恼苦结。

来,如今放开容颜喜笑,握手相劳;

此去清风白日,自由道风景好。

听身后一片声欢,争道解散了结儿,

消除了烦恼!

六月

默境

十二月八日与KY及SP同游西山灵寺僧家,时暮霭已苍,风籁噤寂,抚摩碑碣,仰看长松,彼此忽不期缄默,游神有顷,此中消息,非亲身经历者,孰能领会,因作长句,以问我友焉。徐志摩附识。

我友,记否那西山的黄昏,

钝氲里透出的紫霭红晕,

漠沉沉,黄沙弥望,恨不能

登山顶,饱餐西陲的菁英,

全仗你吊古殷勤,趋别院,

度边门,惊起了卧犬狰狞,

墓庭的光景,却别是一味

苍凉,别是一番苍凉境地:

我手剔生苔碑碣,看冢里

僧骸是何年何代,你轻踹

生苔庭砖,细数松针几枚;

不期间彼此缄默的相对,

僵立在寂静的墓庭墙外,

同化于自然的宁静,默辨

静里深蕴着普遍的义韵;

我注目在墙畔一穗枯草,

听邻庵经声,听风抱树梢,

听落叶,冻乌零落的音调,

心定如不波的湖,却又教

连珠似的潜思泛破,神凝

如千年僧骸的尘埃,却又

被静的底里的热焰熏点;

我友,感否这柔韧的静里,

蕴有钢似的迷力,满充着

悲哀的况味,阐悟的几微,

此中不分春秋,不辨古今,

生命即寂灭,寂灭即生命,

在这无终始的洪流之中,

难得素心人悄然共游泳;

纵使阐不透这凄伟的静,

我也怀抱了这静中涵濡,

温柔的心灵;我便化野鸟

飞去,翅羽上也永远染了

欢欣的光明,我便向深山

去隐,也难忘你游目云天,

游神象外的Transfiguration。

我友!知否你妙目——漆黑的

圆睛——放射的神辉,照彻了

我灵府的奥隐,恍如昏夜

行旅,骤得了明灯,刹那间

周遭转换,涌现了无量数

理想的楼台,更不见墓园

风色,再不闻衰冬吁喟,但

见玫瑰丛中,青春的舞蹈

与欢容,只闻歌颂青春的

谐乐与欢悰;——

轻捷的步履,

你永向前领,欢乐的光明,

你永向前引:我是个崇拜

青春、欢乐与光明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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