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黑暗中只听身后传来一声阴沉的回答。“不用石头,用尔等的身躯掩埋岂不快哉!”
十二
随着这沉闷的一声,洞口的这伙人猛然惊醒,窜将起来回身在黑暗中四处搜寻。
“喂!结城兄,左京兄!莫开玩笑啊!”起初他们还以为真是结城左京找石头在跟他们开玩笑。“本来就是让人提心吊胆的活儿,不要再捉弄我们了。”众人嘴上一边说着,一边自觉这话音不对。“哼哼哼哼,都吓破胆了吧。一群鼠辈还来掩埋什么坟墓,啊哈哈哈。”
这时随着传来的炸雷般的说话声,一团漆黑的人影挡在了眼前。
洞口周围的众人做梦也没有想到半路会杀出个程咬金,还将信将疑地问道:
“休要玩笑!石头呢?”“掩埋了洞穴,抓紧回府了!结城兄!”众人一边小声探问着,一边紧张地后退了几步。本该膀阔腰圆的结城左京为何此刻换了装束?众人正狐疑间,突然从眼前黑影的不远处传来一声孩子的叫喊:“吃闲饭的叔父,就是这个洞穴,父亲就掉落在这里了!赶紧把这些坏蛋都赶跑了救我父亲上来啊!叔父!”
“啊?那个小毛孩子?”“嗯!就是方才围在洞口不住地哭天喊地的那个小子!”众人异口同声地叫嚷起来,随即操起锄头、铁锨拉好了架势。
这时从那团漆黑身影旁边一个瘦小的身影跑到洞口大喊:“父亲!父亲!您还安在?”
“嘿!结城兄!”众人嘶声呼叫,想把同伴召集过来。
“不要石头啦!麻烦找上来啦!先把麻烦清理干净!”“说什么?麻烦?”黑暗中传来结城几人的呼应声。他们随即往回赶。
再看泰轩先生。先生在如此千钧一发之时,拿起挂在腰间那只在大杂院喝酒的酒壶,对着嘴咕咚一声喝下一口。先要壮胆……“你们这帮家伙听着!那个独眼单臂的怪物丹下左膳,在这世上虽是个不起眼儿的人物,但是对你们这帮鱼肉乡里、献媚德川的狗屁武士们却是恨之入骨。在这点上与老夫我志同道合,实在令人赞许。尔等功夫上斗不过,竟想出如此奸计,真是卑鄙至极!”
十三
未带武器过来是这些人最大的失策。佩刀而来的只有结城左京等两三个人。其他商人和百姓扮相的众人由于只想着是为掩埋洞穴而来,肩头上扛着的都是锄头和铁锨。靠这些家把式如何抵抗得了眼前这个不速之客。
此刻众人脑海中闪过的一个共同念头就是:返回茅草屋,取回兵刃。
黑暗中的泰轩先生肩背破布袋,身穿补丁夹袄,脚蹬无跟草鞋,腰悬酒壶。暗夜里并不能看到先生一副怪相的众人稍微恢复了些底气。
结城左京上前一步开口道:“我们乃是这片被烧之家的主人,是来收拾后事的。虽不知您是何方神圣,若是前来寻衅滋事,我们可也不会客气。”
“半夜三更收拾后事,真是闻所未闻。若是为了掩埋洞穴,老夫倒是愿助一臂之力。”
左京回首道:“此人由我来对付,余者这就去掩埋洞穴!”“叔父,吃闲饭的叔父!赶快拉我父亲上来啊。纵使有双臂尚且困难,父亲单臂更难爬上来啊!说不定都没命了啊,叔父!”
众人手持锄头、铁锨朝着围在洞口的小安冲将过去:“嘿!小毛孩,速速躲开!”
只见泰轩先生抡起腰间酒壶“,咣”的一声正中一人的脑门。“哎哟!这是何物?奇硬无比,好大的拳头!”只听被击中的家伙抱着脑袋大叫道。这时结城左京挥刀冲着泰轩先生砍将下来。只见先生只微微一闪,结城左京便扑了个空。看对方快如闪电,结城知道对手非等闲之辈。
“喂!此人非一人能敌,快去取刀剑来!”众人纷纷扔下锄头、铁锨,扭头就往茅草屋方向跑。左京挥刀刚拉开架势,试图挡住泰轩好等待众人回来。就在此刻,只听得不远处人声鼎沸,脚步声震得大地山响。岂止左京,泰轩与小安也吃惊非小,急忙回转身躯向后张望。
“先生!先生!”传来的是笨熊的声音。“呀!大杂院来人啦!大家倾巢而出帮助先生来了!”小安激动地跳起来喊道,“喂!石金大叔!鸢由大哥!啊,还有细野先生!”“出了什么事?泰轩先生!”
“此人我来对付,余者这就去挖开洞穴!”泰轩先生用方才左京的口吻说道。一旁的小安急忙向众人解释:“嘿!我父亲现在被埋在洞中,地上放着锄头和铁锨,大家快帮帮我啊!”
十四
这场面真是不可思议。从浅草龙泉寺街道上赶来的大杂院人们,从披着破烂汗衫的老爷爷,到缠着厚布片的英俊小伙儿,再到怀抱棉罩衣裹着的婴儿的妇人,还有身着皱皱巴巴睡衣、睡衣角掖在屁股里的老太太—如同农民起义一般。众人一拥而上,捡起地上横七竖八的锄头、铁锨,不由分说就开始沿着洞口往下挖。
“我父亲就埋在下面,快!快挖!”小安围着洞口边跳边叫嚷着。
小安的父亲?这时大杂院的人们才感觉到奇怪。小安在卷入猴壶纷争之前,一直寄居于大杂院,夏天叫卖凉粉儿,冬天兜售甜酒。对于小安的身世,大杂院的人们都是知晓的—我的父亲啊,你去了哪里?这个声音曾经从早到晚都能在大杂院听到,大家听得耳朵都差不多生了趼子。那时候大家都知道小安是没有父母的。
大家都只知道小安出生于遥远的伊贺,为了找寻自己未曾谋面的亲生父母,这才历经千辛万苦来到江户。此刻听到小安叫嚷着说自己的父亲被埋在下面,众人先是吃惊,随后都替小安高兴起来。
“呦!原来小安找到生父了啊!”“加把劲儿,快把小安父亲救上来。”越是穷人越是有感情。正所谓同病相怜,一看到别人遇难,马上就能联想到自己悲惨的身世。男女老少们更加卖力地往下挖。在大杂院经常为一些鸡毛蒜皮小事而吵架的人们,此刻爆发出如此淳朴真挚的感情,小安不禁感动地泪眼婆娑。“谢谢啦,你们就是我的恩人,我今后一定会报答的。”
喜极而泣的小安不停地自言自语。眼前的洞穴,周围如同战场一般。就连卖糨糊的老太太也捡起半截儿木棍,在地上和弄着。与其说这是在帮忙,真不如说是在添乱。
突然,“咚咕隆咚、咚咕隆咚”的敲鼓声从身后传来。原来卖煎饼的老板娘把法会上使用的锣鼓也带了过来。仿佛要借助法力来加速挖掘一样。
咚咕隆咚、咚咕隆咚……真是如佛教法会般热闹。担任指挥官的还是石金、南部浪人细野先生。笨熊、鸢由、左官三人干得尤其卖力。只见三人挥舞锄头、洋镐,一顿猛刨,眼见着挖下去了。
转眼间泥土满身,但众人丝毫没有懈怠。一旁的女人和孩子们将刨出来的土石运到一边。夜半的土木工程就此展开。话说泰轩先生。再看对面,泰轩正抵挡着结城左京,以及取刀返回的七八个人。先生一边与这伙人打斗周旋着,一边满口酒气地吟起诗来:
“李白一斗诗百篇……”
十五
“李白一斗诗百篇,自称臣是酒中仙……”泰轩镇定自若,打斗中竟然吟起了杜甫的《饮中八仙歌》。
先生把那根从房顶烧落下来的木梁挥舞地呼呼作响、风雨不透,对方难以靠近。
泰轩先生看似酩酊大醉,又似优哉游哉,又似不知所措。其实这是先生自创的独家功夫。当大杂院的众人第一次亲眼目睹泰轩先生一直深藏不露的绝技,不禁停下手来纷纷说道:
“耍弄碗口粗的木梁,好生了得!这样谁也难以近前啊!”“给这伙无能武士们长长见识!”“哎!别在那儿呆看了,快快刨土!快!”此刻的道场弟子们直吓得呆若木鸡。本来泰轩一人就绰绰有余了,却又如同百鬼夜行般,不知从哪里突然间冒出一伙破衣烂衫的家伙。结城左京一行眼见着洞穴被挖开,只急得火烧火燎。
这也难怪,照这样挖下去,一会儿工夫柳生源三郎和丹下左膳就要蹦出来了。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此时凶悍无比的老虎,并且是两只,有可能马上回来了。
如果挖出来的是两具死尸倒也罢了。但是万一伊贺狂徒和有不死之身的左膳活过来……“莫要只盯着这老匹夫!”左京大声喊道:“快,快去洞口把那群人轰走!”
在左京的一声提醒下,有两三个道场弟子正欲挥刀转向洞口的人们。
“哪里走!”泰轩先生一声大喝,挥起大棒挡住去路,道场弟子们无论如何也靠近不得洞穴。
“哼!原来只是乌合之众。”就在先生的冷笑声还未消去之际,只听见人群中有人大叫:
“呀!有水了,挖到水了!”“挖到水脉了!”
只见水从挖开的洞穴底部一股股地冒出来。“这可不妙!这洞穴必定与三方子川的河底相通!”铁锨、锄头到此算是派不上用场了,众人一筹莫展。看着水如泉涌,小安不禁更为焦躁不安:“父亲!父亲!快些借助浮力上来啊,父亲!”
“嘿!愣着干什么!快解腰带啊!”这时石金的破锣嗓子吼了起来。
十六
闻听洞穴中有水冒出,结城左京一伙吓得更是魂飞魄散。不好!在这样拖延下去,性命难保矣!
“风紧!撤!”这哪里是撤退,简直是溃散。
“看来只有追上先行的峰丹波一行搬救兵了。”一伙人来不及确定源三郎与左膳是死是活,一边暗自嘀咕,一边抽刀转身一哄而散。
泰轩先生丢掉手中的木棒,飞身两步来到洞口问道:“水上来了?”
“正是。”先生定睛一看,果不其然,夜间虽不能看仔细,却也能隐约看到赤红的浊水透过泥土如潮水般一股股地向上涌动着。这时的洞穴已成深井。
惊诧之间,水已漫过人们的脚踝。“这可如何是好!小安父亲凶多吉少啊!”“吃闲饭的叔父快想想办法救我父亲上来啊!不然我潜下去找找看吧!”“休要胡言。水势如此之大,莫说是你,就算是水性再好的人恐怕也难潜下去。”泰轩先生一边说着一边往四下看着。只见指挥官石金正忙着解腰带。
石金解下腰带后冲着众人大喊道:“嘿!快解啊!”大杂院的人们先把随身的手巾、布条接到了一起,但是长度实在有限。无奈之下,众人只得解下了腰带。绳索就这样接起来了。
这真是救命稻草。“还要拴上挂钩之类的东西啊!”
众人在没过脚踝的水中一阵手忙脚乱。这时不知是谁从废墟中找来了一个木桶铁箍。但还是不够重量,绳子还是沉不下去。
“绑上些重物!”众人找来块石头绑在了铁箍上。接着大伙小心地将绳子放下去,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有什么动静吗?”五六个壮汉手持绳子的一端焦急地等待着。“变沉了!挂上什么了!”“拉上来!快拉上来!”
说话中众人拉上来定睛观看,只见一大块石头挂在铁箍上。水仍然不住地往上翻涌着。哪里有丹下左膳、柳生源三郎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