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即将过去。
当夕阳的最后一丝斜晖耀进王二酒肆时,城东头的秦家老三拎着一袋铜钱慢悠悠走进来。每天这个时候,他都会去弘农城唯一的钱庄赌场收取例钱,然后去王二酒肆打发一天剩下的时间。他的朋友们一定也会到酒肆相聚,大家或多或少的都拿着点例钱。
钱庄赌场只是钱家和庄家开的赌场。
王二是一名退伍军人,退伍意味着丧失生计。对王二来说,退伍的痛苦影响深远,他不得不一个人在城墙偏僻的旮旯角经营着这样一家生意惨淡的酒肆。好的一点是酒肆这几间歪斜的破木板房是他爹死后留给他的,不必为它多付额外的费用。
追溯到他不得不退伍的八年前——这位在边疆多次恶战中毫发无损的战士在一次皇族内战中身负重伤,脸上从左至右斜斜地被劈了一刀,这么多年来还依旧翻着令人作呕的惨红的僵肉;被斫断的右臂和右腿用铁钩和木跷代替,行动时就像他那几间将倾的板房。久而久之大家叫他“王一半。”这雅号是秦三这帮人赠送给他的,酒肆每天的顾客几乎也只有这帮人,而恰因为只有这帮人,所以更没有别的主顾愿意上门。
这帮人当然是弘农城里最有名头的游侠儿。自从秦三在弘农城叫得响名号并逐渐成了这帮混混的大哥后,他们组成了一个帮,他们认为帮的作用是朋友兄弟之间可以无私的互相帮助,所以这个帮就叫做“帮”。数千百年后,人们称之为黑社会,当时却没有“社会”这个笼统又含混的名词。
赌场每天会交给秦三一定数量的例钱,大约和孝敬给弘农城捕快衙役们的总数一般多。开赌场的虽然是县尹钱惟才的侄子,但该花的钱照样一分都不能少,除了朝廷高高在上的法律外,现实中还有另一套你必须小心翼翼遵守的法则。
赌场离王二酒肆不远,靠近城墙,地段偏僻。白天朱色大门紧闭,一到晚上,巨烛高烧,生意好的不得了。每当一把骰子掷下,赌徒们的眼中就会闪出如饿狗见了大肉骨头似的光。
赌场的生意越好是非往往也越多,即使钱家和庄家也不可避免。一旦出事,赌场负责人老金就马上派人到王二酒肆来叫秦三,秦三便就会带着他的“帮”里兄弟去适时把事态控制住,然后弘农城的捕快衙役才会象征性的出现,到后来干脆连这种无意义的象征也懒得表演了,但他们的那份“孝敬”依旧按时收到,因为他们代表着另一种似乎根基更加稳固的“权威”——从皇帝到衙役的系统性权威。
“帮”是很有职业道德的组织,所以秦三等人就必须在酒肆等到天将亮,直到赌场的伙计过来通知赌场已关门时才能离开,王二也必须在他们离开后才能关门睡觉。每隔十天半月,老金会亲自来酒肆结算“帮”欠下的不菲酒账。王二对这种生活状态非常的满意,他希望这种状态永远的维持下去,就像他能永远的活着一样。
这无疑是个讽刺,历史告诉我们帝王以追求长生为梦,历史没有告诉我们,人人皆以追求长生为梦,只不过普通人的追求不够惊天动地,只是一个不值记载的屁而已,又或者是一个连屁都不如的空想,屁毕竟还有点臭味。
皇上正在宫中做这样的梦。方士们苦心研究炼制的仙丹吃了闹肚子,害得天子不停如厕,如厕空闲时忽尔想起掉入粪坑“陷而卒”的晋景公,顿起疑心:“**你娘的,莫不是要害朕性命?”遂派人放火点了那几个可怜的方士。皇帝痛定思痛,深感缺乏人才的致命性,遂遣另一派反对炼丹的方士徐某带童男女数千人出海求仙。这样做的目的是两手准备,一是以虔诚之心和更虔诚的供奉求仙人亲自降临,二是若仙人不愿下驾,可就地学习,俟技术学成之后派童男女们回国授朕以长生之术。至于成仙,皇上不抱奢望,再说仙人未必就过的比朕好。
众所周知,此事最后不了了之,唯一产生的后果是在海外一不小心建成了一个器小不能容物的小国,但后来这个小国后来强大后并不承认自己曾有过文明的祖先,而认为国种源于不知从何处莫名出现的野人,这群野人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本岛土著”。
上面一段只是给明眼人看的插曲,并不是本书的主题。虽然越扯越远,却多少有关故事大局。徐某一众作为世界上首批公派留学生,开了个很不好的头,迄今为止,有能耐走出国门的留学生都极少愿意回来,宁愿在异国他乡建立不属于自己的家。
“帮”在一定程度上是崇古的传统文化所追求的理想社会组织,这个“理想”就是莘莘有志之士渴望并努力提出以待实现的终极理想——均贫富。遗憾的是这个理想曾提出过无数次,最后也仅仅是变成一个让人追忆的响亮的口号罢了。
赌场的这一份例钱是“帮”所能收到的所有例钱中最多的一份,但秦三每次总会毫不藏私的把它们全部倒入王二酒肆桌上大家聚在一起的钱物中,然后按人头均分。倘若某位兄弟偶有事或有病不能来,他的那一份也照样有,由秦三代为保管,这就是他在“帮”里的权威。没有人敢私自藏起哪怕一个铜板,这种行为不但遭人唾弃,同时还要被严格的“帮”规惩罚,秦三就是这个惩罚者,这也是他的权威。然而他的权威似乎并不被他爹秦老屁和他的二哥二嫂看重,作为一个成年人,成天游手好闲,从未给家中带回过一文钱,还理所当然地睡懒觉,理所当然地不照料家中的耕地,理所当然地要吃饭……数不清的恶劣品质中只有一个小小的优点,那就是吃饭从不挑食。这或可略慰家人之怀。
即便拥有“不挑食”的优秀品格,二嫂还是很厌恶给小叔子做饭。觉只要一睡过午,搭在他家破敝小院中更为破敝的灶台上的锅碗瓢盆就早已洗的比皇宫中的花瓶还干净,干净的让秦三看看自己的脏衣服踯躅着不好意思过去。由于秦三昼伏夜出的生活状态,厨房的干净遂亦就成了一种常态。
秦老屁看到这种“讨吃的赶不上饭时”情况后又急又气。却不敢骂二嫂,只能恨老三不争气,往往连声叹气后对着即将行出院门的秦三后背骂道:“老子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生下你这么个不争气的死种,成天除了挺在被窝里装死,就是和外面的狗头们鬼混,看看你二哥,多大的家业,要房有房,要地有地……”
话还没骂完,秦三就截住道:“那又如何,还不是扒土坷垃种地的?”
秦老屁怒骂道:“****的。”一边脱下脚上的烂草鞋瞅准扔过来,可恨年老体衰难以命中目标,秦三向旁边一躲,草鞋“啪”的砸在那扇破木板做的院门上,待秦老屁跳过去套上鞋欲出门追击时,秦三早已拐过巷口,逃的无影无踪。秦老屁只好再次高骂道:“****的。”惹得二嫂在一旁心领神会的冷笑,嘟囔道:“老秦家没一个好种。”。
巷子拐过去是座简陋结实的木板桥,浅浅清澈的河水贴着桥底缓缓流过,河底光滑的卵石静悄悄的享受着流水的抚摸。
时值春余夏初,河里的水已温手,太阳却不似炎夏时般毒热。正是浣衣的好季节。
大姑娘小媳妇们一边撅着紧绷发胀的屁股蹲在河边的大石头旁槌打衣服,一边听刘老太讲年轻时候的风流韵事:“那个外地茶商真不是个好东西!”刘老太不齿道:“你们不知道,我年轻时可是咱城里的一朵花。那个色鬼,以为我不知道,一边假作品茶一边偷偷瞅我的胸脯。”冷不防偷偷靠近的秦三突然道:“刘老太,你的胸脯像两只扁口袋,有什么看头,还是这几位姐妹……”
天气渐热,大姑娘小媳妇们衣服本就穿的薄,秦三站在面前看着她们或蹲或坐,女人们都觉得自己的**象是两只正在猎鹰窥伺下的受惊的白兔。大家不用抬头就知道是秦三,一面揪紧领口,一面抄起木棒欲打。秦三边笑边大叫着逃上桥,众女追不上,只得停脚纷纷娇骂。唯有刘老太不依不饶的追过来,秦三笑道:“刘老太,饶了我吧,天地良心,我可没看你的,我又不是色鬼茶商。”刘老太在身后骂道:“放你娘的屁,你没看怎知老娘的**像口袋?告诉你,老娘年轻时**可比现在的小媳妇们的好看多了。”秦三假装不怀好意地看着河边的年轻女人们,一边叫道:“我看未必。”河那边有的小媳妇们忍不住“噗”的一声笑出声来。令刘老太大感时光荏苒,一去不复返。
每天都有很多愉快的事情能让秦三忘记秦老屁的骂声、哀叹声,二嫂鄙夷的眼神和二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当他从河另一边的巷子进去再拐出来到了弘农城正街时,他快乐的微笑却让人害怕,他在回忆快乐的时候脸上的思索表情给人一种奇怪的深谋远虑的印象。有人认为深谋远虑是阴险。
“大虫”秦三的笑容比他的愤怒更加让人惶然而心惊。
对秦三这样的人,大多数人只会往坏处想,他越是愉快,越容易使人联想起他的愉快来自之前的“恶”和将来必然的“更恶”,不过当着秦三的面似乎不太方便表达厌恶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