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国建为雪野慧质子预订了机票,他一直把自己的心上人送到检票口,雪野慧质子倒退着走,目光一刻也没离开他的脸,一步步退出崔国建的视线。
雪野慧质子是在北海道机场着陆的,爸爸赤尾隆太郎亲自到机场迎接。开车的是跟随父亲多年的森木叔叔。森木矮个,身子敦实。在爸爸赤尾隆太郎面前,森木脸上的肌肉历来是僵硬呆板的。
“爸爸怎么知道雪野慧质子是这个时辰的机票?”雪野慧质子搂着爸爸的胳膊问。
爸爸没回答,森木充耳不闻。
雪野慧质子的思绪像风一样飘过,三年时间离别,眼前的一切显得那么的亲切,她贪婪地望着车外飞逝的一切,心情十分愉悦。
“舅公松子屋太怎么样了?”
“松子屋太正等着慧质子。”爸爸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道。
雪野慧质子没有在意。她一直觉得,舅公和家里的关系就是名义上的那种。即便妈妈遭车祸前,两家几乎没有往来。可以说,两家关系是靠雪野慧质子维系的。小时候雪野慧质子常跑到舅公那里采野花,捡海螺,舅公给她讲故事,还教她说汉语。到了上学以后,雪野慧质子遇到烦心的事,也要跑到舅公那里。那里时常是雪野慧质子的避风港。但是雪野慧质子不明白,舅公为什么从不离开北坡。听妈妈说,舅公从中国战线回来就再也没出去过,也没有社交活动。与他一同回国的官兵不少成了大商人和高官,唯独他像是三十年就过完了一辈子,对往后的日子不再发生兴趣。家里所有人对舅公古怪的脾气习以为常了,每当逢年过节,雪野慧质子缠着要请北坡的舅公,爸妈总是推说舅公不会答应因而从没请过。的确,在雪野慧质子的记忆中,舅公一次也没来过家里。
“舅公一直想我吗?”雪野慧质子问。
“他一定要见慧质子。”爸爸回答。
“为什么?”雪野慧质子追问。
爸爸沉吟了一会儿道:“慧质子,我本不想答应舅公的请求,但你是大人了,而且专门研究日中关系。见到舅公以后一切就全明白了。”
看着爸爸的脸,雪野慧质子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了。
过了小山岙,前面就是一片开阔地,田里的水稻快成熟了,黄澄澄的透着丰收的景象,时至黄昏,还有零星劳作的农人,农人的头上扎着的花布,把广袤的田地点缀得很有生气。这是一幅画,一幅静止中很有动感的画,雪野慧质子在舅公松子屋太送给她的生日卡片里见到过这样的画。每当雪野慧质子生日或遇日本传统的节日,她都会收到舅公从日本寄来的卡片。卡片的正面无一例外是舅公亲手绘制的田园风景、妇女生活等内容的水粉画。在一次学校举办的绘画比赛中,舅公的一组画竟得了一等奖。这个结果是雪野慧质子没想到的。事后,评委之一中国资深画家专门到雪野慧质子的寝室里,问雪野慧质子怎么能画出这样的画。雪野慧质子告诉了实情。那位画家称道舅公的画派叫“浮世绘”,最早出现在江户时代,对欧洲绘画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雪野慧质子最喜欢的是“葫芦花”。一个美丽的持扇女人立于竹篱搭就的葫芦花架下,茅屋竹篱爬着葫芦藤,显出春意盎然,女人套着木屐,神情悠闲,脚下流水潺潺,花香阵阵。她微闭双眸沉醉于如梦的春景之中。画面看起来柔丽雅致,用色简括,黑、柔黄、赭红三种色调被画家妙手描绘得生动绚美。竹篱、茅舍、溪沟边的小草,都用碎线勾勒。身着黑色和服的女子在简流淡雅的背景中十分引人注目。
那以后,“葫芦花”被送去参加中国美展,令人惊讶地获得了二等奖。
因此,雪野慧质子更加觉得舅公的神秘。
爸爸直接将雪野慧质子送到舅公那里。舅公的家在北坡的最深处,那是海边的一个小村庄,村里人口不多,房屋像跌落在棋盘上的棋子,零星散布在平缓地带上。舅公松子屋太还住着老式的房屋,门前围着矮矮的木栅栏,房屋前后的地上长着野草,像是很长时间没人收拾过了,一块裸露的石头成了进屋的一个台阶。在舅公松子屋太的门前,置有一个巨大的木墩,舅公长年坐在木墩上。这是雪野慧质子心中定格的画面。而现在,那里却是空空如也。平坦的木墩上布有一层绿色的青苔,木墩四周的野草斜刺刺向外扎出,雪野慧质子心里掠过一丝哀伤。
爸爸走了,说等着电话来接她。
舅公松子屋太家有一个保姆,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这是舅公卧床后爸爸赤尾隆太郎为他雇的。
舅公松子屋太躺在床上,已让雪野慧质子无法辨认。他两眼深陷,额骨突兀,参差不齐的白发紧贴着头皮,像被飓风吹偃了的麦子;蜡黄的皮肤裹着一付瘦骨嶙峋的身子,原先一米八的个头短了许多。
雪野慧质子伏下身子,抓住舅公松子屋太缓缓伸出的手。
“舅公。”雪野慧质子轻声叫道。
“是慧质子来了吗?”
“是我,舅公您还好吗?”
“本来走了,因为有事拜托。”舅公嘴巴动了几下接着说:“雪野慧质子知道中国历史上有个三国吗?”
雪野慧质子点点头。
“魏明帝为了等司马懿嘱咐后事,硬是忍着不死。这死是可以忍的。”舅公断断续续道。
“舅公一直在等我?”雪野慧质子说着鼻子一酸。
“舅公告诉雪野慧质子的事,在心里压了几十年,舅公不能把这一生的遗憾埋在地下。”
“舅公您说。”
“雪野慧质子学的是日中关系吧?这更应当知道真实的历史。日本军国主义让国人蒙受灾难,几十年了却阴魂不散,还操纵着国内右翼势力,秋贞美玑子就是他们的牺牲品。”
“我妈妈美玑子!”
“是的,你妈妈美玑子。”
“她死于车祸。”
“车祸只是形式。”
“怎么可能?爸爸从来没提起过。”
“赤尾隆太郎承受了所有的压力,也是出于无奈啊。”
“舅公是说,妈妈是被人杀害死的。”慧质子瞪大眼睛。
舅公松子屋太沉吟半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警察另有结论,但杀害美玑子的凶手可能是我。”
“舅公您!”雪野慧质子惊得从凳子上蹦起来。
舅公停顿了一会说:“慧质子,给我弄点水。”雪野慧质子为舅公倒了一杯水,插上了吸管让他吮着,她看到舅公的下巴下巨大的喉骨上下滚动,有一种挣扎着不肯咽下的感觉。
过了一会舅公问道:“慧质子到过中国南京吗?”舅公接着问。
“到过。”
“你母亲秋贞美玑子是从中国南京回来后,对二战期间日本军队在中国战线所犯的罪行,才有所认识的,她觉得自己被蒙骗了一辈子。那时日本文部省正因为批准‘编撰会’修改历史教科书问题与各国进行舆论战,中国的反应尤其激烈,外交关系与经济合作随之走向低谷,你母亲感到了困惑。作为有良知有正义感的学者,极其想弄明白这个问题,因此,她从国政教育转向研究日中现代历史。后来,日本知识右翼团体认为:发动太平洋战争是‘为解放殖民地而进行的大东亚战争’,吞并朝鲜半岛,是‘为维护亚洲安全而进行的正当的合并’,亚洲国家人民的反侵略斗争,是‘违反条约的违法行为’,正视侵略历史的行为,是‘民族自虐性的表现’。这些谬论歪曲了真实的历史,遭到亚洲人民包括世界人民的抨击。你母亲是一个治学严谨的教授,为了证明这些事实,她才下决心去中国,到了南京,从南京回来后她开始撰写文章,笔端触及了日本对华战争的正义性问题。此后,就有了那场车祸!”
“舅公是说妈妈到南京是为了否认日本右翼分子的观点,而后遭到不幸?”
“是的,美玑子是想证实日本军队侵略的史实。”
“您知道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