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御书房。
那个尊贵的身影立在书案背后,静静地看着袅袅绕绕的龙涎香,他的心,已在那迷离的雾霭中沉溺。
那人身后,卢销愁长跪于地:“吾皇万岁万万岁。”
良久,那人方低声地道:“卢兄,起来吧!”
卢销愁道声谢恩,起身静立。
“我一直以为,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就算天下任何人都不理解我李慕鱼,你卢销愁还是会知道我的心,可是,连你也要背弃我吗?”
卢销愁面容沉寂,水波不惊地道:“我们一直是最好的朋友,可是,自从皇上以三百禁军,护皇室车辇,将在下从江南召至长安,销愁心里充满了士为知己者死的感激,然而,在下在长安所见这一切,实不是在下所能想象,在下不能体皇上之心,也不知自己能有何所为。既然事不可为,在下只有远遁于江湖。”
“原来如此,朕知错了,可是,天下如此之局,朕也力不从心呀!”
“皇上,正因为如今政局混乱,更该励精图治呀!想太宗皇帝贞观初年,是何等困迫,于是偃武修文,抚民以静,不过十年光景,便治理出一个足以光耀千古的盛世。皇上,如今兵戈方息,正是大力整顿朝纲的大好时机!”
李慕鱼听了,神情大动,问道:“卢兄教我!”
卢销愁道:“罢天下各道节度使,集兵权于朝,精选干吏出任各州,抚民以治,闲置宦官,清除宫危……”
李慕鱼一听,脸就变色了。
卢销愁再也说不下去了。他要做的事,如果没有皇上全力以赴,坚决果断的支持,那么他是做不了的,不但做不了,而且提都不能提,一旦泄露出去,那后果,就不堪想象了,他一人之安危,他是不会放在心上的,可是,他的背后,必竟有那么一大家子。百年富贵,世代缨侯,恐怕也会随之湮灭。
李慕鱼来回地踱着步,以他堂堂的帝王之尊,那些忧虑与不安,竟如此明显地出现在脸上。
良久,李慕鱼道:“此事干系重大,待朕好好想想,你写一份详细的谏书,供朕参考参考。”
卢销愁心里一声叹息,忽地再次长身跪道:“在下就算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也难报皇上知遇之恩,只是要成不世之功,自然要雷霆手段,当年胆气冲天的红马太子,今还在否?”
李慕鱼听了,脸色一愠:“你这是在逼朕!”
此语一出,卢销愁一颗心顿时如坠深渊。
整个御书房里,陷入一阵尴尬的沉寂。
就在这时,一阵悠扬悦耳的琴声,不经意地传来,那琴声,是轻盈的,轻盈的如清晨的湖面升起的一团水雾,就那么朦朦胧胧的一下子,就沁湿了听者的心;那琴声,也是飘渺的,飘渺的就像梦里的偶得的一句寂寥的诗,就在沉睡的人还在迷迷糊糊之际,已被蛰伏在心里的那些时隐时现的往事,深深地刺痛了……
那琴声,连这堂堂的帝王之尊,也为之忘机,也为之动情。
李慕鱼悠悠一叹道:“卢兄,这琴声如何?”
卢销愁起身道:“这琴声虽淡雅清远,却直醉人心魄,令人倾倒,当世恐怕只有张月狐先生有此功力!”
李慕鱼展颜一笑道:“想不到你也是张先生的知音。”
说到欣然地道:“卢兄不是想天下大治吗?我正要办两件大事,让天下所有的人明的朕的决心!”
卢销愁一怔道:“皇上,哪两件大事?”
李慕鱼道:“其一便是天下大试;这第二件便是张月狐正在彩排的《飞天舞》,当大试完之后,我要在含元大殿上,与文武百官,以及天下书生,共赏此舞——借此盛举,以宣朕德泽教化之心。”
说毕,拉着卢销愁的手一边往外就走,一边道:“走,朕带你去先睹为快!”
卢销愁就这样被李慕鱼拉着奔出了御书房,卢销愁心里一颤:拉着自己的,还是当年那个落迫寡欢的王子?
一路之上,穿廊过院,一直向南行去,二人身后,一群太监慌乱地追随着……
眼前就是太液池了,池中荷莲丰盛,四周回廊围绕,亭台楼榭,隐现在绿树丛荫之中,景色秀丽清雅,精美绝伦。
那琴声自太液池上偏东处的小岛上传来。小岛上有一处凉亭,一名白衣人正在亭中抚琴。
此时正值黄昏时分,一轮金灿灿的夕阳斜挂在麟德殿的檐角上,将太液池中洒满一池的金碧辉煌。回首向麟德殿那边了望,那处的晚霞正烧红了半边天。
凉风轻送,琴音缠绕,远远望去,只见亭中抚琴的白衣男子,举止风雅洒脱,神情宁静歉和,气度中颇有几分超凡脱俗的出尘之态,不由地生出让人仰而观止之感。
李慕鱼拉着卢销愁徐徐来到亭中,琴声铮然而止。那白衣男子起身迎道:“张月狐恭迎皇上圣驾。”
不待张月狐行行礼,李慕鱼已上前扶住。
卢销愁长揖道:“卢销愁拜见张先生!”
张月狐看着卢销愁道:“七天前的一个夜晚,在下回长安时,遇见卢公子当街长歌,神情哀痛欲绝,一曲《蒹葭》尤在心头回荡。想卢公子乃冠绝天下的风流人物,却不知为何如此?”
李慕鱼听了,笑道:“是朕让卢大才子伤心失望,以至于此。朕可是让卢兄逼得无路可退了,所以带他过来,想用张先生的《飞天舞》分分他的心!”
张月狐盯着卢销愁道:“卢公子重伤未愈,实应多多静养,不可妄动心气,否则,极易留下隐疾!”
卢销愁听得心头一暖,应道:“多谢先生关爱,在下定当珍惜!”
张月狐却悠悠一叹道:“但凡至情至性之人,虽然多情于斯,最不关爱的却是自己的身家性命!”
说毕,携卢销愁手道:“卢公子一品人材,足堪大用,不要让皇上失望,也不要让天下黎民百姓失望!”
卢销愁淡然一笑道:“先生教诲,在下铭刻在心,不过在下乃不羁之人,恐怕让先生错爱了!”
李慕鱼此时道:“张先生,不知你的《飞天舞》,是否排演完毕,朕和卢兄都想先睹为快呀!”
“此舞共分五段,分别为‘有凤来仪’‘百鸟朝鸣’‘灵凤沐霞’‘凤凰涅盤’‘凤舞九天’前面四段已基本完成,最后一段‘凤舞九天’尚有不足之处,臣正日夜捉摸,今奉旨在此恭候,只因‘有凤来仪’‘百鸟朝鸣’‘凤凰涅盤’三段场面之华丽盛大,已完全超越当年的《霓裳羽衣舞》中任何一段,只有第三段‘灵凤沐霞’是一段独舞,臣的弟子凤羽,已准备就绪,先请皇上与卢公子指教!”
说毕,行至琴前端坐,双手分花拂柳般各在琴上一抚,一阵轻快的琴声响起。
随着琴声飘荡,回廊之中,两排彩衣宫娥,拥着一个身披白纱双臂缠着两条纤长白绫的绝色丽人徐徐行来。
远远只见那女子云髻雾鬟,娥眉青黛,明眸流盼,朱唇皓齿,玉指素臂,白纱里隐隐透着细腰雪肤,就像玉蟾宫中的仙子一样,轻烟袅袅般地行来——尚未及近,在场的男子,已看得心魂俱醉了。
张月狐轻轻地一叹,手指轻灵地一动,在琴弦上飞快地抚动起来,一阵悦耳之极的琴声,如和风一缕流过水面,如丝雀轻鸣冲上云宵,在天地间揉魂荡魄般地飘扬。
琴声之中,只见那白纱女子,在黄昏的夕照之中,双臂徒张,拽着两道白绫,如一幻幽幽梦影,从回廊中轻轻地跃起,向太液池中飘去,半空中,一跃之势将尽的刹那,只见她凌空虚踏一个弓步,一双纤手将两道白绫一扬,两道白绫向半空中飞起,形成两道优美的弧——
然后是,一双修长的美腿轻轻一合,双手各拧着白绫的两端,湖光水影中,只见娇肌似雪,人美如玉,她轻轻地坠下,白绫受风蓬开,如两朵无瑕的云。
她下坠之速似缓到了极点,尤如一个天外的仙子,穿过那岁月的蹉叹,不沾一点风尘地来到这人世间。
忽地,她双臂一收,同时将手中白绫放开一端,白绫如两道白色的火焰,冲天而起,她却极快地坠下——
水面,正好有一颗荷花,荷叶青幽,莲子长得正丰实。
那秀巧的足尖在荷叶上轻轻的一点,那婀娜的身影,冲天而起,就在升腾的同时,只见她双臂平伸,身形如陀螺般地飞旋起来,牵着那两道白绫,绕成一道一道的由大渐小圆弧,追逐着她,向半空而去——
半空中,她直升至一个极限的高度,于是转势渐缓,似乎就在那霞光清风中一静,她就那样神采飞扬,容光照人地站在那虚空之中,仿佛恒古。接着,她沉腰轻旋,旋转着,轻快地向那一圈一圈,由大渐小的圆弧中轻轻地坠去——
那轻纱,那白绫,那曼妙之极的身影,那灵动轻盈的舞姿,在那黄昏的晚照中,美得象一个梦,一场如诗,如画,如幻,如影,迷离今生的春梦……
卢销愁在看清那舞者清丽无匹的容颜的一瞬间,已然呆愕住了,那容颜,分明是他朝思暮想,魂牵梦系了近十年的人儿呀!
凤羽一舞,倾国倾城。
原来名动天下的舞者凤羽,就是她!
“轻梦——”他轻轻地唤了一声,两颗清泪,从他眼中轻轻地坠下……
这一声轻唤,仿佛又将那被风刀霜剑割裂了的前生和今世——连了起来!原来梦未灭,灰未烬,心未死,她还在!
——她还在这人世间!
——她就在眼前……
人生若只如初见般地出现在眼前。
那一年,他十三岁,她十二岁,还有那个******,十五岁。就是那一年的寒冬里,他被父亲领着,他第一次走进朱武王的府第。
“这第一拜,是敬朱老爷子纵横驰骋的气度!”
“这第二拜,是敬朱老爷子神鬼莫测的修为!”
“这第三拜,是敬朱老爷子静守虚淡的情怀!”
在朱府的大堂上,卢销愁每磕一个头,便说出一句跪拜的理由,拜完以后,又道:“以此三敬,朱老爷子可以为我师;有此三拜,卢乐可以为汝之弟子!”
此翻言语,出自一个十三岁少年之口,以名动天下的朱武王,竟也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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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卢家虽是以军功封侯,但至今已是三代书香,这百余年,你们卢家出的进士以上者,不下十数人,不知卢侯爷为何要送长公子来习武?”朱武王问道。
卢谦道:“此子虽然天生顽劣,可是天资却还聪诲,在下虽不才,于文墨经典却还有些修为,只是,在下虽为人父,却已无力教他,说来惭愧,此子五岁之前,于问答之际,尚可有难于他,可是五岁之后,此子不但应对如流,每有奇思,在下也有力不从心之感,在下也曾为此子遍聘名士以教之,可是当世之名士每教之数日,无不请辞而去。”
朱武王听了,大笑道:“想当年你卢谦以文采名动江南之时,风光无限,整个江南无一人可比,如今也总算知道什么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了!可是,让你领教什么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竟是你的儿子!哈哈,此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朱武王生平为人,虽亲和平淡,神情却常是寂静严肃,唯那天一场大笑,却是良久不止。
好不容易止住笑,复又笑道:“你不想让你儿子灭你翰林威风,也不用送他来习武,大不了把他闲置家中,用声色犬马来消磨他既可。却来折腾我一介武夫,也亏你想得出来,哈哈哈……”
卢谦听了,却是长叹道:“此子让人可喜之处虽多,可是,纵观心性,实仍孤臣孽子不羁放纵之流,纵有大才,恐不见容于天下,为人父母的,并不万分地想他如何名动天下,只求他一生平安,已足矣。”
听到这里,朱武王方神情一动,竟是严肃起来。
卢谦接着道:“如今天下虽然看似太平昌盛,纵观朝中人事,隐有极大的祸犯,万一战乱一起,恐一发而不可收拾,到那时,天下唯强者为尊,而观之卢门,尽是文弱,在下为国为家,已是日夜忧患。”
朱武王听了,笑骂道:“是呀,在太平盛世,卢贤弟还可以唱唱高调,做个应景的人儿,一但身逢乱世,那就真的百无一用了!”
卢谦听了,并不以为忤,却长叹一声,方又道:“在下虽然身列侯门,却也常觉无力可为,只能做到尽忠职守而已,在下为国家社稷做得不够,那为子孙后代,总要多尽点心吧!朱兄虽然无爵无职,威名却震荡天地,且在军中多有门人故吏,只要朱兄肯收此子为徒,纵然此子于武学并无所成,世人念着他是朱兄的弟子,至少不敢加害于他!此仍为人父母的一翻苦心,朱兄定能理解。”
朱武王听了,良久不语,最后方叹息道:“我肯收此子为徒,不是因为你我交往日深,也不是因为你方才一翻言语,而是此子生性甚合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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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销愁完成拜师之礼以后,以卢销愁生性好动的性情,自然在客厅里呆不住,于是,就趁两位长辈聊得投机之时,偷偷地跑了出去。
在朱武王府的后花园里,有一株苍古的老梨树,那株巍峨如一个巨大的华盖,树干要四五个人拉着手才能的围抱的老梨树,是他终生难忘的。
那年下着江南罕见的一场大雪,天地间漫天飞舞着玉宵般的雪花,远远地,他被那一树净洁如玉的梨花深深地迷住了,于是不顾佣仆的阻拦,穿廊过院地向后面跑去,在那株巨大梨树下,他见到了今生他永远也无法忘怀的人儿。
只见一个粉雕玉琢,肌肤倩丽,与白雪争辉,与梨花争艳的粉衣少女,裹着一卷白狐裘,正在梨树下翩翩起舞……
卢销愁出身侯门,见惯了富丽繁华,耳闻目睹的是声色犬马,可是,却第一次看见一个如此清丽脱俗的女孩,那时,懞朣初开,神情痴迷——原来,这一生,为的就是要找这样一个女孩子……
那漫天的飞雪,那白灿灿的一树梨花,那梨树下漫步轻舞的粉衣少女,构成了一幅精美绝伦的图画,此情此景,永远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记忆深处,成为他以后午夜梦回追忆的渊源。
那时,他着了魔一般,向那个女孩走去,越到近前,越看得发呆,忽然,他用力抱住那个女孩,在她如画的两道秀眉之间的印堂处,深深地吻了一下,口中却在胡言乱语地道:“神仙妹妹,你长大以后,我要你做我的娘子……”
眼前的事太过奇怪,让那女孩一怔,明丽的眼神闪有一丝慌乱,玉脂般的俏脸一红,现出颠倒众生的羞色,只见她贝齿轻咬,双手由里向外一拂,已将卢销愁的双手扫开,接着左手上扬,按住卢销愁的左肩,右手下沉,托住卢销愁的右足,卢销愁忽地觉得一阵昏眩,乾坤倒置,就那么头上脚下地被轻轻的一掷,就掷了出去——那一招是卢销愁后来才知道的《乾坤捭阖掌》中的“拨江分流”式。
那时,耳边忽地传来那女孩的一声惊叫,只觉那女孩的一双纤手忽地追来,用力扣住自己的双脚,往回一拉,却终究慢了分毫,只听见砰地一声,卢销愁的头正撞在梨树下的一张石凳的角上。只觉眼前一黑,剧痛传来,卢销愁已昏死过去。
卢府的佣仆,与朱府的家人,闻声赶来,只见血流满地,白的雪,红的血,触目惊心,整个朱府顿时乱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