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听到铜清爹驾鹤仙去的消息时,我并不感到意外——他老人家晚年疾病缠身,居然还捱到了八十一岁才走,已经是桩奇迹了。电话那头的爸爸说铜清爹的丧事办得很热闹,上山的时候,十几个村的人都出来送他,连起的队伍有好几里长。刘乡长刚从市里开会回来,看到这场景,骇了一跳饱的,以为乡民们聚众闹事,待到问明情况后,对身边的人感叹道,我一个当乡长的,要是过了,只怕没有他这么风光。我说,清爹爹一辈子替人消灾解难,大家当然记得他的好处。现在有些当官的,不要说死后,才退下就被人忘得精光。虽然欣慰于铜清爹的风光大葬,但挂了电话后,一阵深重的伤感还是如暗潮袭来,我靠在沙发上,久久不愿说话。往事如昔日乡村的雨燕,在黯淡的氛围里,一只又一只地闪现,上下飞舞,鲜活得让我心酸心疼。
我小时候,正值文化大革命进行得如火如荼,旧时代的地主富农,新时期的右派走资派,都被这把大火给一锅烩了。我家三代贫农,按当时的说法叫做根正苗红,虽然没有点火的份——点火的永远是干部,总算不会被押往火里烤,还常常有机会站在火边看看热闹,对着在火中痛苦不堪的人喊上几句革命的口号。这热闹,想不去看都不行,就算不被干部认为是同情被批斗的“地富反坏右”,起码也会被视为落后分子。但铜清爹瘦小的身影从未出现在这种场合。按理说,他解放前就是师公,搞封建迷信的,就算不挨批斗,起码也是陪斗的对象。然而革命干部们的火眼金睛似乎从未瞄到他头上。铜清爹也确实不引人注目,他不爱说话,常常缩着头,弓着背,眯眯眼半开半闭,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爸爸碰见他,总是很客气地打招呼,铜清爹却只是略略点头,算是回礼。有次等他走远了,我忍不住嘀咕道,这个猪嬲的,架子好大啊。
话音还没落,脑袋上就挨了一凿栗,痛得我眼泪顿时飙了出来。摸着头顶,我仰望着爸爸,感到十二分的委屈。他瞪着我,喝道,你乱讲什么?
我又没乱讲。
还不是乱讲?清爹爹也是你骂得的么?
我的犟劲冲上来了,撅起嘴巴说,何解骂不得?他未必比毛主席还大?
我告诉你,毛主席是管阳面的,清爹爹是管阴面的。
我弄不懂什么阳面阴面,只是觉得这一凿栗挨得太冤,回到家便向娘哭诉。停下手中的针线活,看着我叹了口气,娘说,石头,你小时候走了胎,还是清爹爹帮你收的魂,等于是救过你的命。你何解可以骂他呢?
本以为冤案可以在娘这里得到平反昭雪,没想到她的立场也跟爸爸一致,我发了会愣,然后口气弱弱地问,什么是走胎啊?
走胎就是你的魂没在你身上了。那次你在田垅上走了胎,过了七个月我才发现。要不是清爹爹法术高,你的魂只怕难得收回。这件事你千万莫讲出去。当初替你收魂的时候,是瞒着别人搞的。要是传出去,就变成搞封建迷信了,我跟你爸爸就要挨批斗。
我还是似懂非懂,但听说家里会挨批斗,心里就害怕起来,重重地点点头,并回头往屋外瞧去,看有没有外人在。坪里空荡荡的,只有阿虎侧身站立,望着远处的田垅,尾巴轻轻地摇动着。
此后我碰见铜清爹,总是看个不够,努力想从他身上寻出法术高强的迹象来。然而他的样子实在太过寻常:小头削肩,单薄得一阵风就能把他从坪里吹到后山上;无论走路还是说话都是慢吞吞的,显得是个糯米性格,不带钢。铜清爹十四、五岁就学做师公,对田里的活清不起路,队上也没要求他出工,大部分时候他都窝在那间黑黑的偏房内,似乎里面藏着什么稀奇宝贝,需要严加守护。他很早就死了婆娘,跟大儿子铁庆在一起过。铁庆的婆娘喜弟喊他吃饭的时候,都不敢走进去,只站在门外招呼。喜弟是队上有名的泼辣货,心尖如针嘴利如刀,连队长霍铁根都让她三分。但在铜清爹面前,喜弟就像见了老虎的狗,气焰全无。但这也许是因为喜弟虽然对别人不善,对公公却孝顺,并不能证明铜清爹有什么法术。总之,经过长达半个月的侦察,我几乎一无所获,渐渐地也就失去了窥探的兴趣,甚至开始怀疑娘所说的话。
这天我跑到山上疯玩了一整天,到处寻野果吃,把肚子胀得滚圆。到了晚霞在天边燃起大火的时候,我才带着一兜毛板栗回到村里。还没进屋,就听到娘在里面哭。打了个激灵,我蹿了进去。堂屋里没人,哭声是从厢房里传出的。心悬得高高的,我快步走进去。娘正坐在床头,把五岁的妹妹抱在怀里,眼泪不断地落在妹妹的小脸上。爸爸站在一边,眉头拧得像是要从脸上弹射出来。阿虎伏在娘的脚下,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责备之意。走到床前,我怯怯地问,娘,你何解哭喽?
崽啊,你妹妹怕是保不住了!
我心猛弹了一下狠的,忙去瞅妹妹,发现她满脸通红,牙关紧闭。我顿时懵了,问,妹妹得什么病了?
她发高烧,上午打了一针,根本退不了烧。赤脚医生也拿着没办法,只讲要送到县里去。你爸爸抱着她坐拖拉机去县里,哪想到县里在搞武斗,到处都乱了套,人民医院没看到一个医生,只好又抱回来。想开服草药镇一下烧,坝头公公又到张家冲行亲戚去了,你讲何得了喽?说着,娘的眼泪又喷了出来。我鼻子一酸,也跟着哭了起来。
爸爸突然说,莫哭了,我去请清爹爹。
娘眼泪汪汪地看着爸爸,说,屋里什么都没有了,拿什么去请?
我去求他,看他肯不肯。要是不肯,只好怪梨妹子跟这世界没缘分。
爸爸说完,拔脚就走。
我伸手去摸妹妹的额头,竟像烧红的炭那样烫,心里害怕起来,说,妹妹,我给你摘了好多毛板栗,你睁开眼睛看一下喽。
妹妹连睫毛都没动一下。
妈妈又哭了起来。我也咧开嘴大哭起来,为自己跑到山上玩了这么久而深感愧疚。我想,要是我不去玩的话,妹妹说不定就不会发烧了。
时间出奇地难捱。我心里的那根弦越绷越紧,似乎随时都会断掉——我太担心在铜清爹赶来之前,妹妹就会死去。娘后来告诉我,她当时担心的却是铜清爹不会来。自古以来,请师公上门,从来就没有让人家空手而归的道理。何况铜清爹还是北坪资格最老、法力最强的大师公,人家解放前做一次法,主人打发的谢礼比寻常师公要多一倍的。她边哭边往窗外瞅。窗外的天光正一点一点地黯淡下来。
就在娘感到绝望的时候,坪里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但我只听出爸爸的脚步声,他走起路来永远像是要在地上蹬出个坑来,声音很重。难道铜清爹不肯来?我忍不住跑到堂屋门口,爸爸正好走进来。后面跟着一人,正是铜清爹。他的步子比平常快了两倍,却没什么声音,轻飘飘地仿佛在水上浮动。因为铜清爹平时走路奇慢,听不到脚步声并不让我觉得异常,现在才发现他跟猫一样,无论走多快都是落地无声。看着他的背影,我开始觉得他确实有点不太寻常。
爸爸把铜清爹引进厢房。娘站了起来,喊了句,清爹爹,你看这何得了喽!嗓子就哽咽起来。
上前看了看妹妹,铜清爹说了句,不要紧,便要爸爸把阿虎赶到坪里,然后关上堂屋的门。又要娘把妹妹平放在床上,再打碗井水,寻根香来点燃。摇井在屋后,要一百碗水都有。说到香,虽然四旧破了好几年,但我们这里的人家家都藏着香,连队长家里也不例外。左手端碗,铜清爹右手执香在水面上不停地画符,边画边念。他平常说话声音细微,似乎气息有点不足,这会却像是有口小铜钟藏在他肚子里,声音是从那里发出来的,低沉、浑厚,很扎耳。等到香燃到一半的时候,他喝了口水,一跺脚,猛地喷到妹妹脸上。妹妹竟睁开眼,“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铜清爹又连喷几口,洒到妹妹身上,然后把香插到床头,叮嘱这几天莫让她出门,怕再撞邪,说完抬脚就要走人。娘扯住他衣角,千恩万谢,并再三表示对他老人家不住,实在是穷得送不起谢礼,只有等新谷分下来后,再送过去。铜清爹表示不要紧,人命为大,然后背着手,出门而去。靠在门框上,看着他佝偻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深处,我心里充满了崇敬和感激,对骂他一事懊悔不已,同时又暗自庆幸他没听到,不然随便使个法,就够我好受的。
妹妹的烧当天夜里就退掉了。第二天,我弄了碗井水,寻出根香点燃,学铜清爹的样,执香对水乱画了一阵,口中也念念有词,只是念的是什么,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反正发出声音就可以了。等到香燃了一半,我喝了一大口,狠狠地一跺脚,喷到阿虎脸上。等我还想喷第二口时,阿虎早飙远了,对着我“汪汪”叫了两声,表示很不满。脚都震麻了,阿虎却连尾巴都肯不摇一下,我未免有些懊恼,骂了句,畜生,不识好。
娘看在眼里,笑着说,你以为你是清爹爹啊?
我也是打了碗一样的井水啊。
不一样呢。清爹爹那碗水叫雪山水,专门用来对付高烧鬼的。
他那碗也是井里的水啊,又不是从雪山上面舀来的。
他画了符,念了咒,就变成雪山上面的水了。
那我也要学画符念咒。
傻瓜,你以为你想学就学得会的?当师公要跟鬼斗一世,你有这个胆子么?
提到鬼,我背上就起了寒气,嘴里说,我有,但口气很弱,很难让人相信我有。
娘笑了笑,看到妹妹想溜到坪里去,连忙上前把她拦住。妹妹一屁股坐在地上,放起赖来。娘还有大把的家务活要做,遂把看管妹妹的任务交给我。见我一脸坏笑地逼近,妹妹晓得没有逃出去的希望了,反而不放赖了,老老实实地和我一起剥毛板栗。我问妹妹何解突然发起高烧来,是不是前天到溪边玩过水。妹妹摇摇头,说前天她到处找我,连个影子都没看到,就在村后面那块生了蛮多皱纹的大石头前挖蚂蚁窝玩。才玩了一会,有个小红人从石头上蹦下来,骇得她连忙往家里跑。到晚上又梦见那个小红人蹦到床上,脑袋就烧起来了。我说你以后千万莫一个人去那里玩,那块石头是块坛主石,有灵性的,肯定是看到你在挖它脚底的土,就发火了。妹妹点点头,表示很信服我的说法。
这天爸爸等不及队上分新谷,带着自制的竹弓偷偷上了山,打到两只野鸡。等天黑了,就要给铜清爹送过去。我自告奋勇地要帮忙拎鸡。爸爸拗不过我,只好提着只大的,让我拿着只小的,一前一后往铜清爹家走去。没有月亮,天空中悬挂着无数的星星,村子里的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仿佛到处都藏着人。爸爸一声不吭,只顾大步前行,我一路小跑,才勉强跟得上他。因为跑得急,好几次都差点被路上的石头绊倒。虽然勉强稳住身子,但脚趾头却痛得厉害,我忍不住叫喊起来。爸爸回头看了一眼,说,莫叫,快行。我只有忍住疼痛,还有委屈感,继续费力地跟在他身后。在以后的整个少年时代,我都对爸爸的冷酷心怀怨恨。直到进入成人社会后,我才渐渐明白,爸爸只不过是沿用了祖祖辈辈传下的教育方式。农民视小伤小痛为寻常事耳,对崽女看得再重也是贱生贱养,绝不娇惯。正是这种教育方式锻造了我石头一样的性格,让我能抗击人生必然遭受的大小磨难而不至于崩溃。只是在当时的夜路上,我还没有悟清这点,撅着嘴巴,心想,哼,要不是去看清爹爹,我才不跟着你跑呢!
转过两道弯,又上了一道坡,便看见铁庆家那一横一竖两栋房子。横的是正屋,竖的是偏房;横长竖短,构成个曲尺形。正屋的门半开着,门前坐着个人。见我们走到坪里,那人起身迎上前来,原来是喜弟。她说,我早就晓得你们要来,特意在门口等,然后招呼我们进了堂屋。
偏着头,我望着她那张粽子脸,心想,你怎么晓得我们要来呢?
喜弟似乎明白我心里的疑问,一边主动伸手接过野鸡,一边说,公公今天早上起来,在坪里转圈的时候听到乌鸦叫,捏了个乌鸦掌,就讲天黑的时候有人帮他送肉来,要我在屋门口等着。我吃了饭,还没等好久,你们就来了,硬是算得准啊!
爸爸难得地露出笑脸,说,清爹爹算的,哪有不准的?他人呢?
他呀,天一落黑就进了那边屋里,除了我和铁庆,哪个喊门都不应的。
他怕是在练功啊。
喜弟只嘿嘿笑了两声,不做声。铁庆卷了支烤烟请爸爸抽。两个人对坐着抽了会烟,聊了会队里的事,爸爸便起身告辞。出了门,我就忍不住问,爸爸,什么是乌鸦掌啊?
乌鸦掌就是听到乌鸦叫的时候就起数。
起数我刚刚学会一种,就是打柴叶时。在山上玩的时候,随便扯一把柴叶,然后想一件要做的事,做得成是单数,做不成是双数,一直数下去,看最后一片是单数还是双数。这种起数的方法,连我这个八岁小孩都觉得太简单,而且时准时不准,以不准的时候居多,乌鸦掌居然能算出什么时候有人送什么东西来,那真的是高级远了,我急急地问,是不是也数柴叶?
不是的。是用手来算。
何解算喽?
蛮难算。
蛮难算我也要学。
我也只会一点。
你晓得好多就教我好多。
爸爸被我缠得没办法,回到家就把他所晓得的全部告诉我。乌鸦掌用的是左手,食指根为“财”,第三节为“喜”,第二节为“凶”,食指尖为“信”,中指、无名指和小指的指尖分别为“酒”、“肉”、“鱼”。在外面听到乌鸦叫,就先看这个月是农历几月,食指根为一月,到第三个关节为二月,依次类推,看落到那一点上。然后看这天是农历初几,从这一点算起,依次类推,看再落在那一点上。如果是“财”,那就表明会进财,如果是“信”,就表示有人会送信来。爸爸说,本来还要算时辰的,看乌鸦叫的是哪个时辰,再推算下去。但现在用的是公家时间,农历时辰他不太会算了,村子里也只有年纪大的人才会算。铜清爹不仅算到时辰,还能算到哪一刻,所以他算得最准。按理讲,乌鸦掌只能算出今天会碰到什么,但算不出是什么时候碰到的,铜清爹却能算出,可见他的乌鸦掌是独传的,肯定还有别的名堂。
爸爸说了这一大通,我脑袋都被绕糊涂了,又缠着他再讲一遍,然后开始艰难地背诵。直背到半夜,我才昏昏睡去,第二天早上爬起来,脑袋发胀,却什么都不记得了。跑到爸爸房里,他却已出工去了。这时屋后响起了乌鸦的大嗓门,我看着左掌,一片茫然。
过了几天,乌鸦掌到底被我死记硬背地学会了一些,就算没超过爸爸,至少也跟他差不多。头次施展,我算到了有喜事,便坐在家里等人来报喜,结果等到的是阿虎在打群架中被别的狗咬伤了的消息。第二次施展,我算到了有信,没过多久,妹妹果然捎来口信,说芋头约我明天一起去砍柴。虽然这样的口信隔两天就会有,但还是增添了我的信心。第三次施展,我大叫着今天有鱼吃。但等到蝙蝠都快飞出岩洞了,还没有鱼上门。我只好扛着钓竿,跑到溪边,守到夜游神都出来了,才从水里扯出条精瘦的“黄刺骨”。回到家里,娘说,这就是你今天算到的鱼啊?瘦得只剩下骨头了,还只有一条,何解做菜喽?我红着脸,硬要娘用这条鱼给我做了碗汤,和妹妹分着喝了,总算印证了我的神算。但打这之后,我就很少用乌鸦掌了。我想,我学到的八成是假的,真的乌鸦掌只有清爹爹会。看来我要拜师才行。
铜清爹有个怪习惯,就是中午最热的时候,别人都躲在树阴下乘凉,他却立在田垄上,直着腰板,半天不动一下,像块巨大的牌位。爸爸私下里说,这个事,他偷偷问过铁庆。铁庆讲,他爸爸跟鬼打了几十年的交道,沾染的阴气太重,趁中午阳气最盛的时候,把身上的阴气晒掉一些。我便在这时候,顶着日头去找他。日光实在太毒,把风都蒸得热热的,到了铜清爹身边的时候,我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铜清爹闭着眼睛,额头上不见一点汗。他身上散发着一股清凉之气,让我觉得没那么热了。我喊了声清爹爹,他扭过头来,眼睛开了一丝缝,瞳仁黑得幽深,像大瑶山里的百丈潭。
石头,这么晒,你何解跑出来了?快回家里去,省得中了暑气。
清爹爹,我是学你的样。
我有什么好学的喽?你要学公社的那些干部,才有出息。
我才不跟他们学呢。清爹爹,你教我乌鸦掌,好不好喽?
哎呀,那是封建迷信,搞不得的。
我就要学,清爹爹,你教一下我喽。
见我扯住他的衣角,扭着屁股撒娇,铜清爹有些招架不住,说,石头,这样吧,你去问问你爸爸。要是你爸爸答应呢,我就教你。记住,不要当着外人的面问,晓得么?
我连忙应了一声,撒腿去找爸爸。他正在田垅南边的桔子林里吸烟歇息。队上出工的人多半是在这里吃中午饭,然后抽烟、谈笑,性情活泼一点还要唱唱山歌,把精神提得足足的,好继续与天地相斗。我牢记铜清爹的话,见外人太多,便想干脆等爸爸出完工回家,吃夜饭的时候再问,于是便在桔子林里捉金龟子。手气好,我竟捉到一只金龟王,个头比得上坝头公公家里的大号象棋,又寻了几根韧性好的草茎,连成长线,系住它一条后腿。当金龟子在半空中飞舞起来的时候,发出“嗡嗡”的声音,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像一架小小的轰炸机。我把“小轰炸机”运回村里,向元伢子芋头贵宝他们炫耀。这么大的金龟子很难寻到,芋头他们果然眼热,争着要玩。我只让他们玩了一小会,却让元伢子玩了足足有半个钟头。之所以如此大方,有我的小算盘在里面——他的爸爸铁平是铜清爹的小儿子。尽管铜清爹不喜欢铁平,但对元伢子还是看得重。我要跟铜清爹学法术,当然也要跟元伢子玩好一点。见我肯让他玩那么久,元伢子果然很高兴,拍着我的肩膀说我够义气,并答应给我红糖吃。我有半年没尝到甜味了,听到有糖吃,嘴里就开始涨水。生怕他讲话不算数,我说,真的么?好久有吃喽?
肯定是真的,我还得骗你?
我肯定信你。我就怕等到过年的时候你才给我。
我现在就给你。你跟我行喽。
芋头和贵宝也跟着要去,却被元伢子拦住了,并声明想吃糖,就要拿好玩的来。芋头贵宝对视一眼,大概都没有什么好玩的可以贡献,只有苦着脸,像两个蔫萝卜。
元伢子家的大人都出工去了,连姐姐也去给队上斫猪饲料。进了堂屋后,他转身把门闩上,然后走进右厢房,反手把门掩上。过了一会,他走出来,手里赫然拿着一块红塘,大小跟我手里的金龟子差不多。我的目光立刻被那块糖粘住了。他却把这块红塘掰做两半,比较了一下,将较小的那块递给我。因为是他的糖,谁吃大谁吃小只能由他定,我只有服从的份。接过糖,我连忙用舌尖舔了一下,甜津津的,忍不住赞叹道,硬是好吃。
那还用讲。元伢子骄傲地一笑,把手中的红塘咬下一小块,幸福地吮着。我却不敢像他吃得那么大方,只是用舌头舔。
你吃快一点,这样舔要舔到哪百年去了?
我哪像你,家里搞得好。我家里的糖罐罐长年四季是空着的,你又只肯给我这一点,我只有舔着吃。
我家里哪搞得好?
不搞得好,哪来的糖吃?
这不是我家里的糖。
不是你家里,未必还是你偷来的?
也不是。
那是哪来的喽?
我告诉你你莫告诉别人。
要得。
是我爷爷给我的。连我爸爸他们都不晓得。
我恍然大悟,说,你爷爷对你真的好。
那当然。前两天他还把我喊去,吃了餐野鸡肉。硬是好吃,我差点把舌头都吃下去了。
我立刻联想起爸爸打的那两只野鸡,遂把腰杆一挺,骄傲地说,我晓得。
元伢子大惊失色,你何解晓得?
那野鸡是我爸爸打的,是感谢你爷爷帮我妹妹退了烧。
哦,那还差不多。我伯娘是关起门来炒的,就是怕别人晓得了。
你放心,我不得讲的。
出门的时候,我问元伢子要了半张草纸,把没吃完的糖包好,装进兜里。走出不到百米,我就看到前面有两个人躲在屋后面探头探脑,不用细瞧我就晓得是芋头和贵宝那两个货。我心想,哼,做贼一样的,肯定是想打糖的主意。他们见我走过来,把头缩了回去。就趁这一刻,我闪进旁边的屋子后面,飞跑着从另一条路绕回了家,彻底粉碎了他们的阴谋。
尽管红糖很珍贵,但在毛主席思想的光辉指引下,年幼的我还是发扬了崇高的革命风格,主动分给了妹妹一点。见平空飞下一块糖,妹妹顿时笑得眼睛都快溢出蜜水了,说,哥哥,你硬是好,然后双手捏着糖,舌头试探着去舔,似乎不相信这块糖是真的。待到舌头触到了糖,她闭上眼睛,舌头停了几秒种,才缩回嘴中,在唇上旋了几旋,脸上迸放出灿烂的光芒。见妹妹吃得这么香,我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竟比自己吃了还要快乐。很多年以后,每当回想起这一幕,我就觉得又心酸又温馨,并相信人性中永远有善良温暖的一面。但那个年代不讲人性,只讲阶级斗争新动向。妹妹有糖吃,也成了我们家的阶级斗争新动向。娘从田里回来,发现妹妹坐在小板凳上,幸福地舔着一块红塘,连忙追问糖是怎么来的。见娘表情严肃得不像她本人了,妹妹害怕起来,瞟了我一眼,然后哭了起来。这时我又发扬了革命的英雄气概,挺身而出,坦白交代是我给妹妹的。娘立刻把审问的矛头对准我,追问是哪里来的,那语气像是在审问小偷。我不想被看成小偷,便供出了糖的来源。娘很诧异元伢子家怎么会有糖,他娘不是经常哭穷么,莫非是装的?
爸爸懒懒地说,那还用想,有八成是清爹爹给元伢子的。
清爹爹又没有工分的,何解有糖给细伢子吃?
你怕是个木脑壳哦。人都有个三灾六难,你以为就只我们请他做法事哦。
娘悟了一悟,连忙说,是的,是的,喜弟那么会算计的人,不得白养个人在家里的。
我头次看出爸爸虽然看上去木头木脑,其实心里比娘还清亮,正想对他献出一个笑脸,爸爸的目光已扫到我脸上来了。
石头,今天下午铜清爹找到我,讲你想跟他学法,有这回事么?
我猛点头,见爸爸面色不善,连忙说,等我学好法后,就有蛮多人给屋里送糖,还送鸡送鱼,尽你们吃。
爸爸这才嘿嘿笑了一下,说,你想得美。我告诉你,清爹爹给你看了相,讲你不是吃这碗饭的人,要你莫乱想了。
我顿时呆成一段木头。
你也莫灰心。清爹爹讲了,你是掌笔杆子的相,将来蛮有出息的。
娘在旁边问,清爹爹真的这么讲?
那还有假?
娘喜滋滋地瞧着我,那眼神,像是面前坐着个状元崽。我却懊恼不已,心想,掌笔杆子有什么味,我才不掌呢。但同时我也明白,当师公的事,只怕是把月亮当饼看——想也是空的。
此后偶尔碰见铜清爹,我总是把嘴巴撅得高高的,赌气不喊他。但暗地里我还是很在意他的动向,总喜欢在他屋子周围转悠——我想看看,到底有多少人在背后请他去做法事。结果我发现队上的许多大人嘴里喊着“破四旧”,坚决反对搞封建迷信,对铜清爹这个旧社会过来的师公却信服得很。借着夜色做掩护来找他的人多得像溪里的螃蟹,其中不乏队上的积极分子,甚至还有干部,比如队长霍铁根。铁根婆娘有天出完工回来,突然间就变懵了,连自己的男人都认不得,接着躺在床上,茶饭不思。赤脚医生瞧不出什么名堂,坝头公公看过后也只是摇头,说不是喝草药能治得了的。铁根急得四脚乱跳,顿时忘记了毛主席的教诲,像特务一样摸黑来请铜清爹的大驾。他连敲门带喊门,那间偏房里却毫无动静。还是喜弟闻声而出,问明情况后,替他传了话,铜清爹才开门慢慢地走出来。铁根当时就想请铜清爹去他家做法,铜清爹却说,你这个事,不蛮急,明天上午,等队上的人都出工去了,我再来,说完就转身进屋,连打商量的余地都不给。我贴在屋子一侧,见平时吆三喝四的铁根这时像个软面团,随便铜清爹怎么搓,觉得很解气,再想想我爸爸什么都没当,一请他就来,看来铜清爹对老百姓比对干部好,心里的怨气就消了,对他更加崇敬。第二天上午,我吃过早饭就出了门,预先埋伏在铁根屋后坡上的竹林里。从这里往下看,他厢房里和灶屋里的动静都能看得一清二楚。铁根婆娘躺在厢房里。铜清爹看了一回,转头对铁根说了两句。铁根风快地跑了出去,没过多久,就抱了一捆稻草回来。铜清爹已在灶屋里等着,就用这稻草扎了个半大不小的人,然后又吩咐了铁根两句,铁根就奔到厢房,翻出婆娘的一件内衣,拿过来套到稻草人身上。铜清爹把稻草人放到甑子里,生起火来蒸,然后站在灶前念念有词。这一蒸就很费时,我腿都蹲木了,索性坐在坡上,手抓着竹子,防止自己滑下去。就在我估计稻草人都快被蒸融了的时候,铁根婆娘自个下了床,举止恢复了往日的利索。当她走进灶屋里的时候,铜清爹没去理会她的满脸诧异,一声不吭地走了。这天吃夜饭的时候,我忍不住在饭桌上公布了这一侦察得来的情况。爸爸却不觉得惊讶,只是说,铁根这个货,我早看穿他了,讲的是一套,做的是一套。不过这样也好,以后大家搞迷信,他也只有睁只眼闭着眼。
娘对我说,你小时候走了魂,清爹爹也是这样蒸胎才把你的魂收回来。
何解才要蒸胎呢?
人的魂已经跑到别人怀的胎里面去了,要不就是进了猪啊狗啊这些畜生的胎里,喊魂是喊不回来了,这样只有蒸胎。你那次,是别人刚刚怀起的时候,你的魂正好跑进去。像铁根婆娘,只怕是别人快要生了,魂正好跑进去,不然不得一下子病得这么凶火。你看喽,今天上午肯定有人小产,要不就是畜生小产。
娘说得非常肯定,我也深信不疑。但第二天并没有听说村里有谁小产。就在我感到疑惑之际,广播里传来消息,说大田铺生产队有头快要产犊的大黄牛突然流了产,怀疑是敌特搞破坏,要求广大社员提高警惕,一发现敌情马上向上级报告。我乍听之下,又紧张又兴奋,以为真有什么美蒋特务空降到北坪地头上,但转了个念头,就想起娘说的话,身上那根弦立刻松了下来,心想,队长这回得好好感谢铜清爹,要不是他,婆娘就会变成头牛。
往后的日子里,果然如爸爸所言,队上的人去找铜清爹做法,或者往铜清爹屋里送谢礼——爸爸讲,自解放后,铜清爹就没有自己带过谢礼回去——就算不小心被铁根撞上,他总是装做视而不见。见他这个态度,队上的人胆子也大起来,有时白天也敢去找铜清爹。比如有天贵宝被邻村的疯狗咬了,那时还是下午,他爸大概是怕治晚了贵宝会得疯狗病——那就跟判了死刑一样,等不及天黑,就直奔铁庆家。我和元伢子、芋头在贵宝家里陪他。看着他痛得眼泪鼻涕都出来的模样,我暗自庆幸自己当时跑得快,嘴上却说等他伤好后,一起拿着棍子去找那条狗,非得把那畜生的腿打断不可。芋头也英勇地声明,一定要为贵宝报仇,似乎忘记了当时就他溜得最快。贵宝只是一个劲地喊哎哟,眼睛望着门外。大概过了一柱香的时间,铜清爹就被请来了,这又一次证实了我的看法——他对老百姓比对干部要好。看了看伤口,铜清爹说,何解咬得这么凶火?骨头都现出来了。
见他蹙起眉头,贵宝他爸觉得有点不妙,忙问,要紧么?
紧倒不要紧,就是看到小孩子这个样子,可怜得很。那只疯狗咬了几个人,早该打死了。
贵宝他爸咬着牙说,他们不打,我明天喊队上的人去打。
铜清爹不再做声,掏出随身带的法器,原来是一支毛笔,一块墨,一个砚台。笔是半秃,墨为残墨,砚台现着铜绿,都跟铜清爹一样,有一大把年纪了。虽然明知铜清爹法术高强,我心里还是打起了鼓——就凭这几样东西,何解治狗伤?贵宝他爸抢着要帮忙磨墨,被铜清爹拦住,说,我自己来。贵宝他爸不敢相强,只好和婆娘一起呆呆地站在边上看着。他不紧不慢,半眯着眼,细细地磨出一点浓墨,用毛笔沾了,然后让贵宝从竹椅上站起,端坐在长凳上,把受伤的脚平架在另一条长凳上,便开始在他伤口上画符。铜清爹用笔连绵不绝,画到最后一笔时,就开始绕伤口转圈。一边转圈一边念: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凡人被狗咬,老虫来救主!圆圈从大到小,共绕了九道,伤口还有些没被画到地方,这时全部涂上。才涂完,贵宝就不叫了,怔怔地看着铜清爹。铜清爹收起笔,摸摸他的头,说,没事了,三天包好。记住,伤口莫沾水,发痒的时候莫去挠,。
贵宝他娘一边擦眼泪一边说,清爹爹,你硬是个活菩萨啊。
铜清爹摇摇手,说,我这辈子哪修得成菩萨,能替后人积些阴功就算好的了。
铜清爹虽然不把自己当菩萨看,但村里人都把他当菩萨看。爸爸还说了,有些人自己把自己当菩萨,其实别人都把他当恶鬼看。等到“文革”结束,再过几年,华国锋又下了台,政策渐渐松活,铜清爹这尊菩萨又可以公开为村民们驱灾解难了。他的大儿子铁庆也正式做了师公。原来铁庆一直都偷偷跟铜清爹学法,想必是得了他的真传。至于铁平,铜清爹却说他根器不利,当不得师公,只好在田里苦一辈子。倒是元伢子,铜清爹认为他还有几分灵性,是块当师公的料。但元伢子那时正在学校里忙着调弄女同学,根本不上这条路,铜清爹也拿着他没办法。他人虽聪明,但听不进课,勉强读完高中,便不顾家里的反对,南下广州闯世界,成了北坪第一个打工仔。在我读大二的时候,他却结束了打工生涯,回到北坪,在镇上开了个摩托车修理店。我每次回家,车子都会路过他的修理店。店前竖了块牌子,上面用红漆写着:摩托修里 补胎 打气。
二
每当天气转冷的时候,我便格外想念家乡。我想念皱纹渐多的父母,想念在镇中学当教师的妹妹,想念把我称为省里大秀才的乡亲们,想念那些脾气很丑又忠诚可靠的土狗们,想念麻雀、白鹭、黄鹂、八哥乃至乌鸦,想念真正的清风和明月,也想念让我口水盈盈的酸菜坛子,甚至乡下的火塘,也远比城市的空调让我感到温暖。十一月初,我向报社请了探亲假,清早坐火车从长沙出发,下午两点到昭市。再从昭市转车,一个半小时后到飞龙县城。又从县城坐中巴到北坪镇上,再搭乘小三轮摩托,在天毛毛黑的时候,回到了霍家村。经过铁平家的时候,见屋门口有戏班子在唱祁剧,吸引了不少乡亲围观;屋内则烟火缭绕,人影幢幢。我吓了一跳,以为他家有人归天,在办白喜事,但细看又不是,因为没有搭灵棚,估计是在还愿或是庆梅山。回到家中,娘早做好一桌的菜,却冷在那里,专等我回来才开席。我埋怨妹妹,你不晓得要他们先吃啊?
妹妹抿嘴一笑,你又不是不晓得他们的脾气。哪次不是等你回来,才肯动筷子。
我忍不住对娘发牢骚,讲了好多次了,要你们莫等,硬要等。刚出锅的菜不好吃些?
娘只是望着我笑,笑得我心里酸酸的,也暖暖的。等我放下行李,她就打好了洗脸水。等我洗完了脸,她已经进了厨房,把菜回锅又热一次。吃饭的时候我问铁平家里到底在做什么,爸爸说,是为了元伢子在做法事。
手一颤,鸡腿险些从筷子间滑了下来,我问,他出了什么事?
你莫担心,是好事。他学了三年师公,这两天正式出师,正在抛牌过印。
他不是在镇上修摩托么?
他是边修摩托边学法。反正铺子里有徒弟在打招呼,有的是时间学。
过年时我还碰到他,他也没跟我讲。
他那时还没学成,可能不好意思讲出来。
他何解想起要当师公了?修摩托车现在好象还赚钱。
你不晓得,当师公还要赚钱些。现在农村里比过去还要兴这些名堂。从秋收到开春这段时间,基本上家家都要还愿、庆梅山,师公是唱了这家舞那家,行不赢。
元伢子也是怪,当初清爹爹要他学,他生死不肯学。现在清爹爹过了,他又要当师公了。
过去可能是没开窍。后来元伢子自己讲,修摩托没味,想来想去,还是当师公有味些。有句老话硬没讲错:是哪蔸种,最终还是做哪行事。
那他跟哪个学喽?清爹爹这几年身体差得只剩一口气,未必还可以教他?
铁庆教他。
那平叔叔心里只怕不好过。
他有什么不好过?自己做不成师公,崽来做,还不是一样。等明天办完抛牌奏职,他就是师公的爸爸喽。
听说明天要抛牌奏职,我精神一振,说,有好多年没看师公爬刀梯了,明天要去看一下。
去,都去看。这样的热闹,难得撞得上。你也可以跟元伢子叙叙旧。当初你们玩的那一摊,现在看来,还就只你们两个有出息。
妹妹说,元伢子何解能跟哥哥比?
爸爸说,你哥哥当然最有出息。不过元伢子要是出得了师,也算狠,师公就是半个神仙啊。
妹妹有点不屑,元伢子那副吊儿郎当的相,算哪门子神仙喽!莫讲他,就讲庆叔叔,法术也要灵不灵。上次我校长的娘生了场大病,请他到家里起五雷火。他搞起的架势倒是蛮大,只看到犁头烧得通红,锣鼓打得天响,他举起犁头从客厅跑到卧室,又从卧室跑到厨房,到处撒硝点火,病人的病没看到好,他自己的手还烧伤了。
爸爸默然了片刻,慢吞吞地说,铁庆那碗雪山水,只怕当不得他爸爸。清爹爹以前起五雷火,是用嘴叼着烧红的犁头跑,那才叫本事。
我说,庆叔叔是他的亲崽,按道理他不得有什么本事瞒着不教的。
爸爸说,瞒倒不会瞒,但学的未必学到堂。七十二行,行行也只出得一个状元。跟着状元学的,总要差点火候。
爸爸这几年话越来越多,还颇显智慧,几乎成了一个乡村哲学家,我粲然一笑,给他夹了块腊肉。他一时竟手足无措,嘴里说,还要你帮我夹什么菜?
你把我养到这么大,我帮你夹回菜有什么紧?
爸爸竟有些不太好意思,低头看着那块肉。娘在一边笑着说,你看崽好孝顺,还不快点吃?
我马上帮娘夹了一块,娘却反夹到我碗里,说,你多吃点,城里没得这样的好腊肉吃。
看着娘头发中早现的霜雪和嘴角边满足的笑容,我眼角一热,赶忙低头往嘴里扒饭。吃过饭,因为一路上坐车确实累人,聊了会家常后,我就早早地上了床。这夜睡得安稳香甜,没有像水漂一样接二连三的梦来打搅。第二天清早起来,精神饱满得想在坪里连翻几个单手筋斗。但我的腰身已变得粗壮僵硬,不复有少年时代的柔软灵活。爸爸和娘却比我还起得早——千百年来,农民都是不睡懒觉的,用娘的话讲,是没有困懒眼闭的命。只有妹妹,还窝在楼上房里不见出来——家里前年翻修了一下,加盖了一层。见我起来了,娘说,你是公家的人了,还不多睡一下,起得这么早做什么?
早起三次,当得一天工,这句话我从小就听你讲起的,想睡懒觉也睡不落。
娘呵呵一笑,便要去做饭。我说莫急,等梨妹子起来再讲,然后喊上虎崽——它是阿虎的崽,往田里走去。太阳刚刚从山背爬到山头,才露出半边脸。收割后的田里蒙着一层霜,闪着亮白的光。远近站着几个草垛。空气清新得像从没有人呼吸过。我慢慢地走着,贪婪地做着深呼吸,看着远处渐渐明朗起来的树木、溪流和山峦,再一次领悟到真正美好的早晨只属于乡村。虎崽怔怔地望着前方,似乎跟我一样,发现这眼前熟悉的一切,正迸发出陌生的美丽。在田里绕了个大圈,回到家里,妹妹已经洗完了脸。看她半撅着嘴,神情迷蒙的样子,不用问,是被娘催起的。八点钟开始吃饭。爸爸一到农闲时节,就会喝早酒。我陪着他慢慢地喝,一顿早餐吃了有个把小时。等娘收拾好碗筷,听到村子西头飘来锣声,一家人便出门看热闹去了。
铁平家门前不远处有块方方正正的田土。一般来说,过了收割季节之后,乡村的田土就显得格外空旷寂寥。今天这块田却与冷寂无关:田里站着许多竹竿,竹竿上缠着各色彩纸,散发出喜庆的气息。远看这个竹竿阵,依稀呈现出八卦的形状。爸爸说,待会元伢子要在这里“跑花街”。花街的前端接着铁平屋前的土坪。坪里唱戏的台子没有拆,上面设了神坛,坛前摆了把太师椅。这把椅子我认得,还是土改时从地主霍铜福家分出来的。经过这么多年时光的打磨,它看上去还是稳妥结实,让我不由得慨叹过去的人做起活来就是正心诚意,对得起自己的手艺,相较之下,现在的家具虽然外观花俏,但太不耐用了。台前竖着架刀梯:一根海碗粗的杉木柱上,按天罡之数横绑着三十六把马刀。每一把显然都在不久前打磨过,刀口对天,闪着寒光。寻常人一看,腿肚子就发软,更不用说打着赤脚在上面攀爬了。盯着这架面目不善的刀梯,再想想元伢子那副耸肩勾背、嬉皮笑脸的模样,我禁不住替他担起心来。
坪里没什么人,乡亲们都挤在堂屋里。走进去后,大家都纷纷跟我打招呼,给我们一家让出条路。元伢子身穿法衣,站在神龛下的大方桌边上,手里拿着面小锣。见我来了,他咧嘴一笑,冲在方桌前敬香请神的师公使了个眼神,表示现在不方便跟我说话。点点头,我找了个靠前的位置站好。桌两边还站着几位师公,年纪从五十多岁到二十来岁不等,有的敲锣,有的打鼓。在桌前的那位师公头戴法冠,身穿大红法衣,神情肃穆,正是法号霍法安的铁庆。桌上摆了个盛满米的铜盘,铜盘上放着本崭新的经书,经书上压着把黄杨木制的令尺。铜盘左边摆着一方玉器,青白色,近三寸长,这是“雷印”。桌面靠里处挨挨挤挤摆着不少的小神像,有木头雕的,有泥塑的,还有陶瓷的,或站或坐,粗精不一,神龛上则林立着许多牌位。我粗粗看了一遍,这些请来的神仙有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太上老君、如来佛、弥勒佛、观音菩萨、雷公、龙王、黄飞虎、关王爷、岳王爷,还有本地的山神、土地。地上挨左侧靠里桌脚处则竖着梅山教主张五郎的牌位,上书“梅山启教翻天倒挂张五郎”。请完神后,铁庆开始打卦。连打三次,都是胜卦。旁观的乡亲们忍不住欢喜赞叹,元伢子嘴角也泄出笑意。铁庆收起卦,又烧了三道符,便移开令尺,左手执雷印,右手翻动经书。经书上写满咒语、画满神像,每一页都由铁庆用朱砂点过红。现在他一页一页翻动,每翻一页,他都念上一番咒语,右手在半空中结出各种手印,这叫“敕牌”。敕过牌后,这本经书就有了法力,可以助主人降妖镇邪,化灾为祥。我又瞟了眼元伢子,他低眉抿嘴,有节奏地敲着铜锣,神情之庄重,是我从未见过的。围观的乡亲们也是满脸虔诚,连小孩子都晓得这时不能说话,一个个瞪大眼睛,略带迷茫地默然注视着眼前的场景。过了个把小时,铁庆翻完最后一页,把经书合拢后,翻到正面摆好,又用令尺压住,然后转身往屋外走去。乡亲们也跟着涌了出去。如果说,刚才的气氛像一潭深邃的水,让人屏声静气,现在这潭水就开始沸腾起来。因为大家都知道,就要抛牌奏职了。
铁庆上了戏台,端坐在太师椅上。他左侧站着位三十来岁的师公,穿着红色马褂,右手执牛角,左手叉腰,仰头向天,吹出低沉浑厚的声音。这“呜呜”的牛角声让我的思绪一下子变得空旷辽远,仿佛回到了远古时代。这牛角声其实就是从那时候传来,宣告了一个古老仪式的开始。
两位师公穿着红袍,带着面具,在众人的注目中摇摇摆摆地走进花街。他们一位拿着把烂了边的蒲扇,扮土地公,一位拿着手帕,扮王母娘娘。这对身份悬殊的神仙在一起手舞足蹈,大声吟唱,既像是在拖长了声音念咒,又像是在唱歌,不时还互相逗趣。尤其是那位男扮女妆的“王母娘娘”,站在辆纺车旁,卖力地扭动粗壮的腰身,左顾右盼,眨眼睛,理鬓角,卖弄风情,惹得老人笑折了腰,小孩笑裂了嘴。等他们调完情,站在铁庆右侧的师公打起了鼓。起初鼓点舒缓从容,有古时大将临阵指挥的风范。元伢子已换下了法衣,穿着新做的大红马褂,光着脚,出现在“花街”的一头,看上去像中国版的斗牛士。鼓声猛地一扬,鼓点急如骤雨,元伢子马上跑动起来,在竹竿间左穿右插,像是在追逐一头看不见的公牛。他的步伐完全踩在鼓点上,鼓急则急,鼓缓则缓。等他绕田一周,折到“土地公公”身边时候,鼓声就渐渐淡出,归于寂静。“土地公公”轻摇着蒲扇,意定神闲地看着元伢子,扯开嘶哑的喉咙唱道:
鸡叫一遍天未亮,看到个伢子行得急。路黑黑,伢子你要去哪边?
元伢子唱道:鸡叫一遍天未亮,要做法事我赶路急。公公欸,要去的寨子多又多。
山里的寨子多又多,世上的法事做不完。伢子欸,你打双赤脚何解行?
世上的山路弯又弯,我打双赤脚难得行。公公欸,你教我何解行得通。
世上的山路弯又弯,送你双草鞋就行得。伢子欸,你快快穿起快快行。
元伢子往脚上做套鞋状,然后直起腰来,昂首挺胸,唱道,世上的山路弯又弯,我穿起草鞋行四方。降妖伏魔全不怕,祖师保佑声名扬。
“土地公公”和元伢子对唱的时候,每唱完一句,旁边的乡亲无论男女老少,都要喊声“哦嗬”助兴。我也参与到这喊“哦嗬”的行列中,感到生命的元气在这“哦嗬”声中变得蓬勃纯粹起来,仿佛又回到了童年的本真状态。
鼓声又响了起来,催着元伢子在“花街”又绕了一圈,然后折到“王母娘娘”身边。鼓声消歇,大家都望着这位打扮得怪里怪气的“王母”,期待他又搞点什么新鲜花样出来。“王母”果然不负众望,居然向元伢子抛了个媚眼,然后用手帕捂着黄牙大嘴做娇羞状。我顿时笑得肚子有点疼,赶紧用手去揉。元伢子居然没有笑,很认真地做聆听状。
“王母”搔首弄姿完毕后,就把手帕一甩,开唱了:鸡叫两遍月亮下,看到个伢子行得急。路蒙蒙,伢子你要去哪边?
鸡叫两遍月亮下,要做法事我行得急。娘娘欸,我要去的村子多又多。
河边的村子多又多,世上的法事做不完。伢子欸,你没穿法衣何解做?
世上的山路长又长,我没穿法衣不好行。娘娘欸,你教我何解行得成。
世上的山路长又长,送你匹绸子做衣服。伢子欸,你快快做起快快行。
元伢子做穿衣状,然后唱道:世上的山路长又长,我穿起法衣行四方。消灾解难称里手,祖师保佑声名扬。
鼓声再起,元伢子这次是跑到“街口”,站在台下,仰起头,望着他的伯伯兼师父。
铁庆仍然坐在太师椅上,开口唱道:鸡叫三遍日头升,徒弟今天要出师。法新欸,你记得祖师爷是哪个?
师傅欸,祖师爷爷他姓张,倒路梅山张五郎。
张五郎的师傅又是哪个呢?
张五郎的师傅是太上老君。
张五郎的婆娘又是哪个呢?
张五郎的婆娘是急急如律令。
……
师徒俩一问一答,亦唱亦说,从梅山派的源流到对付各种鬼怪的具体办法,这堂考试用了半个小时。元伢子的论文答辩算是通过了一半,另一半他得用脚完成——爬刀梯上台参拜师父。全场一下子安静下来,连屋边椿树上的鸟雀们也闭上了嘴巴。元伢子脱下鞋子,稳步走到刀梯前。牛角声“呜呜”地吹起来,与上回相比,增添了一种悲壮苍凉之意,让我想起战士正走向沙场。我被乡亲们让到了台边,能看到元伢子闭目凝神,口中念念有词。鼓声“咚”地响了一下,我的心立刻被绷紧了。元伢子睁开眼,眸子亮得出奇。他两手搭在齐肩高的那把刀上,左脚踩在最底下那把刀的刀刃上。鼓声又响了一下,元伢子开胯起右脚,踏上倒数第二把刀,稳稳地站在刀梯上。乡亲们喊了声:好!鼓声越来越重,但激越之中自有一种张弛有度的节奏。年轻师公能不能顺利爬完刀梯,跟这个掌鼓的师公有很大关系。如果掌鼓师公存心使坏,突然加快节奏,或者手法不好,一味急促,过刀梯的师公心一慌,手脚就会乱,往往会出事。所以每个顺利爬完刀梯的师公,都要给掌鼓师公封上一份重礼。眼前这个师公是从大田铺请来的,他师傅是铜清爹的师弟,元伢子得叫他一声师叔。这个师叔掌了多年的鼓,手法精到。元伢子爬到中途的时候,手脚慢了下来,往上看了一眼,似乎有些畏缩。我忍不住捏紧拳头,手心有点出汗。爬刀梯是不能往上看的,越看心里越毛。这时掌鼓师公猛然停住,过了片刻,敲出一个不轻不重的单点,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鼓励。像是受冻的人暖了过来,元伢子手脚又快起来。那鼓声也跟着快起来,高昂、雄壮,有几分像《将军令》,让人听着听着,血液就跟着鼓点加速奔跑起来。元伢子就像接到将军令箭的士兵,一鼓作气爬到梯顶。他一只脚才落在台上,底上就响起喝彩鼓掌之声。长长地松了口气,我也鼓起掌来,把手都拍疼了。
铁庆接受了元伢子的跪拜磕头后,站了起来,满脸放着红光。他拿起一大把五颜六色的布带,走到台前,向乡亲们抛去。抢到布条的人,都格外欢喜,因为他们相信这布带附着师公的法力,能够保佑自己。他们对着手中的布带观赏称赞一番后,就会主动传递给旁边的人。有很多条传到了我手里,再由我传给下一个人。布带都是用三层青布贴缝,两面以五色丝线绣着各色图案、文字,有元始天尊、灵宝天尊、道德天尊等祖师神像,有花草鱼鸟、麒麟辟邪等图案,还有“四季平安、风调雨顺、香火通行、万户来迎”等吉祥之语。布带共三十六条,由三十六位本乡未出嫁的姑娘绣制而成。传递完后,乡亲们把布带一一抛还台上。这些布带和放在堂屋里的那本经书,将被缝制成师公最重要的法器“牌带”。这本“牌带”通天、管人、镇鬼,会伴随法号霍法新的年轻师公霍元度过他漫长的驱鬼生涯,最后跟随他一起进入棺材,成为他睡长觉的枕头。
仪式结束了,乡亲们却久久不愿散去。他们聚集在台下,笑着,闹着,谈论着,激动得仿佛自己是这场盛事的主角。我注意到铁平在接受乡亲们祝贺的时候,眼角闪着泪花。元伢子走下台来,满面笑容,见人就拱手答谢。乡亲们也是好话满箩筐,已不再有人喊他元伢子,而是称法新师傅——从今天起,他就能够独立行法事,并且可以收徒弟。我听到有人在请他做法事,敲定什么日子,需要带多少名师公。元伢子早已瞥见我站在旁边,等一切商量妥当后,遂走了过来。就在我为是跟他握手还是拱手道贺而犹豫时,他已拍着我的肩膀说,石头,我等下还要去打发帮忙的人,夜里再来找你讲白话。
我愣了一下,连忙应着好。看着他走开后,我想起很多年前,我、他、芋头、贵宝,四个人经常坐在田垅上,或者溪边,讲上半天的白话,天上地下,云里雾里,甚至还忘记了回家吃饭。当时只是觉得寻常,现在想来,这样不计时间、敞开胸怀、兴之所至的闲谈,已是弥足珍贵。也许在乡村还能觅得,在功利盛行,欲望澎湃的城市,时间是用名利来换算的,很少有人愿意用宝贵的时间来做无用的闲谈。就算是闲谈,也是谈得吞吞吐吐,顾忌重重,倒不如不谈。望着元伢子瘦长的背影,我心里涌起一种温暖而惆怅的感觉。虽然这几年生疏了不少,但从小结下的情谊,看来在彼此的心中都还存留着。就像一条隐藏在深水里的鱼,当我们都遗忘了它的存在时,这条鱼却突然浮上水面,搅起一阵阵的涟漪,甚至会激起澎湃的波涛。
在回家的路上,爸爸笑呵呵地说,那些带子我看了,就数梨妹子的绣得最好,是花了心思的。
妹妹撅着嘴说,我本来不想绣的,元伢子硬要缠着我绣。没办法,乡里乡亲的,又是桩好事,还是应了他。既然答应了人家,总要绣得好看才行。
你绣的那根,肯定是缝在中间的。
妹妹脸一红,不做声。牌带中间绣制着元始、灵宝、道德三位始祖尊容的三条主带,必须是由三个真正的黄花闺女来缝制,否则针线会折断,法力也会失灵。妹妹师范毕业后,虽然追求者不少,但她一个都没应承。小姑娘心气很高,对那些不思进取,终日只知道打牌度日的男同事看不上眼。至于乡政府的年轻干部,她更是嫌憎,常说他们又打官腔又打痞子腔,听着就不舒服。对那些一分到学校,没两年就匆匆忙忙嫁了的女同学,妹妹很不以为然,常常以嘲讽的语调说,好象生怕自己嫁不脱一样。她现在一门心思钻研业务,想凭借优异的表现调到县里去。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努力提高自身素养,然后再找个优秀的男人。对于妹妹的这份志向,我异常赞同。每当娘急着替她找对象时,我总是说,这事得让梨妹子自己做主,并说,现在的女孩子不比以前了,三十岁嫁出去都不算晚,妹妹才二十出头,根本不用急。见我居然不支持她,娘有些生气,说,那小方妹子是不是要等三十岁才嫁给你。小方妹子是我在报社的同事,两人才刚刚谈起,娘就急着要我带她回来,把我骇了一跳,连忙说要谈定了才好带回来,否则将来又散了,恐怕乡亲们背后讲闲话。娘还是不理解,说她们那一辈的女人,愿意谈就是愿意嫁,哪还有什么谈了一年两年又散了的。我晓得在这个问题上没法跟她老人家沟通,只有含糊其辞地带过去。但在妹妹这个问题上,我从来就是旗帜鲜明。我只有这一个妹妹,我衷心希望她能找个有修养、有品位、她爱又爱她的男人,获得真正的幸福,而不是像乡下无数的女孩那样,急于完成父母交代的任务,稀里糊涂地把自己嫁了出去,结果往往换来终生的悔恨。看着妹妹梨花般皎洁的容貌,我想起了一句诗:明珠岂肯做暗投。这颗明珠在民风淳朴的北坪,显得格外熠熠生辉,备受宠爱。就算她暂时不谈对象,还是过得很滋润。也许等她进了城,找到了如意郎君后,还会分外怀念这段时光呢。娘这时用嗔怪的眼光瞟了一眼妹妹,欲言又止。我无声地笑了一下。娘的想法有些落伍,但她是爱着妹妹,爱着我们的。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熨帖、温暖、快乐,这些亲人之间的争端,立刻就变得云淡风轻。
才吃过夜饭,元伢子就过来了。娘连忙站起来,满脸溅笑,招呼他坐下,又是倒茶又是拿花生红薯干出来。妹妹却起身走进里屋去了。元伢子的目光在里屋门口打了个水漂,又闪了回来。坐了一会,吃了几颗花生后,元伢子对娘说,婶婶,我跟石头到外面行一下,要得么?
看你讲的,哪有什么要不得的?
走出门外,夜风吹面,透着些许的冷意,精神倒为之一振。看多了城市里那轮小而暗淡的月亮,便觉得乡村的月亮出奇的大,出奇的明亮。踏着一路月光,谁也没说要走到哪去,任凭脚步把我们带到了溪边。溪中闪烁着无数的银片,在夜色中闪动着纯净的光芒。溪水低语的声音还跟十多年前一样。溪边那块突兀而起、方头方脑的大岩石也跟十多年前一样。只是十多年前,四颗屁股都可贴在上面,而今却只能容下我和元伢子两人了。并排坐下后,元伢子掏出烟来。我很少抽烟的,但这时却接了过来。
芋头没看到回来。
他要过年才回来。
他在那边混得好么?
再好也就是打工。
他比贵宝还是强些。
讲起贵宝我就来眼泪。何解那样蠢?为了旺财婆娘把命送了。
最划不来的是旺财婆娘又不是真心喜欢他。
她纯粹是个烂货,贵宝死了后,她又不晓得偷了好多人。
旺财何解不管一下她?
他在外面打工,哪管得到?
哎!
你谈对象么?
谈了。
做什么的?
就是我单位的。
也是大学生?
年轻的进我们单位,都要大学毕业。
还是你搞得好,书读得多,出息大。
你也搞得好。晓得修摩托,现在又当了师公了。
也是混口饭吃。
听说现在当师公蛮赚钱。
也还好。主要是从打霜到过年这几个月,请的人多。像我出了师后,这几个月至少可以赚五、六千块钱。
那平时呢?
平时也有点生意,但不多。那时候种地的种地,打工的打工,没得哪个有时间来做大法事。
你还修摩托么?
没得法事做就去修,多赚点钱也好,以后起房子、讨婆娘,要尽钱。
谈起么喽?
做介绍的有一层,就是蛮少有中意的。我自己倒不急,就是家里催得恼火。
现在他们肯定不急了。我们乡里不是有句老话:当起师公,讨个乖态婆娘。丈母娘不敢骂,岳父老子来上香。
元伢子笑了一下,又递给我一根烟。
你还记得那次贵宝被狗咬了,你爷爷帮他治伤么?
记得。
这样的法术,你现在全部都会了吧?
我伯伯没教我。
那是何解?
是我爷爷不准他教的。
何得不准呢?
你莫跟别人讲。
放心喽。
我爷爷讲,现在的气场跟过去大不一样了,好多法术都不灵了。
你爷爷法术那样高,也不灵了?
八十年代还好。到了九十年代,村里蛮多人买了电视,装了电话后,我爷爷就讲气场不对了,蛮多咒语都念着不灵了。不过他还好,得了几年病,别人也不来请他了,保住了一世的好名声。我伯伯就惨了,这两年失了几次手,幸好没出人命,没闹大。他气起来了,就骂现在的人活得太嚣张,神仙都不肯来帮忙了。
他不晓得推啊?
他是老辈子的人,讲情面,蛮多时候推不托。再讲他原来念咒还是蛮灵,难产咒、雪山咒、蛇伤咒、老虎咒,还有医红伤、化鱼刺、治无名肿毒,样样都还来得。乡里的人都晓得的。现在突然不做了,讲不过去。
那你现在何解办?
我反正只帮人还愿、庆梅山,最多去掏胎收魂。还愿、庆梅山这两样,架势拉得大,其实不要什么法力,赚的钱又多。至于做了后神仙来不来保佑你家里,那就只有天晓得。掏胎收魂也是让病人安心,实在好不了,只有送医院。至于被蛇咬的、被狗咬的,一句话,快送医院。
你莫谦虚,要没有一点法力,你过得了刀梯?
那个不算什么。只要经常走光脚板路,脚底磨出层茧,爬的时候用力均匀,就不会出什么事的。
你把这些都告诉我,就不怕我讲出去?
你不是那样的人。再讲,年轻的师公只做法事不治病,已经快成行规了。
未必做这一行的年轻人蛮多?
越来越多了。做这行收入高,又不累,在乡里还有点地位。有些想多赚钱的,农忙的时候去城里做事,等农闲的时候再回来做法事。像大田铺有个师公,还只二十一岁,你猜他在城里做什么?
做什么?
在美容美发店里帮人理发。
那真的是出味。
我修摩托还不是一样。反正大家看惯了,就不觉得稀奇了。
那倒是,反正都是自食其力,靠手艺吃饭。
本来有人邀我到城里去开修理店,但我没去,你晓得是为什么?
为什么?
是为了你妹妹。
哦。
讲出来你莫笑。梨妹子小时候经常跟我们一起玩,那时还是个黄毛丫头。等她读书出来参加了工作,就变得好有气质了。其实打工的时候我也谈过恋爱,还有倒追我的,但那些女的跟梨妹子一比,真的是有好远差好远。
那你向她表示了么?
梨妹子那么聪明,何解不晓得我的意思。但她现在有文化了,眼界也高了,对我要冷不热。这几年来,我跟她讲的话都数得出。我晓得,我只是个高中生,又没得正式工作,她看不上我也是正常的。现在我当了正式的师公,在乡里总算还有点地位了,配她也不算丑了她。石头,我们是从小玩到大的,你也帮我讲几句好话。
沉默了片刻,我说,你放心,我反正不得打烂锣的。梨妹子的脾气你应该晓得,她是个蛮有主见的人。万事讲缘法。梨妹子要是跟你有缘,总归是你的人。要跟你没得缘,你也莫强求,反正世界上的好妹子多得是。
那是,那是,你的意思我晓得。
元伢子又递过一根烟。两点红光在夜色中无声地闪动,我们陷入了石头一样的沉默。等到红光被夜色吞没,元伢子说,坐在这里有点冷了。
那我们回去算了。
要得。
在半路上我们分了手。回到家中,娘问我们讲了些什么。我说就是扯了些过去的事。娘说,元伢子小时候调皮得很,没想到现在还有了出息,说着,瞟了妹妹一眼。妹妹坐在灯下,边吃花生边看书。娘的话,她似乎根本就没听到。
第二天,由爸爸陪同,我到铜清爹坟前烧了些纸钱。他的坟地视野开阔,依山带水。爸爸说,这块地是清爹爹自己选的,没请风水先生。
我说,清爹爹道行高深,用不着请风水先生。
爸爸感叹道,是啊,这样的人物,以后只怕难得再有了。
我应了声那是,遂默然良久。
探亲假一溜就过去了。快到年底,单位的事极多,我没有理由赖在家里不回去。离开霍家村的时候,我本想跟元伢子道个别。但他不在家,铁平说他被人请去庆大愿了。此后我每次还乡,他都忙得很。有时在路上碰到了,也就打个招呼,寒暄几句。又过了两年,妹妹进了城,在飞龙县一中教语文,找了个同事做老公。妹夫是高中物理组的业务骨干,又爱好古典文学,有儒雅之气,和妹妹两人算得上是珠联璧合。元伢子则成了远近有名的师公,据说他在装扮上做了一些改良,得到了年轻一代师公的广泛拥护,乡亲们也认为他做起法来更加有态势,更加好看了。在妹妹调进城里后没多久,他就结了婚。讨的媳妇我原来也认识,当年咬过贵宝的那条狗就是她家里养的。我第一次带着小方回家的时候,在村口碰见他。他笑了一下,说了句,回来啦,就低头走了过去。我心里顿时泛起一阵悲凉。我明白,我跟他已经无可避免地疏远了。也许是因为梨妹子的缘故,也许是因为他后悔对我泄露了法术失灵的秘密。但其实他不必担心。我永远都会对乡亲们保守这个秘密。不单是为了他,更重要的,是为了他的爷爷,那位我永远都崇敬的、真正掌握了神秘力量的、法号霍法显的大师公。
二零零八年七月二十七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