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曾虹所生活的城市南州正在改建和扩建中。摩天大厦,一座接着一座耸立起来。
而有些高楼只是立起数十层高架,因为资金不到位,便零落在那里悬空飘摇着,和这些建造商人的噩梦一般,可惊可愕。这些楼的名称很难听,叫做“烂尾楼”。
在这座城市里,有一家名为“华地”的豪华宾馆,拥有特别豪华的卡拉OK歌舞厅。其中专门有一层楼,是特别高档的KTV包房。每天这里都在上演着种种疯狂的享乐……在曾虹眼里“华地”宾馆这座大楼是倾斜的,是在向物质倾斜,成为东方的“比萨斜塔”。曾虹在这座巨大的建筑物前,徜徉着,犹豫着,往不往里走呢?读过《项脊轩的小屋》的她,现在要来读懂这座巨形高楼,它喧嚣着种种世俗功利。人总有走投无路的时候,如果要说流泪,曾虹已经背地里大哭过不知多少回了。但是,哭又有什么用?她只能鼓足自己的勇气,聚集自己的力量,迎接生活对她的挑战。当一个人真正走投无路、举目无光,完全明白哭也无用的时候,她自然就不哭了。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换来钱呢?唯一能打主意的,就是“乐闲书屋”的门面,退租是办不到的,转租便是唯一的希望。但是,一时半会儿也转租不出,那得是双方互愿互利的事。没有人会舍弃自己的利益,来满足她的要求。更何况,“乐闲书屋”已经成为妹妹曾岚的命运依靠了。
要她一手改变对曾岚命运的安排,她于心何忍?万般无奈之下,曾虹想到了来这家“华地”宾馆的KTV包房,想到了有偿陪侍服务……她一咬牙,决心走这条无路可走的路,做一次她从没干过的事。曾虹思前想后,决定闯一回地狱,冒一次风险吧。此刻,她想到一次文学讲座上,主讲老师讲到《诗经》里一个著名的篇目《载驰》,她很喜欢。“载驰载驱”就是闯荡,《诗经》里那位许穆夫人,载驰载驱,放马闯荡,突破她所嫁的许国人的阻拦和包围,回祖国吊唁卫君并陈述救卫大计,为了救国她奋不顾身。曾虹也要把自己变成一个闯荡的女人,她的志向没有许穆夫人那么宏大,但她也是为了救母,她也得下决心“载驰载驱”了,她的闯荡不是放荡,是没有法子呀!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为了挽救妈妈垂危的生命,赚到足以付清医院必须预付的手术费,她只能义无反顾了。她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也构思好了各种自救的紧急应变,仿佛是在跨入地狱的门之前,做好了一切后事安排一样。她预料到,会有种种的周旋甚至是陷阱,在等待着她。
在和经理说明来意后,一位侍应小姐将她领进了一间名叫“天狼星”
的包房,光看这名字就叫她吓了一跳。待进去一看,这哪是什么KTV包房,简直是一座美丽的宫殿哪!包房实际上也是大套间,里屋是卧室、洗手间,外屋厅堂四墙装饰得十分高雅。
曾虹只扫视一眼,尽量稳定自己的内心,心定人才能定。哲学告诉她,心越是镇静,便越能察觉和评判生活中的异动。退路是没有了,她想退出已是不可能了。
侍应小姐把她介绍给一位名叫熊海一的陌生人。
此人原本是市工商局局长,过去见到李大明也常称兄道弟。但是,他的人际关系比李大明要广得多,思路也大不相同。李大明靠他时装设计师的手艺,还有经营才干。熊海一则靠的是金钱和附属于金钱的东西。
熊海一走的道路,也与李大明不同。当李大明选择“官场”之前,熊海一早两年便摒弃“官场”,走入了“财场”。对他来说,追求财富就是一切,一切都为追求财富。
熊海一,自称“海爷”。他认为,自己是一个对市场经济特别敏感的人。改革开放带来勃勃生机,人们各自都在寻找自己的天堂。熊海一认为,市场经济就是他的天堂。他几乎是在李大明搞公司的同时,成立了一家叫“华地”的股份有限公司,并且融入了一部分外资,成为一家中外合资企业。接下来,熊海一辞去了局长职务,把“华地”升格为一家集团公司,向跨国公司迈开了步伐。
这家遐迩闻名的华地宾馆,就是他公司的一块“宝地”,熊海一最喜爱它,把它搞成了五星级,成为这座城市第一座五星级宾馆。
有人问过熊海一,为什么放弃还可以往上升的局长的官不当了?他反问,官当到省一级又能怎样,能有我现在这个样子?别人以为当官会束缚他的手脚,他摇了摇头说:“不是。”其实,他有说不出的苦衷。当然,他的观念也完全不同。他认为,一个人,一旦拥有了巨资巨产,凭借他的“操作”,可以为所欲为!可以享尽人间风流!这就是熊海一的观念,一般人接受不了,他却确认不误。很显然,他的思想观念支配了他的行事作风,让他的生活放荡不羁。他如今财大气粗,生活花天酒地,也看不起李大明了。过去,他对李大明称兄道弟,现在却不愿意正眼一瞧,“他李大明,算是什么东西!”
在这座城市,李大明和熊海一两人,有“城市二虎”之称。不仅两虎称雄,互不服输,李大明占据了“衣食住行”头把交椅——“衣”的同时,熊海一也占据了一个“食”——他的好望角美食城在全城独占鳌头,还占领了“住”(宾馆、住宅、商务楼)的一部分。这样,全市就有所谓“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的议论。
二
此时,熊海一正在观看录像片,见侍应小姐领着曾虹进来,惊呼一声:“喔!”
是惊讶曾虹的美貌,还是有了什么发现?他连忙摁断遥控,将录像关掉了。
熊海一站起身,走过来拥领曾虹。侍应小姐退出,拉好门扇。
熊海一身材魁梧,白净的面庞,神态颇善。他拥了曾虹坐定,故意说一点带粤腔的普通话。
“小姐好靓,我唔想到,真是出乎意料!”他啧啧称赞,语调是巴结的,态度是恳切的。
“先生过奖了。”曾虹早已想过,一定不卑不亢,落落大方,以“远距离”礼节对待。
她不做出格的事,但总不能赌气不吭一声,也不能对人冷眉冷眼,既然是让人家掏腰包,总得随和一点。
“小姐开口就好!我忒不喜欢那些不开口的女孩子,板着脸孔半天不吐一个字。”熊海一仔细打量曾虹,端详她的美貌和合体着装,像是见了朋友,不经意地说,“小姐我见过。”
曾虹并不认识他,以为他只是一般地看过她的时装表演,倒也不以为然。
“全省模特大赛,我是独家赞助人,你是十佳名模季军!今日幸会,幸会呀!”
曾虹参加省模特大赛,只是展示飞鸿队的实力,为本市的模特表演艺术争取荣誉,对赞助人并不在意,也没什么印象,不好作答。
“好,意外相逢。承蒙小姐相陪,实在荣幸。”熊海一拿起准备好的洋酒,倒出两杯,递给曾虹一杯,自己把酒杯举起来。
“先生是赞赏模特艺术的伯乐,认识您,是我的福分。”曾虹措词得体,说话有分寸,不说“缘分”而说“福分”,纯系一种礼节。她尽量将这位熊海一往天上捧,好叫他不降格身份,不低俗。她也礼貌地举杯,只抿了一抿。
“我这人心善,乐善好施,也很喜欢时装表演。我想,为了模特艺术能走向社会,跟上时代,赞助模特事业发展,花几个钱值得!”停了停,他又接着说:“服饰是一种文化,高雅文化,扶持高雅文化是件好事,我乐意出资。”熊海一也想用一种斯文儒雅的谈吐,来赢得曾虹的欢心,并且吹嘘一番自己,以博得面前小姐的青睐。
曾虹正好“就布裁衣”,也就和他神侃中国的服饰文化。“中华服装,可说有五千多年历史了。《周易.系辞传》有记载:五帝时,衣裳已有乾、坤之别,乾尊坤卑,以衣裳取人自此而始。”曾虹这一招,把熊海一镇住了,《周易》他听说过,便不敢轻蔑和小瞧曾虹了。其实,曾虹对此也是一知半解,囫囵吞枣而已。
熊海一渐渐觉得这种清谈没趣,太枯燥乏味,他不是个擅长清谈的人,便改换话题。“小姐,给我带来什么节目?”
如果换一位小姐,便会反问熊海一要什么节目,那她就上当了。曾虹知道,不能这样轻易作答。熊海一知道是掏钱的时候了。
他一面动问,一面掏钱包,拿出十张百元钞票,说:“见面礼。如果节目精彩,玩得开心,小费随时有加。”
真算是遇上大款了,曾虹大大方方地接了钱:“谢谢,先生出手大方。”
“不算什么,小姐身份不同哪。再说,我俩是第一次相交,图以后念旧嘛!”
曾虹心想,谁还和你念什么“旧”!但她说话是经过了思索的,程序是既定的。“既然先生喜欢时装表演,我就给先生个人作秀,先生赏观了。”
“好哇!凭这个,我就享用不尽了。”
曾虹选定了一支轻松的乐曲。乐起时,她提足了精神,一下子便让人体会到,她抓住了自己身着那套便装的感觉。她更是加以发挥,几个平常的动作,就表现出飘潇、悠闲、放松的情态,台步十分随意,好似闻声回头,相见招呼,也如同漫步庭院、街头一般。她的身姿、步态的灵气,也许是服装给的,也许是音乐给的,也许是与生俱来的。而今晚,也许仅仅只是一种临场发挥。她要尽自己的高雅表演,使熊海一不至于对她产生邪念。
然而,熊海一对她的评价,竟又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啧啧,今夜真没白活!还从来没有名模在我身边表演过,又是为我个人作秀,离得我这么近,体内的芬芳气息都扑入我怀里,不只给我美的享受,还给我身心的愉快!”
“值呀,值!”他又掏出十张百元钞票,拍在曾虹手里,捏了她一把:
“海爷我赏罚分明!”
他心想,这回你总得“亮相”了吧。曾虹扬了一下秀眉,把钱收了。
这钱在她手袋里开始沉重起来,她在思索该怎样收场。“再次谢谢了。”
“小姐,还有什么节目?”
“我为海爷唱支歌。”
熊海一心里不满起来。可他,也只得压下心头火气,我看你能玩出多少花样来!沉闷一会儿,他自我解嘲:“好哇,只见名模作秀,不曾听名模唱歌,你又是别出心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