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元殿后侧,御书房。
坐在书案后的李慕鱼忽地将手中一书札狠狠地掷在地上,骂道:“‘飞天舞’尚未排完,正是关键之时,朱武王竟来书要将义女遣回。真是岂有此理!”
骂毕,斜视了候立在一旁的余朝恩,问道:“朱武王是何用意?”
余朝恩神色微动,低首道:“奴才想了一想,不知当不当讲?”
“快说!”李慕鱼急道:“朕恕你无罪,但说无妨。”
余朝恩定了定神,道:“是不是与卢公子有关……”
砰——李慕鱼大怒道:“李傅国容不下一个书生,你余朝恩也容不下一个书生!”
余朝恩一听,吓得跪伏在地上,道:“奴才罪该万死!请皇上息怒!”
李慕鱼良久一叹道:“起来吧!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朕刚才说了,恕你无罪!”
余朝恩一听,悄悄地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起身道:“传说卢公子当年与师兄******为了朱武王的义女,二人曾大打出手,此事当年闹得整个江南家喻户晓,虞侯卢谦也曾亲自登门为卢公子求亲,却被朱武王一口拒绝,说二人生辰八字不合,天生的命里相克,不死不休。后来,朱武王干脆将义女送到长安,拜在梨园总教席张月狐门下,学习音乐舞蹈。而******那小子,竟也是性情中人,为了这朱小姐,千里追踪,孤身来到长安,可是朱小姐进了宫,不是他一个庶民想见就可以见的,谁知这小子为了能见心上人一面,也够狠的,竟投了军,一时打遍军中无敌手,前几年靖乱,数场大战,这******不是一直追随皇上左右,也立了不少战功!皇上不是刚把他调到潼关做总兵吗?这小子离开长安之时,还在春明门给了卢公子一个下马威呢!”
李慕鱼转身盯着余朝恩道:“这些事,你又是如何知哓的?”
余朝恩急忙道:“皇上命奴才做这观军容处置使,自然要经常出入军营,这******投军后,为了早日出人头地,到处找人比武,自然在军中得罪了不少人,有关他的流言蜚语,在军中也是到处暗传,奴才想不听也难。”
李慕鱼听到此却是一叹,道:“原来卢兄一直风流放诞,郁郁寡欢,却是因为……这叫朕好生为难!”
余朝恩一听,道:“朱小姐的容貌才情绝不在当年明皇帝的嫣妃之下,难道皇上也对那朱小姐……”
“放肆!”李慕鱼喝道。
余朝恩一听,吓得长跪在地,低头伏首道:“奴才只是想为皇上分忧!奴才做事只站在皇上的立场!”
说到此微微抬头一瞟,见李慕鱼神色稍憩,又道:“再说那朱小姐仍人间绝色,奴才看这后宫佳丽三千,也绝无一人可比,这样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自然只有皇上您才可以……”
“皇上,卢公子他——”这时小济子勿勿地跑进来。
李慕鱼神色一变:“卢销愁怎么了,找到了没有?”
小济子弓身道:“回皇上,卢公子人找到了,不过却忽然病了,在朱雀大街上昏厥过去,现已送太医院,太医们正在救治!”
李慕鱼听了,低头略一思索,便道:“小济子,你随朕立即去太医院。”
小济子刚要应承,忽地想起一事,禀道:“皇上,梨园总教张月狐刚从敦煌回来,说有要事要密奏皇上。”
“宣!”李慕鱼一听张月狐的名字,心里一喜,急道。
*****
张月狐听到宣召,立时走了进来。
李慕鱼迫不及待地问道:“张先生,‘飞天舞’的彩排是不是已完成?”
张月狐跪禀道:“皇上,在下去了一趟敦煌,细细地观摩了一翻神秘谷中的壁画,正是获益良多。不过在下急着要见皇上,并不是为‘飞天舞’一事,而是——”
李慕鱼一听,心里有点不奈烦:“说吧!”
张月狐目光扫了一下一旁的余朝恩,李慕鱼道:“张先生但说无妨。”
张月狐只好道:“在下本来只是一个闲人,军国大事本不想过问,只是这次在下从西边归来,正好撞见吐蕃人正在大规模的集结军队,呈兵赤岭,人数之多,漫山遍野,恐怕不下几十万,兵锋直指大震关,兰廓,河鄯,洮岷等州,于是在下急急赶回,一路上却见我大唐河西陇右之地,军心涣散,兵事荒无,戒备松懈,各地守将却纵容士兵,对边民以及过往商旅,横征暴佥,烧杀抢掠,几如乱匪,泾州,邠州,仍长安之门户,兵力却不过……”
李慕鱼一听,神情一震,向余朝恩问道:“余公公,你掌管军机,可收到边庭急报?”
余朝恩见问,急道:“回皇上,边庭安宁,并无急报!”
“皇上——”张月狐听了,心急如焚地叫道。
“张先生,这军国大事,自有军机处和兵部的人操劳,张先生不必过问!”李慕鱼忍不住道。
一旁的余朝恩早就变了脸色,听得皇上如此说,亦讥讽道:“张总教,吐蕃异族,人口稀少,哪来的几十万大军,张先生莫不是痴人说梦话,还是此去敦煌,撞邪了,要不怎么说出如此荒谬怪诞的事来,再说边庭有事,自有边庭守军禀报军机处,张先生不会是说我大唐军中没有一个是忠君爱国之士?”
张月狐只觉心里一凉,知道多说无益,只好长跪在地。
李慕鱼看了一眼张月狐,道:“张先生一片忠心,朕已知,张先生要把心思放在‘飞天舞’之上,‘飞天舞’要在天下大试之前完成最后的彩排,到时,朕要设宴大明宫,与文武百官,天下才子,一同共赏这太平盛事!
说罢,对小济子道:“小济子,朕累了,侍候朕归寝。”
书生郭一横悠悠地从梦里醒来,张眼四处一看,只见自己正躺在一间简陋的厢房里,房中只有一床一桌一椅,包括床上垂挂的幔帐,房中的事物,俱已陈旧,却是很洁净。他忽地想起一事,急地抬头四处找寻,却是一看就看见那柄随身多年的大斧,此时正静静地放在木桌上。心里一松,叹息一声,重重地又倒了下去,再看那大斧时,却见那大斧已不是往时模样,象是刚被猛火炙烤过一般,只见斧身变得深黑如炭,郭一横想起那夜在荒山之上,举斧问天,似遭雷噬之事来,当下起身坐起,将大斧捧在手里,细细一看,只见斧刃处,依旧是往时粗厚,并无开锋,只是双手所触,立时满是黑色的铁锈,除此之处,这无锋大斧,似并无异处,不由喃喃自叹道:“终究是一块凡铁罢了,传言的‘凡铁辟地,神斧无锋’,只不过是古时那些当权之人,为了愚弄世人,用来祭祀天地,假借神权的一种象征,或许它的用途,连一柄普通的斧头也比不上,至少——一柄普通的斧头,可以用来劈柴!
大概,正因为如此,草莽出身的汉太祖刘邦,才将它赐给手下大将鲁啸,以至鲁家以神斧自藏,当成至宝传了下来。却不知母亲为何冒如此大不违,将它从外公鲁镇东处偷了出来,且要他用一生守护此斧……
忽地,郭一横惊呆了——那柄重达三十六斤的大斧,在他手中,竟是举若鸿羽!再低头一看自己****的上身,只见往日饥瘦如柴的身体,此时已是龙筋虎骨般的强横肌体,本来纤细的双臂,此时竟如两条巨蟒一般,微一弯曲,立时凸现出两大块粗硬的肌肉来……
几如梦游,郭一横赤着上身,惶惶不安地提着大斧从房里奔了出来,却见自己身处在一个寂静的小院子里,院子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木柴,一个方方正正的天井上,是尉蓝的天,一朵白云轻轻地飘过……
天井下,院子正中,有一口深幽幽的井。轳辘上盘着麻绳,绳子上系着一个木桶,轳辘也有些腐旧,麻绳磨得油亮,木桶的桶边也用得缺损了一角。
这是哪里?
我又是谁?
郭一横几步抢到井边,对着清幽幽的井水一照——还好,井中的印影还是自己,虽然头发有些逢乱,至少不是一个面目全非的怪物。郭一横心里稍安,放下大斧,转动轳辘,将木桶放入井中,提上一桶井水来,举起当头罩下,沁凉的井水终于让他的神志完全清醒过来。
呆立片刻,郭一横忽地提起那柄大斧,一手搬过一段木头,竖在当场,用力一劈而下,木头立时从中裂为两片,郭一横看着无锋的大斧,心里一叹道:“原来这斧头还有一些用处!”便接二连三的搬过木头,手起斧落,劈起柴来,郭一横渐渐地觉得全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于是越劈越快,口中竟不知不觉地咏道:“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郭一横的心此时全定了下来,他终于找回他自己:一个会劈柴,会读书的泰山庶民郭一横。
“天或有缺,列罗周星以运行;地或有缺,滋长万物以荣枯;道或有缺,万流归藏成大统;人或有缺,仰俯天地以虚蓄……”咏着咏着,郭一横竟不知不觉中背起了幼时他母亲传受他的气功心法,只是他不知道,他从小修行十余年的竟是天罡真气,只不过他母亲所授的是一部几经战乱挣夺,而残缺不全的《天罡真决》。
他更不知道,因无意中遭雷噬,如醍醐灌顶般,激发了他身体里的潜能,将他全身经脉梳理,使原本隐藏在身体各处的真气,强行融沤贯通,此时,他修行的天罡真气,已突破内甲,达到天罡真决所说的无上顶峰:不死真体。
只是,他还不知道,如何运用这股巨大得可怕的能量。
他此时正蹲在地上,一手搬柴,一手劈柴,不知不觉中,他蹲的位置与那些没劈过的木头渐渐地有一些距离了,他的手不经意地伸出,想抓住一段木头,谁知抓了一个空,于是他把手伸得更长一些,一抓,还是抓了个空,就在那一瞬间,他恰好抬起头来,刚好看见距离他三尺外的一段木头,竟在他那虚指一抓下,竟然轻轻地动了一动……
郭一横再次惊呆了。
他呆呆地看着那段木头,良久地不敢动弹一下。
忽地,他好象明白了什么,他大喝一声:“起!”伸手对着那一段木头用力一抓,接着手掌回力一拉,奇迹出现了,只见那段木头呼地向他手掌撞来,砰地一声,他的五指竟全深深地扣入木头之中,他再微微一用力,那段木头竟极速腐朽般地在他中裂成无数的碎片。
他猛地站起来,丢掉手中的木头残渣,手掌对着不远处的一大堆木头用力虚扫,只见那些木头竟在他的掌力带动下,全部竖了起来,移向半空中,他再次大喝一声,运斧如飞,对着半空中的木头,一段段地劈了过去……
院子门被轻轻地推开,两个俏丽的年轻女子出现在门外,穿白衣的提着个食盒,着翠绿的捧着一叠衣物,那两个女子看见院子里的一切,不由一呆,随即抿着嘴,笑将起来,那翠绿少女边笑边道:“我早说他是个砍柴的,春兰,你还不信,这回打赌打输了吧!这个月,大姐的衣服,就得你洗了。”
“可是,夏荷,你看,他好像在读书——”
这时,只见院中,所有的木柴已全部劈完,且垒得整整齐齐的,郭一横正赤着上身,手提着大斧,口中念念有词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嗳!呆子,你在干什么?这院子里的木柴是你劈的吗?”夏荷叫道。
郭一横听见叫唤,一怔,转身应道:“这位姑娘是在唤在下吗?”
夏荷扑嗤地又笑道:“果然是个呆子,这院子里,除了我和春兰,就只有你,不叫你叫谁?”
郭一横听了,急忙施礼道:“在下山东书生郭直,草字一横,见过两位姑娘。不知二位姑娘怎么称呼?”
春兰连忙还礼道:“我叫春兰,她叫夏荷!”
夏荷却道:“嗳!呆子,你自称是书生,书生我见多了,书生哪有你这个样子的!”
郭一横一听,竟惊愕住了,不由喃喃自语道:“郭直呀郭直!你自以为博览经书典籍,原来在世人眼中,你连一个书生也不是,枉你还自以为超凡入圣,以贤达之士自居。可是,郭直呀郭直,如果你连书生也不是,你又是什么呢?”
春兰和夏荷见郭一横如此神情,此时又忍不住笑将起来。
夏荷边笑边道:“你到底是书生,还是砍柴的,如果这些柴是你劈的,那么你就是一个砍柴的!”
春兰仔细地看了一下整个院子,不由惊讶道:“要劈好这么多的木柴,以前的伙计老张,至少要半个月呀!我和夏荷也就几个时辰没过来,你是如何做到的?”
“两个小蹄子,不得无礼!”随着一声轻叱,一个红色的倩影如一道艳丽无比的晚霞一般,轻轻地出现在院门外。
郭一横忽地又呆住了,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如此艳丽的一个女子。
那红影在院门一晃,便又轻飘飘地离去了,这时院门外现出一个粉衣女子,对春兰和夏荷叫道:“春兰,夏荷,大姐叫你们赶紧服侍郭公子更衣,进食,待会大姐要见郭公子。”
“嗳!那呆子,待会你要好好谢谢我家大姐,可是我家大姐救了你呀!你知不知,你已昏迷了七天七夜了。”
郭一横这时转过神来,急忙问道:“我这是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