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虽然还是车流不息,汴河的水虽然还是静静地流淌,我们却听到了战马嘶鸣的声音,看到了刀剑挥舞的光影。徽宗皇帝仍在龙椅上手执狼毫笔,书写属于天子的无边寂寥。他只适宜与花草书画为伴,却拥着万里江山,历史的安排实在让人愕然。我们仍然看到,天子经常出现在李师师的楼上,倾听那绝世的声线,赞叹那无限的风情。或许,对于他来说,万里江山真的比不上红颜一笑。
而李师师能做的,不过是将上天赋予她的柔情旖旎尽力展现在君王面前。她无力承担红颜祸水的骂名,但后世之人很愿意把这名声给她。其实就算没有李师师,北宋的江山也一定会迎来那样的风雨飘摇,所有的情怀都在陈旧,所有的繁华都在滑落,当龙椅上的人越来越疏远江山,山河便越来越变得不安详。南方的方腊、北方的宋江都在为当时无限的风情做最后的送别,而更北方的女真族,早已将自己的战马骑到了汴京城的繁华边上。
尽管我们已经看不到八百多年前的汴京城,但是我们似乎听得到,那里笼罩着阴云。人们被远远的马蹄声惊得不知所措,而宋徽宗很快做出了决定,他将龙椅让给了宋钦宗,而自己得到了久已向往的自由,他天真地以为,终于可以用他秀雅的字体和画意,描绘一切的美好了!可这样的天真很快就被大金的铁骑踩得粉碎,只留下一段屈辱的余生。除了李后主,我们很难在历史上找到才华可与宋徽宗媲美的皇帝,而才华横溢的他们,却注定担不起万里江山的重量。
所以,宋徽宗和宋钦宗一起,做了大金的俘虏。靖康之难后,曾经灯火辉煌的汴京城,很快就黯淡了。随着一个旖旎时代的逝去,那个被天子无比宠幸过的千古红颜,也沉落在一窗昏晓里。
她只是一个弱小的生命,用她的色彩和声音勾着当时柔软的气息,可她终究是零落的草木,当北宋的一切都被踩得支离破碎,她也只能随着那时代的碎片,流落江湖。
可以想象,当时的李师师辗转于江湖时,容颜何等憔悴。那个被肢解的时代,定是一路风尘地逃逸,卷在其中的微小生命,必将染一身尘埃。是的,大宋江山在一番逃逸之后,只剩下江南那一隅之地。就这样也仍处在北方马蹄声的震慑之下,连个安稳觉都睡不成。
李师师在一段时间的漂泊之后,来到了当时南宋的都城临安,也就是现在的杭州。在这里,憔悴的她再也没有往日的千娇百媚,她就像那远去的北宋时光,只剩一盏幽暗灯光,照着片片叹息。为了生计,她不得已重操旧业,继续她最后的风尘之路。可想而知,这时候李师师弹的曲,唱的调都是萧索悲苦的,想必也能勾得起一些伤感之人的悲情。她一定还会唱起周邦彦曾经写给她的那些词,回忆当时倾谈的场景,只不过,一回想就是一份怅惘。
既然她身边再无天子,那些曾经慕她之名却只能远远望着的士大夫,就可以自由来去于她的门前。很显然,这些人只关乎风月,对于江山社稷,他们似乎从未关心过。此时的李师师虽风采不及当年,但是余韵犹在。毕竟是天子亲近过的女子,只听这名声也要来一睹神姿。
而那个曾经走出皇宫走向烟花之地的天子,如今正在五国城里坐井观天呢!不知道他在屈辱之余,会不会觉得在那样的境况下,竟然也比以前在龙椅上自由一些呢?
多年以后,李师师在杭州城秀丽的山水间离去,很安静,很凄凉。倾世的容颜、婉转的曲调终于沉默于黄沙之中。青楼女子若没有搭上红颜薄命的悲伤,就势必要面对晚景凄凉的落寞。想必年华老去的李师师,面临的是这番光景:
辇毂繁华事可伤,师师垂老过湖湘。
缕金檀板今无色,一曲当年动帝王。
关于李师师的结局,还有不同的说法。一种是说她遁入空门。若是这样,倒是合了三岁时在寺院被摩顶时老僧的话语。这样飘零的花叶,恐怕也只有佛门能给她些许安宁。那些年所有恣肆的欢情里,实在裹挟着太多寥落,此时一旦放下欢情,心底一朵莲花升起,倒是难得的清净!
另一种说法很离奇,而我们却希望那是真的。据说,在战事打响之后,李师师将自己的积蓄全部捐赠出来,助宋军抗金。靖康之难后,金主因久闻李师师之名,命令北宋降臣张邦昌多方寻找,并不惜重金悬赏。当他们找到李师师的时候,她蓬头垢面,誓死不愿服侍金主。她先用金簪自刺喉咙,没有成功,就折断金簪吞下,然后以死殉国。临死之际,她还大骂张邦昌卖国求荣的无耻行径。
倘若这是历史的真实,那么李师师给了那些苟且偷生者多响亮的耳光啊!山河破碎之际,多少人抛却了家园,选择了苟安,就连这时的天子宋高宗,也只是偷偷地躲在杭州城清幽的湖水边,不敢听远方的马蹄声。而这一柔软生命,却为那故去的时光铸上了一段铮铮铁骨!山河可以破碎,但那丝倔强的魂,却定要永恒地飘荡。这实在应该是那些天子大臣应有的骨气,却只能在一个青楼女子身上体现出来,这样的悲剧多么荒唐!
无论是何种结局,李师师总是像谜一样,存在于那个时代的一缕残阳里。那时候,她就在自己雅致的小楼里,等着天子,也等着才子。她所有的欢情最终都归结为心底的寂寞,人们只知她是烟花女子,却不知她光鲜背后的暗淡色彩。
她出现在汴京城烟花之地的时候,汴河的水悠悠地流着。而当她离开汴京城,流落江湖的时候,汴河的水仍旧悠悠地流着,只是一个词情丰满的时代已经随流水远去,只剩杨柳岸那些风、那些月,远远地轻柔婉约。
是的,她走的时候,苏轼、柳永、秦观、欧阳修这些名字早已远去,那些难以比拟的风流,被北风刮得纷乱,后来辛弃疾的词句“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正应了当时的景。那如情花一般的宋词,只留下草树斜阳,寻常巷陌,还有几声“过河”的凄厉呐喊,以及“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凄凄惨惨。
在文化氛围那样浓烈炙热的年代,李师师将一片嫣红纳入其中,更加深了那时候的轻柔婉转。而她又挽着君王的手,唱着欢喜和哀愁,为那段恢弘中暗藏激流的华年,染上了江山的秀色。除了那傲视的容颜和声韵,她不曾拥有过什么,却将那一段历史中的两种生命气息牵在手中,以微尘一般的身份,融化着当时最华美的情怀。
似乎,北宋那些词风诗韵和王者气派都可以在她身上找到线索,而她,只是一朵寂寞烟花。她无力承担什么,却注定要串起十二世纪初期北宋最后锦绣年华里那些美好记忆。外面的山河在鼓角声中震颤,而她的小楼里丝竹声声,曲调幽婉。而山河的所有者就在她身边,尽情狂欢。而君王离去后,会有寥落的词人来这里,借着清冷的月光,写几行悲伤的词句,说几句难言的情衷。
最后的时光里,她唱着最后的悲歌,为君王,也为那个曾经华美的时代。她是枕着北宋烟花般的繁荣离去的。她的身上系着别样的风情,其中有历史的厚重,有文人的情怀,也有烟花的寥落。这样一集中,便成就了李师师这么一个独特的生命,将那水流花谢的时代,映照得透彻详细。只需看她的一生,便知道北宋最后的风华是在怎样的气息和韵律中流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