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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离开东北前的一天晚上,卫澄海对孙铁子说,我刚去见了熊定山,熊定山对你们做的这件事情很是不满,你还是找个地方躲起来吧。孙铁子说,本来我想去投奔罗五爷,后来听说罗五爷跟着抗联的队伍被鬼子打散了,现在没地方去,我想自己先放“单”,以后有机会再拉几个兄弟继续干。卫澄海说,不如回山东吧,有那份爱国心就参加游击队,没那份心就好好在家种地,人家朱七都回去了呢。孙铁子不以为然:“我要是个种地的命,还不来这里呢。朱七那是没有脑子,既然熊定山还活着,他是过不安稳的,不如回来在大山里‘刨食儿’上算。”

卫澄海本来就对孙铁子没什么好印象,便不再跟他唠叨,和衣躺下了,孙铁子没趣,抓起枪走了。

郑沂在一旁喝酒,酒味很冲,闻着闻着,卫澄海就迷糊了过去。

外面很冷,北风呼啸的声音跟野兽嗥叫一般,卫澄海睡不着了,打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全是被狂风卷起来的雪,山朦胧得像是一堆堆面口袋。卫澄海走在雪地里,一脚一个一尺深的窝子。他漫无目的地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是要去哪里。眼前的景色在不断地变化,一会儿灯火通明,一会儿漆黑一片。风停了一阵,雪就在不经意的时候下来了,纷纷扬扬,顷刻就将卫澄海淹没在一片模糊里。黑漆漆的夜空里突然伸出了无数爪子,这些爪子或干枯或丰腴,鲜血淋漓……有枪炮声从四面八方隆隆地响了起来,这些爪子一下子就不见了,漆黑的夜空被一片火光代替。火光下面,卫澄海看见自己提着一把卡宾枪,豹子一般穿山越岭,所到之处全是日本鬼子的尸体。郑沂从后面追了上来,他的全身被鲜血湿透了,他在喊,大哥,别丢下我……卫澄海大叫一声,忽地坐了起来。

郑沂正在专心致志地啃一块骨头,卫澄海的这一声喊叫让他猛地丢下骨头,一把抄起了横在腿上的大刀:“咋了?”

卫澄海大汗淋漓,颓然抹了一把脸:“没什么,刚才做梦了……”

郑沂丢了刀,重新抓起了骨头:“你太累了。”

卫澄海喃喃地说:“我不累……我要振作精神,拉起一帮兄弟杀鬼子。”

郑沂打了一个酒嗝:“这话你以前就说过,还说要拉着朱七一起干呢。怎么,这次下定决心了?”

卫澄海不回答,冷眼看着雪花纷飞的窗外,刀削斧劈般的脸庞犹如雕塑。

山西会馆的那件事情似乎压根就没发生过,卫澄海回来以后,几乎没有听街面上的人谈起过这事儿。

抽空去了巴光龙那里一趟,巴光龙告诉卫澄海,日本人怀疑会馆那事儿是董传德带人干的,根本没怀疑到他们身上。

卫澄海担心朱四的死会连累到朱七和他娘,问:“他们也没追查打死的那个人是谁吗?”

巴光龙笑道:“你们出来的时候,对方没有一个活口,打听个屁。”

闲聊了一阵,卫澄海嘱咐他办事儿稳妥着点儿,过几天他带朱七来“挂柱”,说完就走了。

好长时间,卫澄海都被拉一帮兄弟杀鬼子这个念头激荡得热血澎湃,他没命地喝酒,喝多了就唱,逮什么唱什么,直到邻居们过来拍门,方才罢休。这期间,卫澄海加紧了跟华中和彭福等兄弟的联络,现在,这几个兄弟几乎离不开他了。

在青岛跟熊定山见面的时候已经是腊八以后了,两个人言语不和,谈崩了以后就再也没有接触过。也就是在腊八前后,卫澄海出门打酒的时候突然遇见了一起拉过洋车的纪三儿,纪三儿非拉着他去饭店喝一场不可,卫澄海就去了,喝酒过程中便得到了警备队要押运古董去流亭机场的消息。我一定要夺了这批古董,我们家祖宗留下的财宝不能让别人抢了去!

此刻的卫澄海躺在劈柴院自己的家里闭目养神,一阵喑哑的歌声传了进来:

工农兵学商,一齐来救亡,

拿起我们的铁锤刀枪,到前线去吧,

走上民族解放的战场!

脚步合着脚步,臂膀扣着臂膀,

我们的队伍是广大强壮,

全世界被压迫兄弟的斗争,

是朝着一个方向。

这个唱歌的声音好生熟悉!卫澄海忽地坐了起来,脑海里蓦然出现这样一幅场景,似梦似真:清晨,卫澄海孤单地行走在德山路通往劈柴院的街道上,街道上行人稀少,几乎没有汽车;卫澄海继续孤单地走,路边的建筑、店铺像是码在传送带上似的,簌簌地滚过身边,他一刻不停地大步向前;卫澄海终于走完了这一段路程,在路的尽头,他轻车熟路地走进了一个破败的大院,那里面飞舞着灰色的雪花。一队学生横穿马路,他们在高呼口号:“还我河山!日本侵略者滚出青岛!团结起来,赶走日本鬼子!”街口站着一个衣衫褴褛,面色苍白的年轻人,他在唱着悲怆的歌,嗓音时而喑哑,时而高亢:“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我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脱离了我的家乡,抛弃那无尽的宝藏,流浪,流浪……”

唱歌的年轻人在哪里?卫澄海站在大院的门口来回寻找。大街上有稀稀拉拉的一队罢工游行的队伍走过,街口几乎没有什么人,也没有他曾经看到过的那个衣衫褴褛,面色苍白的年轻人。卫澄海摇了摇沉重的脑袋,悻悻地回了屋。

卫澄海突然感觉很孤单,孤单得让他感到整个人似乎变成了一具空壳……郑沂走得还顺利吗?

卫澄海记得,郑沂离开他的时候哭了,一个大男人哭得肩膀乱抖,声音像野猫叫。

郑沂说,他不得不走,他的老娘大概有三年多没有见过他了,他要回家看看自己的娘。

在这之前,卫澄海对郑沂说自己要成立一支抗日武装,问郑沂有没有兴趣跟他一起干?郑沂说,我早就有这个打算了,我跟小日本儿有不共戴天之仇。卫澄海知道,几年前日本鬼子在临沂扫荡的时候杀了他全家,幸亏他娘那天去了临村他姥姥家,不然他在这个世上就没有一个亲人了。卫澄海说,跟了我以后,你的脑袋就算是拴在裤腰上了,不定哪天就掉到土里去了,你可得想好了。郑沂想了一阵就哭了,他说他要回家安顿一下老娘,安顿好了就回来,回来砍日本人的脑袋。送走郑沂后,卫澄海欷歔了半晌,冷不丁就想起了自己失踪多年的爹,感觉自己像是一片风中的枯叶,连自己是从哪棵树上刮下来的都不知道。狂风还在拼命刮着,从窗户缝隙里钻进来的风,刀子似的直刺卫澄海的脖颈,卫澄海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在床头孤单地坐了一阵,卫澄海掀开褥子摸出没有子弹的两把撸子枪,仔细地将它插进靴子里,用裹腿使劲勒了几下,从桌子上将镜面大匣子拿在手上,狠狠地在袄袖上蹭了几下,一把别到裤腰上,站在门后屏了一下呼吸,迈步走了出来。

傍晚的街道很清静,除了不时呼啸而过的日本摩托,几乎没有几个行人,空气中充斥着死亡般的气息。卫澄海站在环城电车德山路站等车的时候,几个纱厂的女工低眉顺眼地从眼前走过,卫澄海突然就想起了几年前在东北“绺子”里听一个兄弟说过的事情。那个兄弟绘声绘色地说,日本人有个癖好,专吃女孩子的肉,放到火上烤着吃。他说,有一次日本人进山讨伐抗日联军,那时候抗联有个女兵连,她们不知道鬼子来了,还在密营里睡觉呢。等抗联的男哥们儿闻讯打过来,女兵的密营已经不在了,所有的女兵全都被打死了,大部分人被鬼子肢解,有个最小的被鬼子烤着吃掉了,只剩下一副骨架。

眼前的大东纱厂是日本人开的,卫澄海瞪着巨兽大嘴般的大门,闷闷地想,妈的,总有一天,老子放火给你们烧了。

据说纱厂有一条地下通道,日本把头从地上走,中国工人从下面走,无论男女,下班出通道时都要搜身。

这还是在中国人自己的土地上吗?巨大的愤怒几乎让卫澄海窒息。

坐在摇摇晃晃的电车上,卫澄海陷入了沉思……从东北回来以后,卫澄海在家里闷睡了好几天,脑子一阵迷糊一阵清醒,总不安宁。那些天,外面一直乱纷纷的,先是大港五号码头工人举行游行示威,反日罢工,被鬼子镇压了,马路、胡同、厂房到处都是死难者的鲜血,后又听说即墨螯山卫遭了日本海军的两架飞机轰炸,整个村子变成了一片焦土。更让卫澄海坐卧不宁的是,街面上传言,崂山义勇军司令董传德不打鬼子了,前几天带人袭击了马保三的抗日义勇军,打死了十几个人……老子一定要“收编”了这个杂种,我来领导那帮穷哥们儿。

卫澄海的心逐渐坚定,就这么办!先把那批国宝夺了,然后培植自己的势力,最终带着老少爷们儿杀上崂山。

下车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圣爱弥尔教堂的大钟声沉重而悠远,仿佛来自天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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