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则典故出现在司马迁的《史记·商君列传》中。司马公对商鞅的厌恶之情溢于言辞之间,说:“惠王把商鞅车裂了,秦国没有一个人同情他。”——“惠王车裂之,而秦人不怜。”不过,商鞅是否真的发出过“为法之弊,一至此哉”的哀叹,是值得怀疑的。因为有两点:其一,商鞅未必认为他的变法有什么弊端,就在孝公去世前5个月,商鞅还与一位叫赵良的策士侃侃而谈,以辅佐秦穆公的一代名臣五大夫百里奚自诩,深为自己的治秦业绩自傲;其二,秦惠公车裂了商鞅并灭其全家,然而仅至于此,并没有株连到其他大臣。他的所有主要法规都被全数继承下来,并无“除弊”之举。连司马迁也在《太史公自序》中承认,“后世遵其法”。
这意味着,商鞅身死之后,秦国在他既定的政策轨道上继续暴烈地前行。它的重农战略及国有专营体制为财政充沛提供了保障,而独有的军爵制度更是激励了军事上的野心和凶悍。此外,还有一项必须提及的是,秦国的兵工厂显然是当时七国中规模最大和技术水平最高的。
后世在挖掘兵马俑坑时发现了4万多支三棱箭,其制造水准之高让人惊诧。它们都极其规整,箭头底边宽度的平均误差只有正负0.83毫米,它们的金属配比基本相同。这就是说,数以万计的箭头是按照同一技术标准铸造而成,不论在漠北江南的哪个战场,秦军射向对手的所有箭头,都具有同样的作战质量。标准化,是现代工业的基础,它使不同的供应商生产的零部件可以组装在一起,也使大规模的生产成为可能。尽管按今天的工业标准看,这些兵器的标准化仍旧是比较粗糙和初步的,但是,在两千多年前,秦人执着于统一标准,肯定已是当时最优秀的兵器。
在某种意义上,秦的兵工厂已是一个具备了标准工业化特征的制造型企业,而且肯定是当时世界上规模最大的工厂。
根据司马迁的记载,秦军的数量在极盛之时超过百万。在同一时期的欧洲,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大帝的军队是5万人左右,最为强盛时的罗马军团也不过20万人。为一支百万大军提供兵器,是一个可怕的任务,在多年的统一战争里,秦国的兵工厂不但规模庞大,而且形成了一套能够保证高质量、批量化生产的管理制度。在吕不韦主编的《吕氏春秋》一书中,有“物勒工名”的记载,意思是,器物的制造者要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上面。在兵马俑出土的兵器中,确实也有很多名字铭刻在上。
据此,后世学者研究推断,秦国的军工管理制度分为四级。国家的相邦是兵器生产的最高监管人;他的下边是工师,就是各兵工厂的厂长;在工师的下边是丞,类似车间主任;而亲手制作兵器的则为匠。各级人员的名字都被一一刻在每一件兵器上,于是,形成了从相邦、工师、丞到一个个工匠的金字塔式的四级管理制度,任何一个质量问题都可以通过兵器上刻的名字查到相关的责任人。秦以刑治国,动辄杀头灭族,在这种制度的保障下,产品质量显然可以得到百分之百的保证。
从战国中期之后的100多年里,秦国成为最主要的战争发动者。据杨宽在《战国史》中的统计,秦孝公在位24年,发动战争6次;惠公在位27年,发动17次;武王在位4年,发动2次;昭王在位56年,发动48次;庄襄王在位3年,发动4次;嬴政在位26年,发动战争31次。总计一下,从“商鞅变法”开始到完成统一大业,前后141年,秦人共发动战争108次。公元前221年,秦王嬴政终于统一六国,自称始皇帝,一个偏僻落后的西域小国,终而用万千白骨堆成了“千古一帝”的堂皇功业,这几乎可以被看成是“商鞅主义”的胜利。
大秦是中华大地上的第一个集权帝国。按美国历史学家威廉·弗格森的定义,“帝国是因一个国家对其他国家进行统治而形成的一种国家”。纵观人类文明史,古代历史发展的普遍规律,乃是从城邦化走向帝国化。一个神秘的现象是,在毫无任何关联的前提下,正是从公元前3世纪开始,在亚洲和欧洲几乎同时发生了完全类似的这一变化。
如果把开始于公元前360年的“商鞅变法”看成是中华帝国胚胎初成的时刻,那么,就在4年之后——公元前356年,欧洲的一个小国马其顿诞生了伟大的亚历山大大帝,在他短暂的33年生命中,南征北战,不但成为希腊联盟的共主,更是征服了波斯和埃及两大王国,建立了史上第一个横跨欧亚大陆的亚历山大帝国。早期的马其顿位于希腊北部,相比于南部实行民主共和制度的希腊人,是一个落后的城邦国家,其形势非常类似于战国时期的秦国。在这个意义上,亚历山大对希腊的征服,近似秦对六国的战胜,因此威廉·弗格森在《希腊帝国主义》一书中很有感慨地说:“拥有高度文明的古代希腊人不但没有建立一个统一的大帝国,反而被来自北方的、在许多希腊人眼中完全是蛮族的马其顿人给征服了。”
在漫长的农耕年代,高度专制集权、以军事为治国优先的政权往往能够取得对外战争的胜利。这在中国历史上曾多次发生,譬如公元5世纪时匈奴对东晋王朝的战胜,公元13世纪时蒙古对宋王朝的战胜,公元17世纪时清朝对明王朝的战胜。不过同时,如果它不进行及时的变革,其统治又是极其脆弱的。亚历山大建立起来的偌大帝国在他意外身亡之后,迅速被肢解。而强大的秦帝国竟也落入同样的历史逻辑之中。
嬴政统一天下后,并没有适时地改变商鞅的政治和经济政策,国家仍然处在紧张的、高度管制的“战争机器”状态。就在统一六国的当年,秦始皇下令没收天下兵器,全部销毁,铸成12个巨大的“金人”,同时,把天下富豪统统迁徙到都城咸阳,共有12万户之多,这在以土地为最重要资本的农耕年代无异于把民间财富连根拔起。
当这头庞大、嗜血的战争怪物突然失去了亟待征服的“假想敌”之后,它的高消耗和低效率变得非常惊人。为了让“机器”继续运转,秦始皇只好展开移山倒海般的浩大工程,他征用70万人修建自己的陵墓,动用40余万人北筑长城,派50余万人南戍五岭,用70万人修建阿房宫。同时,征用民力修建“驰道”,以首都咸阳为中心,东至齐、燕,南通吴、楚,北达九原(今内蒙古包头市附近),其路“道广五十步,三丈而树,厚筑其外,隐以金椎,树以青松”,以当时情况而言,实在不比今天的高速公路逊色。他还在西南边疆修建“五尺道”,在今天的湖南、江西、广东和广西之间修建连接各地的“新道”。
在这些基础工程中,最为后世津津乐道的无疑是万里长城。它的出现在北方划出了一条界线,自此中国成为一个“单独的大陆”——东边是整个太平洋西海岸,北边是长城,西边是沙漠与喜马拉雅山脉,南边是从海南岛到广西的亚热带丛林,这样,中国就被“设定”在一个四边形里。长城是实体性的,同时又是心理性的,在之后的两千多年里,它保证了帝国不受外来族群的侵略,即便在若干个时段内,外族成功入侵并实现了统治,可是,却从来没有一个政权冲破过“心理上的长城”,那些外来者很快被汉化、被“吞噬”——最显著而成功的例子是17世纪的清政权。
如此众多的基础建设项目的投资,在中短期内几乎没有任何的经济产出,国力之消耗可以想见,同时,权力高度集中的皇权专制制度,必定深陷于自己的政权机构瘫痪和工作效率丧失。公元前210年,秦始皇在东巡途中驾崩于沙丘(今河北邢台市),中央权威迅速瓦解。第二年七月,陈胜、吴广在蕲县(今安徽宿州市)揭竿而起,天下纷乱,群雄再度蜂起逐鹿。到公元前202年,刘邦建立汉朝,定都长安(今陕西西安市)。
这是一个威名赫赫的帝国,以至于后来的华夏人氏以“汉族”、“汉人”自称。
【企业史人物】奇货可居
嬴政即位时只有13岁,当时的相邦是吕不韦(?~公元前235年),他以“尚父”之名主掌朝政。此君原是一个商人,也是史上第一个把政治当成投机商品来经营的著名商人,他发明了一个成语——“奇货可居”,这个“货”,是指一位流落他国的秦公子。
吕不韦,跟吴起、子贡、商鞅一样,都是卫国人。他自幼随父亲在赵国都城邯郸做生意,史载“往来贩贱卖贵,家累千金”,也就是说,从事的是贸易生意,“千金”之数,与范蠡等人“亿万”相比,大抵只能算是一个中等商人。不过,吕不韦的志向很大,总想做一件“泽可以遗世”的大事。《战国策·秦策一》中记载了他与父亲的一段有趣对话,吕不韦问:“耕田的利润最高能有几倍?”父答:“十倍。”他又问:“做珠宝买卖的生意可得利几倍?”答:“百倍。”再问:“那么如果立一个国君,可得利几倍?”父答:“无数倍。”吕不韦慨然道:“每天拼命种地、做买卖,只不过多一口饭吃,我要建国立君,做惊天动地的大事。”
一个商人如何能建国立君?《史记·吕不韦列传》讲述了一个更神奇的故事。
当时,吕不韦在邯郸结识了一位落魄公子,他名叫嬴异人(后改名子楚),是秦昭王的孙子。按当时国际惯例,各国为互表信任,往往以一个王子或王孙作为人质抵押给对方,时称“质子”,异人正是一个质子。虽然是王孙出身,不过异人的地位和处境却很糟糕,他的父亲安国君有20多个儿子,他是不受宠爱的妃子夏姬所生,到赵国当人质后,秦国却仍然屡屡发动攻击,赵国上下自然百般冷落异人。他在邯郸出无车,食无鱼,成了名副其实的落魄王孙。吕不韦却决定把宝押在异人身上,说“此奇货可居”。
异人自感前途渺茫,吕不韦对他说:“你身在敌国,无依无靠,一旦秦赵交恶,你必首当其冲成为祭品。如果你肯听我的计策,我就为你回一趟秦国,必定能说服他们把你立为王位继承人。”异人听罢,急忙叩头拜谢道:“如果您的计策成功,我将与您一起共同分享秦国。”
吕不韦依约入秦。他游说的对象是安国君最宠爱的华阳夫人,华阳虽得宠,却没有生下儿子。吕不韦花重金买通了华阳的姐姐,借她之口劝说华阳:“你以色相事君,迟早失宠,更何况没有生下一男半女,异人对你的感情很深厚,不妨推举于他,你自可以一辈子有依靠。”华阳夫人深以为然,马上转身去安国君那里吹枕边风,安国君当即立异人为继承人,并刻下玉符为据。
在为异人争取到了继承人地位之后,吕不韦又做了一件很惊人而又神秘的事情。他与邯郸城里一位绝色善舞的姬女(史称赵姬)同居,使之怀上了身孕。某次,异人来吕宅喝酒,一眼迷上了赵姬,竟起身动手动脚。吕不韦先是大怒,然而又转念一想,既然已经破家投资在异人身上,不妨再加上一个筹码。于是,他就慷慨地把赵姬献给了异人。赵姬把怀孕的事情隐瞒了下来,数月后生下一子,起名嬴政,异人把赵姬立为夫人。这一年是秦昭王四十八年(公元前259年)。
这段故事以正史的方式明明白白地写在《史记》之中。也就是说,终司马迁那一代学者均认定,日后一统天下的秦始皇嬴政,其实是商人吕不韦所生。
嬴政两岁那年,秦以重兵猛攻邯郸,赵国很愤怒,想要惩罚异人。吕不韦连夜把赵姬母子藏匿起来,然后自带异人出逃。赵姬母子在赵国过了6年寄人篱下的孤苦日子。到公元前251年,秦昭王驾崩,安国君即位,即秦孝文王,吕不韦把赵姬母子迎回秦国。
安国君只当了一年多的国君就去世了,异人顺利即位,是为秦庄襄王。他立即拜吕不韦为相,封文信侯,将河南洛阳10万户作为他的封地。
就这样,吕不韦以十年为期,投资千金,终于如愿以偿地获得了“无数倍”的回报。仅以此而论,他无疑是千年商业史上最“成功”的商人。
庄襄王在位三年驾崩,嬴政即位,吕不韦出任相邦。从历史的记载看,吕不韦绝不仅仅是一个只懂得投机、靠讨好权贵和女人上位的商人,他确乎有经略国家的才干。嬴政登基尚是少年,若以一个人的心智成熟而论,即便是天才,要具备统筹全局、缜密思考的能力,起码应在20岁以上。也即是说,至少在7~10年的时间里,吕不韦实际管理着秦国,他以“远交近攻”的战略,为统一六国奠定基础。
吕不韦机关算尽,由邯郸城里的平凡商人成为强国的首相,并在将近10年的时间里一展足以遗世的治国才略。不过,他没有看到天下统一的一幕。秦王政10年,吕不韦被羽毛日丰的嬴政免除了相邦职务,出居河南洛阳封地。不久,嬴政复命其举家迁蜀,吕不韦恐诛,喝毒药自尽。
吕不韦死后14年,疑似他儿子的嬴政完成了统一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