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树的影子倒映在护城河漆黑平静的水面上,像泼上了一层墨汁的黑暗中,灰白的石墙如龟甲般绵延着,如层层大浪起伏着的树林对面,可以远远望见镶嵌在夜空中的天守阁的顶部。
报时的梆子声拖着长长的余音在城内回响着。这里是作为六万石外样众,称霸东北海边的相马大膳亮大人统辖的铜墙铁壁—中村城的城外。寒星在夜风中忽明忽暗,深更半夜,冰霜凛冽。附近的民房与整座城都在沉沉熟睡中,黑漆漆的寂静无边无际地蔓延着。忽然,沉睡的水鸟似乎受到什么惊吓,呼啦一下低低地掠过水面。一个人影从前门的林荫道上连走带爬地跑了过来,天守阁,日本近代城郭建筑,耸立于城堡中央的望楼。
嗒嗒嗒地踏过桥上的木板,正准备进入城内。几个守夜的卫兵发现了异样,立刻跳出来将六尺硬棒交叉成“又”字形,在桥中央把那个人影截住了。“什么人!无礼之徒!走开!”这个尖锐的声音由于怕惊扰四周而尽量压低了,听起来反而极其响亮。“喝!”
那个人影—手鼓与吉随便应了一声,卫兵刚要上来推,他便瘫软地跪了下来,狼狈地喘个不停。
也难怪他会累成这样。昨天夜里把泰轩师傅撇在二本松后,与吉一口气跑了五里山路,黎明时到达福岛,然后从那儿向东拐,在舟地町渡过三春川,接着在迂回曲折的相马大道狂跑了四里半,经过手土一万石立花出云守的城下町,入夜后再爬了五里半的山坡……飞毛腿与吉拼了命地跑啊跑,现在终于来到相马中村,所以像一件洗好后被人拧干摔在地上的衣服似的,累得不成人样了。
与吉一昼夜不吃不喝地赶了十五里险路—其实比起左膳嘱咐的任务,他更惧怕泰轩师傅,因而才如此豁出性命一路不停地逃跑。
他在路上回头看了多次也没见过泰轩的踪影。
但是通过柳屋一事之后他也明白,不管他在泰轩之前走了多远,泰轩都有可能冷不丁地随时出现在他面前。因此他每走过一个休息驿站时都忍着目不斜视,一个劲儿地迈着细瘦的双腿狂奔不止。而泰轩似乎仍不知道与吉逃走了,还在柳屋的客房里呼呼大睡,直到与吉来到了中村,泰轩也没露过面。
与吉成功逃出了泰轩的跟踪。只要俺手鼓与吉出手,对付那种难缠的家伙也是小菜一碟啊—与吉沾沾自喜地加快了脚步,好像被一个隐形的泰轩追着似的,马不停蹄地到达了目的地。
现在,与吉在吊桥中间咕咚一下跪倒,气喘吁吁地说着:“水……求求你们拿水来……俺、俺是江、江户的丹、丹下左膳大人派来的。水、请你们快让俺喝水……”卫兵们一听,都惊愕得面面相觑。平日里组头就一直严格命令说,出逃了的丹下左膳要是回来了,就算把城门劈开也无妨,要立刻恭敬地把他请到哨所里并呈报上去。因此虽然不知道具体情况,但一听是丹下紧急派遣来的使者,卫兵们便赶紧让与吉进城,其中一个马上传报了上去。消息经过好几个人之口才传到值夜的领头那儿。
按照顺序,领头先传报给司茶人司茶人再传报给贴身小姓,然后消息终于传到了国主大膳亮的耳朵里。
大膳亮即刻下令将与吉带上来,深夜的城内一下子忙乱了起来。
手鼓与吉先被带到一盆篝火边取暖,一身行装还没换下便受传去见国主。他跟着领路的近侍穿行在火焰映照下树影斑驳的庭院里,周围草木繁茂,池水幽幽,构造与摆设都极其考究而风雅,如同闯进了皇宫仙境一般。
这夜景真是如梦如幻……着了迷的与吉贼眉鼠眼地东瞧瞧西望望,走出一丛草木后突然来到一片开阔的草地上。
这时,走在前头的那个年轻近侍对与吉“嘘”了一声,与吉慌忙低下了头,仔细一看,对面很远的套廊上灯火通明,像豆子那么大的两三个人影并排站着。
距那个套廊还颇有一段距离,从这儿开始就得蹭着地面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与吉在刺骨寒夜中紧急谒见中村城国主。廊子附近的一道门槛边上,厚厚的被褥高高地铺着,国主大膳亮趴在上面,把下颏支在枕头上,乍一看是个五十岁上下的大胖子,脾气似乎很暴躁。
他的头很宽,两眼大如铜铃,嘴角不住地抽动着,每说一句话,整张脸便往一侧绷;头发还用一根深红色的线扎成一束大茶刷发委实是个出了名的怪人。他正用指尖卷着白绢寝袍的袖口不时地掏出耳屎,然后噗噗地吹掉,但视线如箭般一直射在从对面走过来的与吉身上。
烛台上的烛光亮堂堂地照着周围,金漆的隔扇上,百八烦恼的影子带着某种远古传说的气息微微晃动着。
剑魔丹下左膳的主君、掀起乾坤二刀争夺旋涡的罪魁祸首—刀与剑的狂热收藏家相马大膳亮,在这个深夜里准许手鼓与吉到自己就寝处谒见,就是想听听左膳的情况并当即谋划对策。
去了江户之后便音讯全无的左膳突然派来了使者,大膳亮一听闻此消息即心生疑惑,迅速将褥子移到了门槛旁边。不过他既然让一个两手空空的使者代自己前来,必然也不会有什么好消息了。这么想着,肝火旺盛的大膳亮在等与吉的时候也渐渐心急火燎,连连咂着舌。
前面是一片偌大的庭院。从远处看,那间寝屋里的光亮透出来形成一个小小的四方形,就像一艘装上灯笼的方舟。与吉想着自己就要见国主大人了,心中不免有些忐忑,但又给自己壮胆子道:也没啥嘛,不过是个乡下的大名而已,用不着害怕……他一边在嘴里反复念叨着左膳托付的口信,一边避开踏脚石,躬着身毕恭毕敬地挪着步子来到大膳亮的寝屋前,觉得距离差不多了便在一个较远的位置上叩拜下来。
“靠、靠近点儿!近、近点儿,过、过来!”大膳亮斥责似的大声招呼与吉过去,然后开口说道:“丹丹丹丹……丹、丹丹丹、丹下左膳派、派派、派、派—派来的那个使者,就、就是你吗……”“正、正是小人。”
受大膳亮的影响,与吉不由得也有些结巴了。他猛地一睁眼,便看到国主大人那张大宽脸微微笑了一下,仿佛在夸他“好小子”似的。
对这家伙,最好还是用俺原本的江户腔说话为妙—与吉很快便找到了窍门。
同时,大膳亮环视了一下四周并不断地叫唤着:“众、众人退下!这是密谈!密谈!退下,都退下!”左右两侧的廊子上虽然昏暗得看不清,但之前一直坐在那儿的贴身管家、国家老等家臣以及小姓等都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
那个领路的年轻近侍催了催与吉,将他带到套廊正下方之后也慌慌张张地退出去了。
最后只剩下相马大膳亮和手鼓与公相对而视。大膳亮只从被子里探出一个头来,与吉在下面的地上卑躬屈膝。
这段奇异的交谈由大膳亮起了头:“我问、问你,丹、丹、丹下……他是否平安无事?”
“小的先给大人请安了。呃,小的是来自江户的浅草花川户?不是,那个,是来自驹形的手鼓与吉,不过大伙儿都管俺叫与公与公的,对俺十分照顾……”
“闭、闭嘴、闭嘴!谁、谁问你的名字了?”“是。”“我是问你丹丹丹丹、丹下有没有怎么样?”
“呵,既然如此啊,虽然在国主大人面前有点儿那个,不过丹下大人这么多福消灾的人,想来也找不到半个了吧,呵。”
“你、你说什么?你、你说的话我听不太懂啊。”“不管怎么说,丹下大人好歹也有那样的本事不是吗?就算全江户的剑士同时攻上去也打不过丹下大人,啊,这个嘛,是咱同伙之间都这么传来着……国主大人您也真有眼力啊,没啥,俺也常常说些闲话,随便说说,嘿嘿嘿,在大人面前失礼了。”
与吉也晕晕乎乎的,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只是自顾自地喋喋不休。大膳亮也有些吃惊地盯着他说:
“你、你难道疯了不成?”刚说了一句,怕冷的大膳亮便感到后颈一阵冷风,忽地打了个震耳欲聋的大喷嚏—阿嚏!与公吓了一大跳,呆呆地愣了一会儿。他渐渐镇静了下来,跪着往廊子正下方移了过去,慢慢地回想起丹下左膳交代他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相马大膳亮一言不发地听着,宽大的脸眼看着扭曲了起来,两只眼睛睁得浑圆。他好像一着急就说不好话似的,嘴巴胡乱嚅动着,从被褥里钻了出来。
光亮在他的半边脸上古怪地变化着形状。关孙六所铸夜泣之刀—乾云丸与坤龙丸。与吉以丹下左膳去年砸了小野塚铁斋的神变梦想流武场,巧妙地将其中那把长刀乾云丸抢出来一事为开头,讲述了那之后的经过、五个防火装束蒙面武士的出现、带着坤龙的诹访荣三郎身边有一个意想不到的高手助阵,还有由于左膳投靠的旗本铃川源十郎靠不住而导致夺刀之事失败,乾云虽然还在左膳手里,但两把刀至今仍分处两地、风云告急,左膳目前显然处于不利的困境之中……他把所有事情不分巨细且杂乱无章滔滔不绝地告诉了大膳亮,然后清了清嗓子,故作庄重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