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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秀姨下放到我们队里当知青时,正好十八岁。先她而来的那批知青提议为秀姨举办一个生日宴会,地点就在我家屋前的大坪里。虽然那时候日子过得艰难,每个人的肚子都刮不出什么油水,大家还是想办法挤了点盐出来,集了些油到锅,又凑钱把三婆婆私养的那只鸡公买到手。那只鸡公,因为老是被三婆婆藏着掖着,难得见到天日,非但形体瘦弱,精神萎靡,甚至连祖宗传下的打鸣的本领都几乎遗忘了,偶尔扯长脖子叫上几声,听上去也像是快要落气的人在哀号。本来队上割资产阶级的尾巴,早就要把这只鸡割去的。但当队长霍铁根登门缉拿该鸡公时,三婆婆就摆出副拼命的架势,提着把柴刀,瞪起一双烂红眼,喝道,根伢子,你来喽,你敢来我就一刀剁死你。

看到她一手抠住门框,纸人似的身体不住地抖,比那只鸡公更有可能倒毙,霍铁根遂惊骇而退。好在隔壁的几个村每户都还留了点尾巴,相比之下,霍铁根的剿灭大业完成得不错,已经足以让他在公社得到表彰。只是其他被彻底割掉了尾巴的队员听闻此事,便在霍铁根面前唧唧咕咕,替自家那只被冤杀的猪或者鹅打抱不平。霍铁根这下子毫不含糊,鼓起一对牛眼说,你跟她比得的?她屋里是三代贫农,还是烈属。她大崽解放前在木瓜山打游击,替红色江山流过血。你解放前在做什么?背着副家伙到处替地主老财做木工,发洋财,你以为我不晓得?告诉你,捉你只猪还算便宜了你。或者说,哪个叫你屋里那只鹅不认得时世,晓得要割尾巴了,还跑到坝上去,扯起个脖子放肆地嚎。嚎什么嚎喽,又摆什么势喽,我看到就一刀杀了,把血放干净上好,它未必还敢提什么意见喽?

发牢骚的人被霍铁根溅了一脸口水,再不敢做半句声,头栽栽地走开了。考虑到霍铁根的娘还是三婆婆的外甥女,大家以后也就对这只鸡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知青们能把它搞到手,也是费了脑筋的。主要是那个搞事精谭振武,哄三婆婆说公社书记何胖子要亲自到队里捉这只鸡公了。默了半天的神,三婆婆大概想起何书记肥头大耳的样子,做起报告来像雷响,那可是大干部的态势,自己是万万抵挡不住的,眼角便沁出两颗泪来。谭振武见状,遂进一步启发三婆婆:如其被何胖子白白捉去,倒不如换几个现钱划算。一群知青也跟着帮腔。于是三婆婆哭了一场,接过票子,数了两遍,然后说,它就在灶房的箩筐里,你们捉到,

就从屋后走,不要让我看到。

看到三婆婆的难过相,好像不是卖只鸡,而是嫁出个女,谭振武倒有点不太忍心,但想想秀姨那副醉得人死的乖态样子,还是咬咬牙,大步向屋后走去。因为有这个功劳,吃饭时他理直气壮地坐在秀姨的身边,虽然没何解和她说上话,但眼睛里散发着幸福的强光,仿佛是靠在伟大领袖身边。

那时我正好六岁,站在坪里,使劲地吮着大拇指,看到谭振武夹了个鸡腿送到秀姨碗里,眼睛顿时睁得溜圆,差点没把自己的拇指咬掉。更让我心里发急的是,秀姨居然还老不情愿,把碗捧在心口,大半个身子转过去,背对着谭振武。看到此景,我又往前靠近了两步,几乎是仰望着那只鸡腿,很希望它能掉到自己口里。但谭振武那双筷子夹得死牢,而且他站了起来,上身弯下去,就差没压在秀姨头上,手臂以送鸡腿为幌子,从秀姨的胸前斜插下去,只要她再往前动一下,奶子就会撞到这家伙的手臂。这种穷追猛打的架势,让秀姨双眉紧蹙两颊飞红,不好动弹。看到鸡腿准确落进秀姨碗里,我的心顿时一凉,但还是恋恋不舍地站在那里,颇有不亲眼看见此鸡腿进入别人的口就不死心的架势。秀姨注意到了我,眼睛一亮,你叫什么名字?

看到这个仙女一样的城里阿姨跟我讲话,我鼓起了腮帮,眼睛睁得更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到我这样子,秀姨“扑哧”笑了一声。她的笑声好像揉了蜜糖,从我的耳朵滴进去,抹在心上,六岁的我顿时觉得整个人好像都酥了,连鸡腿都差点忘记了。谭振武说,他叫石头,是霍铁樟的崽。

秀姨就弯下腰来,说,小石头,喊我声姨。

本来我在生人面前是不太愿意做声的,但这时却反应灵敏,很响亮地喊声,姨。于是那只鸡腿就被夹到了我面前。愣了几秒钟后,我一把抓过鸡腿,飞跑而去,惹出秀姨一串笑声。听到她笑,我突然感到怕丑,停住了脚步。这时我发现贵宝芋头他们正站在不远处,眼睛望着我手中的鸡腿喷火。突然意识到哪里才是最安全的,我便走到秀姨身边,又喊了声,姨,然后开始大嚼起来。秀姨边看着我吃边笑。其他男知青也过来凑趣,纷纷夸石头长得好逗爱,大眼睛,圆脑袋,又活泼,是队里最乖态的小孩子。这些人,平常最喜欢捉弄我,经常把我的裤子脱了,让我光着屁股,大哭着去追他们,现在却把我当菩萨在捧。我那时虽然小,也晓得这是因为看到秀姨对我好,他们才这样的。所以我对他们爱理不理,只是不时地看着秀姨笑。秀姨也看着我笑。我整个身子又开始发酥。我觉得她是世上笑得最乖态的阿姨,也是对我最好的阿姨。

就这样,一只鸡腿让我和秀姨亲近了起来。每当在路上碰到她时,我都要大喊一声,秀姨,然后扑过去。秀姨在一大群谈笑风生的知青中低头不语,显得有些忧郁,惟独见到我就会展眉一笑,有时还会把我抱起。她身上有种淡淡的香气,好闻得要命;脸上的皮肤白里透红,水色比熟透了的大桃子还要好;胸脯绵软又有弹性,靠着很舒服。这时我往往一声不吭,眼睛望着别处,其实却在享受那种身子快要融了的感觉。有次我偶尔瞟到谭振武,他的目光灼了我一下狠的。我也弄不清他的眼睛何解那样亮,好像野兽一样,心里竟有些害怕,便把头转了过去,又看到贵宝芋头他们。这两个家伙平常很神气,现在却比我矮了一大截。目光从这两张妒忌的脸上滑过后,我便故意把头昂得高高的,不再去看他们。等到秀姨把我放下时,贵宝芋头从后面一飙就上来了,像两只疯狗围着我打,口里还嚷道,我看你还充什么狠,跑到别个女的身上去现世。

我的法宝就是一边还手一边大叫。这时必有一个男知青跑过来替我解围,而来得最多的就是谭振武。贵宝芋头看到这个用菜刀刮胡子的家伙就木了,想跑又挪不开脚,眼睛看着地下,怯怯地说,你要何解?

谭振武咧嘴一笑,满口白牙闪着寒光。他其实也不会对小孩子拳打脚踢,只不过把个头高点的贵宝夹住,伸手去挠他的腋窝,把贵宝挠得喊他做爸爸,眼泪鼻涕全涌了出来,一张脸又哭又笑,整个都变了形。芋头见机就飞跑,好像后面有只疯狗在撵他。但贵宝被放了后,就去责怪芋头何解要跑,害得他一个人被谭振武整惨。最后两个人打了起来,结果总是芋头被贵宝骑在身上猛扇耳光。谭振武轻而易举就替我报了仇,但我一点也不感谢他。这家伙,成天有机会就去瞄秀姨,眼光好像蚂蝗一样叮在她身上。秀姨经常被谭振武看得头勾勾的,脸红红的,转过背去不理他。这家伙居然还挠着脑袋嘿嘿笑,我看着心里就有火。但这家伙是队里著名的搞事大王,连霍铁根也对他有些畏火,我这个小孩子更加奈他不何,最多就是翻着白眼不去理他。谭振武却毫不生气,只是笑呵呵地对秀姨说,石头就有蛮怪,你看我帮了他的忙他还对我翻白眼。

不回他的话,秀姨只弯下腰摸摸我的头,小声说,别个帮了你的忙,你要谢谢他才对。

听到秀姨发话了,我才硬邦邦地抛出句,谢谢,然后气鼓鼓地走了。何解生气?我自己也不晓得。

生气归生气,为了躲避贵宝芋头他们的追杀,我愈加频繁地粘在这群知青后面。他们到田里做工,我就坐在田埂上看。爸爸经常说他们是些毛躁鬼,就算插一世的田都插不好。但秀姨来了后,他却表扬说,秀妹子要得,学得快,手下有分寸,插得秧熨熨贴贴,一展平。

妈妈听了,却瞪了他一眼,说,你是看到她生得乖态,就讲她好话是不是?爸爸不好再做声,只板着脸,卷了一支烤烟猛吸。其实爸爸一点也没夸过头,秀姨插起秧来像风行水面,动作爽利,姿势又好看。她学什么都快。刚来的时候,连菜都不太会炒的。但才过半年,队上的知青们聚餐,总是推她来掌锅。虽然无非是些马齿苋雷公菌枞树菇南瓜藤之类,但她弄出来不但好吃,而且好看,红的红得鲜艳,绿的绿得油亮,颜色搭配得法,让人瞄上一眼口里就涨水。至于队里刷标语,原来是谭振武在搞,刷出的字倒是猛高猛大,但笔画歪歪扭扭,好像是李逵喝醉了酒。他还自鸣得意,还霸着个石灰桶不放,不肯让别人来写。现在秀姨来了,谭振武就只有帮她扛梯子的份。瞎子都看得出,秀姨的字端庄秀丽,比谭振武强到天上去了。霍铁根都说了,除了毛主席的字,就数秀妹子写得好。这话,全队人都点头同意,连那些最看不惯漂亮女知青的嫂嫂大娘们,也都对秀姨露出近乎谄谀的笑来。但秀姨似乎不太领情,神气依然淡漠,把她们气了个半死。本来就凭她这手字,就可以到公社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去。但秀姨的家庭出身不好,爸爸是个老右派,妈妈也是臭老九,公社的何胖子虽然承认她那一手字漂亮,镇得住人,但也只有摇脑袋,说,哪个叫她爸爸不跟毛主席一条心呢?队上不少人替秀姨叹气,也有当面冷笑的,但秀姨却并不在乎,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她这个态度,让大家心里佩服,都说她有那么股态势,应该去当女干部的,就是生错了家庭,只怕要害她一世。

秀姨收工后,若是天色还亮堂,就会到牛背岭上去坐坐。她一般不会邀上别的知青。谭振武想粘着来,秀姨却轻声说,我想一个人坐坐。她说话越是小声,谭振武就越是当真,不敢违拗,只站在那里,呆呆地,目光牵在秀姨背上,被她扯得远远的,细细的,最后拐个弯就绷断了。看着他那副木头样,我直想刮脸羞他,但又怕这家伙发猛疯,就蹦跳着走了,从另一条小路绕到秀姨前面,先到了牛背岭。岭头路边有块长方形的大石头,我们喊它牛背石。先藏在茅草丛里,等她的身影从山坡上完全浮出来时,我才蹦出来,大叫一声,秀姨。秀姨并不吃惊,只是笑笑,在石头上坐下,静静地看着远处的山峦与溪流,还有天空中那枚越来越柔和的太阳。我爬上石头,在她身边坐下,学着她的样子,一声不响地看风景。这景致,我打小就看惯了的,只是觉得溪就是溪,山就是山,林子就是林子,没什么出奇的地方。但跟秀姨坐在一起,听远处的牛铃声在晚风中忽现忽隐,看着云霞在对面的天空中慢慢地燃烧起来,我心里开始被什么所感动。静默久了,秀姨有时会从怀里掏出本书来念。那是册泛黄的竖排本,跟我平常所见的红宝书大不一样。秀姨念书的声音也很奇怪,不是她平常所说的飞龙街上的话,倒像公社广播里的那种普通话。她念得很小声,却很清晰。那些话也很奇怪,我听不太懂,却越听越觉得有味道。秀姨的脸上流动着迷醉的光芒,整个人都好像不在尘世中,而是乘着云在天宫里飘。我学着她的声调跟着念,念了几句,自己都觉得有些怪腔怪调,便不好意思地仰头望着秀姨笑。她的目光里却满是赞许,抚摸着我的脑袋,说,继续念啊。于是我又卷起舌头对着漫天云霞念道: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此后我跟秀姨之间就有了个小约定:她教我念书,我则保证不向任何人说起此事。虽然我的头点得很用力,秀姨还不太放心,一再叮嘱我,就算在家里也不许念这些东西。这是秀姨的秘密,我当然不会告诉任何人啦,连我家的大黄狗阿虎也不会告诉的。想到她只让我一个人晓得,我就感到很骄傲,在村子走路时,头抬得高高的。贵宝芋头他们看到我就恨得牙齿痒痒,但他们生怕谭振武又从哪里跳出来,所以不敢动手,只是对着我吐舌头,大声说,石头不要脸,专门跟城里来的骚货一起耍。听到这话,我全身的血都往头上冲,气愤得不知如何回答,只是两只眼睛对着他们喷火。谭振武似乎是应声而出,喝道,你们讲哪个是骚货?然后突起中指骨节,在这两个小痞子额头上每人凿了一下狠的。贵宝芋头两个大哭而去。过了一阵,霍铁根就找上门来,质问谭振武何解老是欺负贫下中农的儿子?谭振武毫不畏火,反问贫下中农的儿子何解老是污蔑革命女知青?骂人家是骚货。人家是黄花女,何解会是骚货呢?这恐怕违反了毛主席的英明指示。

听到谭振武把毛主席抬了出来,霍铁根一时哑了口。一群知青见机围了上来,纷纷控诉贫下中农的口也很脏,碰到哪个女知青落单,总是讲些不三不四的话,到底隐藏了什么意图啊?

霍铁根敌不过知青们的伶牙俐齿,支支吾吾了半天,才甩下一句,这个问题嘛,我回去研究研究。望着他狼狈而逃的身影,谭振武蹦出句,他回去研究什么,还不就是研究他婆娘的那个东西。知青们爆出一阵大笑,也有女知青红着脸说,谭振武,你的嘴也好臭。

谭振武并不恼,只是叉着腰,仰天打了个哈哈,声音洪亮,带着铜声,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看着他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态势,我开始觉得谭振武不那么可恶了。这家伙,在知青里面并不显得特别魁梧高大,但是他眼睛里带刀子,不用说话也能把你镇住;一双手也格外有力,号做是“钳子手”,据说是在城里练石锁练出来的。谭振武是工人家庭出身,腰杆子自然很硬,不像那些出身不好的知青,见人就矮三分。他常说,工农工农,工人还排在农民前面呢。所以连霍铁根这样的土改根子,他也没何解放在眼里。谭振武有资本,又这样看得起自己,人家也就看得起他。无论在队上还是在知青堆里,他都说得起话,活得很神气,整天高声谈笑,似乎天底下没什么烦心事。但自从秀姨来了后,谭振武就有些失常,有时居然独自徘徊,脸上流露出困惑迷茫之色。谭振武那点心事,连树梢的麻雀都晓得。有次我听到郭洪,一个跟谭振武关系很铁的知青,偷偷对他说,你那么喜欢杨红秀,就霸点蛮,先把她睡了再讲。

因为他们是背对着我,而且隔了一棵树,我看不清谭振武脸上的表情,只是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凝固起来。过了好一会,才听到谭振武说,讲老实话,我也不是没这样想过。但只要看到她,就当得看到个公主一样,只想着讨她的好,哪里还会去动那样的心思?

郭洪跺了跺脚,她真的是你命里的冤家对头。

谭振武叹了口气,对,她就是我的冤家对头。

等他们走了后,我出了一身冷汗,似乎刚才看到的就是谭振武霸蛮要和秀姨睡觉。对那个出馊主意的郭洪,我不禁深恶痛绝,第二天趁知青们出工的时候,把他的黄书包用柴刀划烂。虽然晓得谭振武不太可能对秀姨动粗,我还是吊起颗心。此后在岭上和秀姨念书的时候,我总要带上把柴刀。那柴刀被我磨得风快,哪个要是欺负秀姨,我就一刀剁下他的睾子喂狗。我霍勇已经七岁了,砍得柴动了,已经是大人了,可以保护秀姨了。可是秀姨一点也不把我当大人看,逗我就好像逗小狗,经常要我当着知青们的面跳忠字舞。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跳这种舞,但这是秀姨教我的,为了讨她的欢喜,我只有卖力地表演,博得了知青们的一片掌声。那个郭洪裂开张链鱼嘴,笑得最起劲。这个傻宝,要是晓得是我把他的黄书包划烂,看他还笑得出么?想到此处,我也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于是他们都说我逗爱,说我乖。秀姨也认为我最听她的话,所以对我事事放心。有次在岭上坐了会,她对我说,石头,你帮我看着,要是有人走过来,你就喊我,然后往茅草丛背后的林子中走去。

我晓得她要干什么,不禁脸上发烧,眼睛却睁得溜圆,警惕地观察着山路两头的动向,却连条过路蛇也没发现。正想着等秀姨出来我也去解小手,就听到草丛后面蹿出一声尖叫。打了个激灵,我从石头下摸出柴刀,像一头小兽那样滑进山林中。秀姨正被人扑倒在块凹地里,手脚乱挣。想也没想,我扑过去对着那个朝天拱起的大屁股就是一刀。那人从地上弹了起来,头也没回,狂冲入茅草丛中,很快就没了声响。但就算他跑得再快,我也认得。这个郭洪,他怕是吃了豹子胆了,他怕是不想活了吧。秀姨爬了起来,背过身去,系好裤子,再转过来。她脸有点苍白,眼睛里满是怒火。我怯怯地说,我没看到他从哪里来的?

秀姨恨恨地说,这家伙,一直埋伏在这里。顿了顿后,她又说,石头,这件事你先不要对别人讲。

我感到不解,秀姨,他欺负你,你何解不去告他?

秀姨说,他没占到我什么便宜,然后看了我一眼,脸突然红了起来。

虽然秀姨不肯告他,我始终愤愤不平。郭洪被我砍伤,却说是摔在块尖石头上,割了个口子。后面几天里,别人出工,在日头下晒得出油,他却卧在床上享福。越想心里越过不得,有天知青们刚出工,我不想跟着去,只在村里闲逛,闷闷不乐地把路边的小石子踢得四处飞溅。谭振武匆匆走来,像是忘记带什么农具。明明已和他走过了,我却忍不住突然回头,喊道,谭叔叔。

回头看我一眼,谭振武又望了望四周,确定路上没有别的人,才用手指对着自己,你是喊我?

我使劲点点头。

谭振武一笑,露出口白得出奇的牙齿,你也舍得喊我,是不是又有哪个欺负你了?

我悲伤地摇摇头,说,你跟我来喽,然后往路边屋后的坡地上走去。我以为这样的事,不能在路上说,哪怕周围并没有别人。谭振武却不肯受小孩摆布,站在那里没动。我回过头,用很悲哀地声调说,是秀姨的事,便马上就把他吸了过来。

站在坡地的大樟树下,听完我的话后,谭振武脸上溅火,怒吼起来,石头,你不要乱讲啊?

几乎吓得哭了起来,但想起秀姨受欺负的样子,我又勇敢地仰起头,不信你去问秀姨。

盯了我不晓得有多久,最后谭振武摸摸我的头,转身就走。他步子又大又急,我要跑步才不会失掉他的踪影。饶是如此,我与他的距离还是越拉越远,最后只能看见一抹身影飙进了知青住的霍家大宅。我的心剧烈地弹跳起来,但腿却越跑越软,好像变成了两根面条。等我终于挨到窗子底下时,只听到两个人的声音像雷一样在屋子里滚动。

你何解要这样做?

我也蛮喜欢她。你要干她,我让给你。你不肯,我就要去干。

你干了她没有?你干了她没有?

你讲呢?

你到底干了他没有?

郭洪没有回话,里屋却传出一种痛苦的呜咽之声。我挨进屋去,双手攀住里屋的门框,慢慢地把头探过去。我看到谭振武骑在郭洪身上,双手扼住他的脖子,猛烈地摇晃着,一边摇一边吼,你到底干了没有?

郭洪喉咙里呜呜作响,好像一条狗被人打死之前发出的声音。我的喉咙也又紧又胀,几乎喘不过起来,似乎谭振武扼住的是我的脖子。郭洪的双手在谭振武的身上乱扯,把他的衣服都扯得稀烂,但慢慢地那双手就变得绵软,最后无力地滑落,瘫在床铺上,一只手伸出床沿之外,斜斜地指向我。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我转身狂奔。风把我的衣服和头发往后扯。总疑心背后有人在追我。我明白,郭洪其实是我害死的,因为我故意不说他到底干了秀姨没有。

谭振武被县公安局的人抓走的那天,全队的人都站在村口送他上车。秀姨也夹在中间,但没有人肯和她挨近。谭振武头发蓬乱,脸色有点憔悴,却很潇洒地抱拳和众知青告别。他越是显得不在乎,大家心里就越是难受,很多知青忍不住哭了起来。秀姨低着头,肩膀也一耸一耸的。临上车的那一刻,谭振武大声喊了一句,杨红秀。知青们马上让开一条道,让秀姨从人潮中浮出来。

我就问你一句,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周围静得让人难受,只听见草丛中有什么虫子在细声细气地叫唤。大家都盯着秀姨,那两个扭着谭振武的警察也瞄着她。我仰望着秀姨,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

秀姨眼里噙着泪花,很悲哀地微笑着,说,我很感激你,但我真的不喜欢你。

谭振武脸上的血色立刻全都跑光了。他仰头长嚎了一声,闭上眼睛,泪水就迸了出来。秀姨“哇”的一声,转身边哭边跑。因为脚步虚飘,摔在了地上。但旁边的知青们都冷眼看着,没人去扶她。等我跑过去时,她已经爬了起来,继续哭着跑远了。

本来谭振武可以办成过失杀人罪,坐个十几年牢再出来。但他似乎不想活了,态度极为嚣张,最终被判了无期徒刑,据说这还是革委会考虑到他是工人阶级的后代,而郭洪的父母只是小市民。消息传来,队上很多知青相拥而泣。有个男知青居然还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哭得那样凄惨,似乎将被终生监禁的是他。其实当中大部分人跟谭振武关系一般,有的还受过他的捉弄——他们大概是在哭自己的凄惨命运吧。哭过之后,大家就把仇视的目光聚焦在秀姨身上。陈雪梅,跟秀姨同屋住的一个知青,当面指着她的鼻子问,你何解这样狠心?就算你不喜欢他,看在他为你坐牢的份上,讲句假话也只那大的事。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何解这样硬?

咬着嘴唇,泪珠在眼眶里直打转,秀姨一句话都不说,只坐在床上,抱着膝头,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床铺。见她不敢还嘴,陈雪梅更加来劲,叉腰而立,声震屋瓦,就差没有学我们队上的泼妇用菜刀背剁着案板为自己助阵了。她这个架势,把队上的许多三姑六婆都招了来,挤在屋里看热闹,看得是眉飞色舞,啧啧有声。平素就对秀姨看不惯的,只是慑于男知青们都护着她,这些姑婆们才勉强忍住嘴,只在背后嘀咕。现在看到知青起内讧,秀姨成了孤家寡人,她们那个兴奋啊,当得吃了半斤猪肉。有的人嫌陈雪梅骂得还不够专业,还不够过瘾,冲上去指着秀姨,你个烂麻屁,害了两个好年轻伢子。我看你就是个狐狸精变的,一身都是骚气,骚到我霍家大队来了。平时还穿起个的确凉,走起路来还要扭屁股。扭什么扭喽,未必别人还不晓得你夹了个骚麻屁……

队上的人一掺和进来,那些知青们就不太乐意了。有两个男知青皱着眉头,把这些三姑六婆们拦了出去。这些专业骂家意尤未尽,直到走到自家屋门口,嘴里还在放刀子。男人们听到了,问,你骂哪个是狐狸变的喽?

你讲还有哪个喽?害得一个掉了脑壳,一个坐了牢。你讲她还不是妖精变的?

嘿嘿,你讲秀妹子哦,那怕真的是个狐狸变的,乖态得要死。

何解,你还讲她乖态?告诉你,你要是敢去沾她的边,莫怪老娘一刀剁烂你的睾子。

人家是县里的妹子,哪里看得上我喽?你莫乱想。

听到这些对话,我感到情况很是不妙,为秀姨担着心,一夜都没睡落,第二天上山砍柴,腿都是软的,脚板吸不住地,好几次差点就从坡上滚下来。贵宝芋头他们在一边见了,笑得也差点从坡上翻下来。元伢子对他们吼道,砍柴就砍柴,等下脑壳摔烂了,看你们还笑得出?元伢子年纪比我们都大,算是个头,有他镇着,贵宝芋头他们还不敢过分欺负我。等到太阳就要从岭头滚下山背时,我们一个挑起两捆柴,得意洋洋地出现在村口,遇到那些比我们细两三岁的小孩子,故意把头昂得高高的,不去看他们,表示自己已经不再跟他们是一伙,而开始向大人行列迈进了。在路上远远地看到秀姨的背影,元伢子就兴奋起来,扯起个公鸭嗓,高声唱道,看前面,前面走着个小骚货。小骚货,不要脸,看到个公的就流水。贵宝芋头他们马上跟着唱,流水流起尺把长,你一口,我一口,呷得大家打转转,然后溅出一阵哄笑。平常他们讲痞话,我听得津津有味,有时自己也说上两句。但把这些痞话抛到秀姨头上,我就受不了,血往上冲,把柴捆一丢,扑过去就和前面的贵宝撕打起来。贵宝身体粗壮,很快就把我压在地上,掐着我的脖子。我把命豁出去了,死死抠住他的脖子,和他对掐。两个人都快背过气去,却都不肯放手。在一边看着不对劲,元伢子冲过来把我们两个掰开,对我喝道,石头,你怕是发癫?

我爬了起来,瞪着他,你们才发癫。

元伢子疑惑起来,抱着双臂,你到底哪里不对劲喽?

芋头在一边笑嘻嘻地说,我晓得了,石头是心疼他的秀姨。

元伢子也笑了起来,你何解不早讲喽?

我耳根发烧,哼了一声,挑起柴先走了。

话说回来,细伢子们顶多是讲讲痞话,过过嘴瘾,真要动手,却还没那个胆。村子里的汉子们见到秀姨,却是眼睛发绿,好像狼见了肉骨头。这副架势,我在一边看着心里都发毛。秀姨依然目不斜视,昂首挺胸地走过去。没等她走远,汉子们就流着口水啧啧称赞:

你看那张脸,嫩豆腐一样,摸一下就出水。

奶子翘得好高,怪不得郭洪为她送了命。

要是和她睡一觉,死了也甘心。

他们越说越不堪,霍铁根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瞪起眼睛,训斥道,莫乱讲,知青你们也敢动,想掉脑袋了?

汉子们马上用烟堵住嘴。等霍铁根背着手,拐过一道弯,消失在房屋背后,有人就冷笑道,装什么道学喽?土改的时候,睡过好多地主婆,还以为我不晓得?

不装道学,就不像干部了。

他那个样子,装也装不像。那天跟金花在屋子里干,嘴里嗷嗷乱叫,好像条狗一样,还以为我没听到。

金花他男人未必不管?

金花那个裤裆,是纸做的,一戳就穿,哪个管得住?

听他们把话扯到金花身上,我就走开了。这个婆娘,一天没有男人就过不得,偏偏又最喜欢假正经,见秀姨出事,好像吃了人参一样,精神抖擞,有事没事就站在知青屋前骂别人是骚货,似乎自己立得起贞节牌坊。看那架势,莫非也是当女干部的料?霍铁根和她搞在一起,正是骚鸡公配骚鸡婆,对路得很。霍铁根装是装,但他训别人的那几句话,倒还在理,能唬住人,到底是队长啊。

我在心里表扬霍铁根,却没料到他唬住了别人,却唬不住自己。第二天见秀姨独自在溪边担水,飙过去就把她抱起,直往林子里冲。没想到才放下,裤带还没解下来,肚子上却挨了一剪刀。还好秀姨手不重,没有把肠子戳穿,但肚子上已开了个小口子,足以令他在屋里老老实实躺上几天。霍铁根的婆娘逢人就说他是得了盲肠炎,开刀回来,要休息休息。晚上有人看见她提了篮东西,挨进秀姨屋里,没过两分钟,又提着篮子出来了。后来据知青们说,秀姨答应不告到县里去,但条件是霍铁根必须想办法每个月给知青再多弄点油。强奸知青是要挨炮子的,就算是未遂,单坐牢也要把头发坐白。听说只需给知青们多搞点油水,霍铁根头点得飞快,生怕点慢了,秀姨又改了主意。此后知青每人每个月又多了一两茶油,肚子稍稍滋润了点。抹着油嘴之余,大家又开始同情起秀姨来。只有跟她同屋的陈雪梅,坚决不肯要那一两茶油。有人透露,陈雪梅很喜欢谭振武,心里那个结打得很死,轻易是解不开的。其他人听了,只有摇头叹息。

正在大家合计把秀姨换到隔壁房间去的时候,陈雪梅突然跑到公社检举秀姨看黄书。听说何胖子拿着那本泛黄的竖排书倒过来转过去瞄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最后把秘书小周喊来,才确定是本《宋词三百首》。这种事,起码要开个批斗会的。估计陈雪梅是热切地望着何胖子,专等他金口一开,就立刻执行。但何胖子的态度却很含糊,只是说研究一下,要她先回去,还要求她暂时保密。但陈雪梅翻出《宋词三百首》的时候就大叫大嚷,连洞里的老鼠都晓得了,根本谈不上保密。她满腹牢骚地回来后,大家都瞪着眼睛看公社何解处理。

过了两天,公社来了通知,要秀姨去一趟。她清早出去,没到中午就回来了。大家围在她屋里,问何胖子何解说。秀姨低着头,不吭声。有个男知青急了,高声说,杨红秀,你还当不当我们是一家人?

秀姨这才抬起头,说了句,你们准备批斗我吧,便低下头去。那一刻,大家都看到她的眼睛红了。陈雪梅顿时热情高涨,几乎想跳出来当场振臂高呼打倒杨红秀,但见其他人都沉默不语,只有勉强按捺住。我站在陈雪梅背面,看到她手臂半抬起又放下,担心她到底会忍耐不住,便在她小腿上狠踢了一脚,转身蹿了出去,直往屋后的山坡上飙。陈雪梅的喊叫声很快被越来越密的林子挡住了,变得虚弱而飘渺。我怕父母责骂,便在山上游逛了半天,直到晚霞快要烧完了的时候才下来。在路上碰到几个男知青,我闪到一边,做出随时逃跑的准备,没想到他们脚步匆匆,神情严肃,根本就不理会我。我意识到,秀姨的批斗会可能要开始了。

这次批斗会是何胖子亲自下来押阵,故而格外隆重,地点就在我家屋前的大坪里,还临时搭了个台子,周围遍挑白铁做的大煤油灯壶,红舌吞吐闪烁,映得一张张人脸都现出几分阴森,乍看还以为是阎王老子带着群鬼魅在阴间开会。秀姨被反剪双手,由陈雪梅按着,在台上弯着腰。火光在她脸上流转,那张脸便秀美得有些异常。仰着头,我呆呆地望着秀姨,觉得她就是天上的仙女,却为何被一群鬼怪在审判?那个肚子隆起好像怀了毛毛的何胖子,就是个大鬼。我看见他小眼睛往秀姨身上刮了两下,嘴角露出丝冷笑,接着便听到他打雷一样的声音蹿起在半空,下面,我宣布,反动破鞋杨红秀批斗会开始,大家要积极检举揭发,说完后,他的目光又在台下刮了一圈,仿佛要是看出哪个不积极,就把他提到台上来批斗。

何胖子话音刚落,底下就冲出一句,秀姨不是破鞋。顿时全场安静得可怕,只听得火把滋滋燃烧的声音。大家都把目光聚集到喊这话的人身上,那个人当然是我。昂着头,我对抗着那些压下来的目光,很快脸上就挨了火辣辣的一掌。爸爸对着我大吼,石头,你乱喊乱叫什么,你怕是发高烧烧坏了脑袋吧。娘一把将我搂住,对周围那些疑惑的面孔迅速献上笑容,石头这两天是在发烧,讲胡话呢,然后又对着台上使劲头地笑。何胖子踱到台边,恶狠狠地盯了我一阵,吼了句,哪个小孩子再乱喊,就斗他父母,然后转身回到座位上。瞪着他肥硕的背影,我觉得他又丑又恶,分明就山上的野猪精,何解还当了书记?娘被他骇住了,要把我拖回去。我死死抓住别人的凳子脚,惹得大家又开始关注我。娘又急又气,压低了嗓门说,你想看就不要叫。看着她被吓黄的脸,我有些愧疚,便嗯了一声。

第一个跳出来揭发的当然是陈雪梅。她的控诉内容大家都想得到,无非是秀姨看反动黄书,作风不正,同时跟两个男的谈恋爱,害得一个送了命,一个坐了牢,控诉到最后,她自己倒哭了起来。看着她的表演,底下的知青都冷笑不已。有一个说,她哭什么哭,莫非是哭自己没人要。另外几个就笑了起来。何胖子在台上听到讪笑,拍了下桌子,铁青着脸喝道,笑什么笑,继续揭发。

没有人响应号召,几乎是冷了场。何胖子重重地咳嗽了两声,转头对霍铁根说,你来。

像被迎面打了一棍,霍铁根伸出指头点点了自己,我?

何胖子沉下脸,未必不是喊你?

霍铁根弯着腰,慢慢地站起,又慢慢地走到台中间,低头运了运神,突然把腰一挺,跺了下脚,说,我揭发,杨红秀不要脸,勾引贫下中农。在溪边打水的时候,看到我从那里过,主动对我脱裤子。

他话一出口,底下的声响好像凝固了,大家都目瞪口呆,齐齐望着他,似乎不认识这个人。霍铁根半张着嘴,却再也说不出话来,像块木头样地立在台上。我看到秀姨的脸一下子就变得惨白,我晓得她的心肯定跟我一样:在滴血。霍铁根,他是只白眼狼,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何胖子十分兴奋,拍着桌子喝道,大家听到了吗,听到了吗,这就是资产阶级美女蛇的丑恶面目。大家不要有所顾忌,尤其是革命知识青年,你们不要考虑情面,要狠斗深挖,一定要让杨红秀原形毕露。

他像扔石头一样把狠话往台下砸,知青们却保持了异常的沉默。何胖子在台上重重地咳嗽,却无法把哪个知青咳上来。眼见得又要冷场,他却不慌张,喝了口水,润了下喉咙,慢悠悠地说,今年公社已经来了招工指标,我把话撂在这了,哪个要是揭发有功,我肯定优先考虑。说完,他脸上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目光慈祥地抚摸着知青们惊疑不定的脸。过了片刻,知青群里面蹦出句,何书记,你讲话要算数。

北坪公社这一亩三分地上,要是我何忠讲话不算数,哪个还算得了数?

知青们几乎个个都盯着地面,不安地咬着下嘴唇。我紧张地瞄瞄这个,望望那个,对自己说,他们不会乱讲的。他们是有知识的人,城里的人,不是霍铁根那个没良心的货。我正努力安慰自己,有个女知青已经蹿了上去,也不看秀姨,尖着嗓子说,杨红秀满脑子才子佳人思想,她当自己是封建社会大小姐,每天都要照十几回镜子。

知青堆里一阵轰然,本来站得很挤的人群开始松动。很多人眼睛里都烧了起来,似乎那几个招工指标就悬在台上,等着他们去拿。不断有人疾步上台,似乎生怕走得慢了,招工指标就被别人抢走了。

杨红秀瞧不起贫下中农,经常在背后污蔑他们不讲卫生,出工回来不洗手就吃饭,擦脸擦脚一块布。上个月德生大嫂带着伢崽在她床上坐了坐,她就把被褥全部换洗了,这对贫下中农是什么感情?

杨红秀恶毒攻击贫下中农的后代,说什么只有数量不讲质量,歪瓜劣枣一大片。

杨红秀不但瞧不起贫下中农,还瞧不起我们。经常一个人在花前月下装腔作势,以为自己是林黛玉。

杨红秀……

知青们那股邪劲被煽动起来了,语调高亢如喇叭,语气斩截似斧头,一斧一斧直往秀姨心上砍。秀姨紧抿嘴唇,脸色愈来愈苍白,最后一头栽在台上。众人都吃了一惊,像是猛醒过来。站在她身边口水四溅的那个男知青犹疑着蹲下去,似乎想去扶她。陈雪梅却在台上振臂高呼,彻底打倒反动破鞋杨红秀。

她这么一喊,那个男知青只有站起来,跟着举手喊道,打倒杨红秀。

杨红秀这只狐狸精不投降,就让她灭亡。

听到狐狸精三字,台下的人又站稳了立场,高呼大叫,连那些三四岁的小伢崽都伸长了脖子,跟着一顿乱喊。我站在发了癫的人群中,禁不住泪流满面。

秀姨病了三天,躺在床上不停地说胡话。有两个知青心里过意不去,又想着揭发的人那么多,自己表现不算出色,只怕跟招工无缘,也就不怕何胖子压制,请了当过草药郎中的坝头爹爹过来,把了脉,开了几副药。他们白天要出工,熬药的事,就落在我头上。那几天,我就守在秀姨床边,看着她逐渐消瘦的面容,内心充满伤感和愤懑。有次我帮她掖被子,却被她在睡梦里紧紧抓住了手。她抓得那样用力,指甲都掐进了我的肉里,像是落水的人紧紧抓住一根漂来的树枝,而不管这根树枝能不能承载她的重量。我还听到秀姨急促而夹带着惊恐的声音: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她在睡梦中反复申辩着,仿佛一个受了冤屈的小女孩。我陡然领悟到她的内心其实是多么脆弱和无助,泪水便弹了出来,一滴滴落在她的手背上。

一个星期后,秀姨又开始出工了。她虽然显得瘦弱而苍白,却仍保持着从前淡定从容的风度。队上开始派最脏最累的活给她干,比如出牛栏粪。霍铁根面无表情地吸着烟,等待着秀姨提出抗议或者是哀求,然后再狠狠驳回她的抗议或是哀求。他大概想着自己反正无耻了,干脆无耻到底。但秀姨一言不发,转身就往牛栏走去。看着她窈窕的背影,霍铁根眼里闪过几丝羞愧,不过很快就被他嘴中喷出的烟雾掩盖掉了。

据说公社下个月要开批斗大会,把北坪所有的地富反坏右统统揪到台上,让他们再次领教无产阶级铁拳的滋味。据说这次大会要集中火力,把枪口对准新近被揭发出来的反动分子杨红秀。消息传来,队上的男男女女们都很兴奋,有些婆娘还商量着到时穿什么衣服去,梳个什么头好看一些,似乎不是去参加批斗大会,而是赶集。大多数知青则对此没什么热情,他们议论的是招工能不能兑现的问题。有人表情哀愁地说,何胖子是不是还嫌不过瘾,还要我们揭发杨红秀喽?

他吊起了我们的胃口,未必到时你还敢不揭发?不揭发,上次那些话就是白讲了。

这何胖子真的阴毒。

不阴毒能当上书记?

那也是。

听说陈雪梅晚上不睡觉,写揭发材料,早上爬起来背。

她是想再立新功。你们等着看,第一个被招工的就是她。

知青们说得不错,陈雪梅天天早上拿着几页纸,在田垅上走来走去,有时又站立不动,把手背在后面,昂头向天,口中念念有词。看她如此攒劲,我心里像烧了把火,直想一叉子把她叉死算了。但她腿大腰粗,我只怕还打不赢。最后我只有再次潜入知青窝,从被褥底下搜出那几页纸,撕得稀烂后又丢到粪坑里。但第二天我又看到陈雪梅出现在田头上,手里的两张纸迎风招展,显示了不屈的革命精神,让我眼里喷火又无可奈何。

过了几天,公社那边毫无动静,广播里传出的都是毛主席的最新指示。毛主席胸怀全世界,他要批斗的乃是苏修美帝这样的大妖怪,最起码也是刘少奇,当然不会来点秀姨的名。陈雪梅按捺不住,自告奋勇往公社跑了一趟。去的时候她的头昂得比我家从前养的芦花大公鸡还高,回来的时候却像霜打蔫的茄子,那张经常放机关枪的嘴巴闭得铁紧。霍铁根盘问了半天,她才红着眼睛说了句,何书记出事了。至于出什么事,她又不肯说。霍铁根只有亲自往公社跑一趟,第二天才踩着露水回来,破口大骂,何胖子这个猪脑壳,何解那样蠢?北坪有那么多女的随便他搞,你讲他何解要去跟个军嫂搞?

听说何胖子破坏军婚,知青们顿时感到前途一片灰暗,招工的事肯定泡汤了。那些婆娘还不懂味,还在追着问,那好久开批斗会喽?

霍铁根铁青着脸,说,你们喜欢开批斗会是不?干脆回去批斗你屋里男人,随便你斗好久,最好斗得晚上不睡觉,斗得你屋里床塌了半边。

见霍铁根发火了,这些婆娘才停住步子,嘴里还小声说,不搞一下批斗,这日子何解过喽?

过了半个月,何胖子的处分下来了。因为上面有人保,牢房没把他收进去,但公社书记的位子他是再也坐不落了。很快又有人放出风来,何胖子之所以花大力气批斗秀姨,是存了私心的。当初陈雪梅跑到公社告状后,何胖子喊秀姨过去,提出只要肯嫁给他瘸了腿的大侄子,不但可以帮她压下此事,还能想办法让她返城。秀姨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何胖子恼羞成怒,遂铁了心要把秀姨整惨。新上任的公社书记跟何胖子属于对立派系,便抓住此事大做文章,攻击何胖子为了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陷害知识青年,其实那位女青年看的不是什么毒草,而是伟大的革命家鲁迅先生的著作。公社秘书也信誓旦旦地替新书记作证,从而得以保住了自己岌岌可危的地位。何胖子最终连普通干部都当不成,灰头土脸地滚出了北坪。

陈雪梅听到消息,跑到公社大闹一场,并扬言要告到县革委会去,结果被当成癫子赶了出来。回来的时候,她失足掉到了山崖下面,脑壳碰到岩石上,摔成个烂西瓜。也有当地的农民说看到她是被人硬推下去的。但该农民第二天就改了口,说昨天是发高烧说胡话,其实自己从小是瞎瞎眼,三尺外的东西都看不太清,常把石头看成是猪,猪看成是石头,哪里看得见崖上的东西喽?县里公安来调查的时候,他还问公安何解还牵了条羊到乡里来,莫非是城里的草不嫩,要带它到乡里来打牙祭?见狼狗被他当成了羊,公安哭笑不得,又找不出什么线索,就草草结了案,到公社吃酒去了。

陈雪梅死后,秀姨倒还替她流了会眼泪。金花晓得了,哼了一声,说,她怕是猫哭老鼠,假慈悲。其他人均对她怒目而视,看得她头栽栽的。霍铁根则惶惶不安,有好一阵分派起任务来,跟知青都是用打商量的口气。最尴尬的还是那些上过台的知青,和秀姨低头不见抬头见,碰了面想打招呼又不好意思。为了表示自己的愧疚,男知青们发挥体力优势,常主动把她的活干了。女知青们则无此便利,但她们放得下脸面,有几个鼓足勇气向秀姨说对不住,声明自己当初也是没办法,随大流,怕大家讲了自己不讲就会犯错误。秀姨淡然一笑,说,我晓得,不怪你们。这些女知青们遂大喜,争相传诵自己的被原谅。这个头一开,良心上压着包袱的人们都纷纷通过各种渠道向秀姨表示歉意,当然也一一得到了谅解。最后搞得队上那些婆娘们也惊惧起来,仿佛不经过这道手续就难以恢复自己的好人身份,见到秀姨,均不由自主地陪上笑脸,说,秀妹子,我对不住你啊,你莫往心里去。霍铁根的婆娘则提了两斤挂面,上门替她男人悔过。秀姨不肯收,她就流下了眼泪,说,这样你就是不肯恕了我们,就是要让我屋里男人背一世的骂名。见她如此,秀姨最终只能收下,感动得铁根婆娘直说谢谢,夸她人乖态,心又好,是个小观音菩萨。

秀姨跟大家重归于好,待人接物比以前还多了几分和气。但连我都看得出来,这种好是装出来的——只有对生人才会笑得那么客气的。只有在我面前,她才完全放松,想骂就骂,想笑就笑。但她似乎比以前更爱独处,对我说,石头,你也是个小男子汉了,要多和几个人,不要老是跟在秀姨背后。听到这话,我顿时有说不出的委屈和伤心。见我腮帮都鼓了起来,秀姨嫣然一笑,我也是为你好。这一笑,把我的气全笑跑了。点点头,我表示理解她的心意。此后我努力跟队上那摊年纪相近的人打成一片,并迅速喜欢上了一个叫桃花的女孩。为了讨她的欢心,我不惜放下柴刀,很失身份地帮她去割猪草,提篮子——在队上,割猪草乃是女孩干的活,男子汉所不屑为也。但桃花很高傲,经常不拿正眼看我。她越是这样,我就越喜欢她——桃花扳翘的样子,真有点像秀姨呢。

虽然我迷恋桃花,但并没有消除对秀姨的关注。秀姨现在干的活很轻,有空就独自在山间岭上游逛。晚上大家围在屋里扯谈的时候,她却经常一个人跑到村口溪边徘徊。有次大田铺的青山伯伯来队上探亲,走了二十多里路,踏着黑近了村,在溪边捧起水洗了把脸,起身的时候看到不远处有个女子立在月光下。青山伯伯觉得眼生,走近两步问,你是哪家的妹子,何解还不回去?那女子转过身来,对他笑了笑。看清了她的脸,青山伯伯顿时骇得说不出话来——哎呀呀,这不就是个狐仙的样子么?等女子飘远,他才挪得动脚步,挨到姐姐家里,脸色煞白地报告了这一发现。他的姐姐,也就是芋头娘,起初也很吃惊,后来悟了悟,便笑道,她是我们这里的知青,哪里是什么狐仙喽?

青山伯伯疑惧未消,不是狐仙,何解样子那么神?

芋头娘嗯了一声,起身为他烧甜酒。

第二天,芋头娘找到秀姨,犹豫了半天,才做出满脸笑来,说,秀妹子,你一个单身闺女,少到岭头溪边去转。我们这里神仙精怪多,撞上了不好。

秀姨倒吃了一惊,睁大了眼睛说,是吗?

芋头娘有点慌乱,你是有文化的人,当然不信封建迷信。不过我也是为你好。

秀姨微笑着表示谢意,但过后仍然行踪如故。我隐约有几分明白,她已经不愿跟人打交道,所以宁肯和树木说话,对石头微笑,与天上的云和林中的动物长为伴侣。她脸上的神气也日见飘逸,眼睛愈加晶莹明澈,光彩慑人。别人跟她对视,不出三秒钟,就会因自惭形秽而低下头。村里的几个老人看在眼里,凑在一起议论道,这个妹子,只怕被洞神看中了。听到这话,我顿时有种说不出的恐惧,在心里大声说,不可能,不可能,是你们乱讲。但我同时也明白,很有可能。因为乡里常发生这样的事:性情有点超群的女子,如果因遭受挫折而内心郁闷,无意中经过某个山洞时,就会看见里面有个青年男子对她一笑。那男子模样英俊,乃是洞神。这女子从此认定洞神要来娶她,从此不吃不喝,灌药扎针也没有用。大家只好按照送亲的仪式,用轿子把她抬进洞里,让她在里面独自慢慢死去,这就叫落洞。贵宝的三姨当年就是因为跟邻村一个年轻渔夫谈恋爱而遭到屋里反对,被迫分手后郁郁寡欢,最后落洞而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也长得很秀气,而且喜欢独来独往。

果然,过了半个月后,有知青看到秀姨坐在床头,对着墙壁说话。她眉眼生动,言语温柔,似乎对面坐着个人。那知青在里屋门口站了一会,突然感到害怕起来,转身就跑。其他知青听说了,愣了半天。有几个人问秀姨是何解回事,是不是出现幻觉了?秀姨也不说话,只是对他们温柔一笑,就飘走了。两天后,她就开始不吃东西,只喝清水。知青们真正急起来了,又请了坝头公公过来。替她把过脉后,坝头公公一言不发,就走了出去。直到走到坪里,他才停住脚步,对跟上来的几个知青说,她快要落洞了,不再是凡间的人了。

知青们听得一头雾水。有个男知青厉声说,你不要宣传封建迷信。

叹了口气,坝头公公背着手走远了。

知青们动员秀姨去公社看病。秀姨摇摇头,微笑着说,我很好,没有病。她看上去真的很好,虽然瘦了一些,但面有光泽,透着桃花色。知青们你看我,我看他,有种束手无策的沮丧。有人还不甘心,悟了半天,提出干脆信一回迷信,请队上做过师公的铜清爹来招魂驱鬼。但铜清爹表示自己天天学习毛主席著作,已把这些封建迷信忘得精光,并郑重提议,干脆把红宝书放到那妹子枕头边,借助伟大领袖的火焰,冲一冲邪气。因为事关伟大领袖,知青们不好反对,但哪个都明白红宝书绝无此等威力——知青屋里到处都摆着红宝书,秀姨还不是照样中邪。有几个走出去商量了一阵,把铁根婆娘喊了过来。见队长婆娘现身,铜清爹才相信这场法事是做得的,就表示愿意去看看,同时脸上生出几分威严,跟平素的畏缩大不一样。见他陡然像换了个人,式样不凡,众知青又看到了希望,在路上走的时候,哪个都不敢行到他前面去。

到了秀姨屋门口,铜清爹向后摆了摆手,示意大家不要跟进,然后踏着方步,昂然而入。过了片刻,他就快步走了出来,堆出一脸笑,拱手做揖,道,恭喜恭喜。

她好了?

她,要成洞神娘娘了。洞神大王就在她房里,正陪她讲白话呢。

知青们脸上的希望迅速熄灭,神色变得黯然,但这次没有哪个出来斥责他宣传封建迷信。

铁根婆娘叹了口气,问,那要做准备了?

是要准备一下。帮她梳个头,换身新衣服。进洞的日子呢,就在后天吧。后天是个戍日。

他们又讨论起一些送神进洞的细节来。知青们木木地听着,一句话也插不上。我却越听心里越出火。后山上的那个洞神,他不是讨了几个娘子吗,何解还不心足,又要把秀姨占了去,真的比地主老财还要可恨。未必当了神仙,就可以这样霸道的?他再厉害也只一个人,我们这么多人,未必还怕了他?我看看身边的知青,发现他们一个个神情迷茫,好像任人摆布的木偶。晓得靠他们不上,咬咬牙,我捡起坪里的一块石头,仗着上冲的血气,好像在河里扎猛子一样,一头冲进了屋里。拐进里屋的时候,我身上的毛都竖了起来,把眼睛都快睁裂了,却连洞神的影子都没看到,只见秀姨在对着墙壁,边梳头发边笑。我猛然蹦了进来,她居然没什么反应。

秀姨。我大喊了一声。

慢慢转过头来,秀姨看了好一会,脸上突然现出怒容,石头,你出去,不要捣乱。

秀姨,你不要嫁给洞神。

你快出去!

看到她眉毛倒竖的样子,我一步步倒退着走了出来。退到大门口时,我被门槛绊了一下,倒摔在地上,手里的石头滚出好远。知青们围上来,把我扶起,七嘴八舌地问,石头,没事吧?石头,你看到什么了?仰头看着这些罩下来的面孔,我突然觉得他们好可憎,便龇牙咧嘴做了个鬼脸,冲了出去,往村口狂奔。我也不晓得自己要跑到哪里去,只是想躲开伤心和失望的追袭,飙进另一个世界。等我跑到腿脚沉重如石,完全不听使唤时,才发现自己到了牛背岭上。倒在那块大石头上,仰望着当头压下来的天空,我的眼泪像泉水一样喷涌出来。北风在岭头上荡来荡去,满山的茅草和树叶“哗哗”地响,却仍然淹没不了我的哭声。

送秀姨上山的那天,全队人都出动了。本来是要用花轿抬的,但破四旧时候已经烧掉了,只好找把藤椅,砍双竹子绑在边上,由两个男知青一前一后抬着。秀姨坐在上面,穿着她最好的衣服,头上罩的那块红绸子布,还是队上从当过地主婆的季花奶奶那里收缴来的。贵宝爹把许久未动的唢呐吹得劲气高扬,山回谷应,听在耳里,却让人心里更添哀愁。有几个女知青呜呜地哭了起来。铜清爹连忙小声呵斥,莫哭,莫哭,洞神大王办喜事,哭不得的。她们却哭得更加厉害了。也有知青嘴角边隐隐露出笑意,好像水中浮动的冰块,让我的心身都为之一寒。但我已没有心情去愤怒了。翻过牛背岭,就到了后山上。那个岩洞很深,走进去二十几步路洞身就往下陷,要用绳子吊着才能下去。铜清爹把手一挥,八挂土鞭炮就在洞口炸响起来。这种鞭炮本来火药很少,威力不大,但不知何故,这次听上去格外闹耳,炸得人的心都快蹦了出来。我却希望永远就这么响下去,不要停,不要熄灭,让人间的烟火把冷寂的洞口严严实实地封住。

炮火声戛然而止。

铜清爹古怪的吟唱像条长蛇一样在空气中游转。我听不清他在唱什么,只觉得那种声音怪异,阴冷,仿佛是从岩洞深处传出。很想拔腿就跑,但我舍不得秀姨。看着她凝坐不动的背影,我的心像被只冰手使劲攥住,发紧发凉。想哭,却哭不出。

一阵山风吹过,秀姨的红绸巾飘飞起来,在半空中悠悠荡荡。众人都觉得悚然,以为是洞神来掀盖头了。

秀姨!

这一声喊,我喉咙都快扯破了。

秀姨!

我又了一声。

我没指望她能回头。

但秀姨缓缓回过了头,目光穿过众多的面孔,在我脸上拂拭了一下。她对我微微一笑,只是不再亲切,显得清冷而遥远。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秀姨。此后在漫长而伤感的生命旅途中,我还经常梦见她,但都是她从前的模样。我不晓得她在那边过得好不好。我所能确知的就是:无论怎样,她是再也不愿意返回这个世界了。

在后山岩洞不远处,有一座孤坟。坟上长满了荒草,坟前也没有墓碑。但队上的人都晓得,这是霍铁生的墓。平常大家到后山砍柴,远远地看到这座坟墓,就会绕道而行。没有哪个敢单独走近前去。哪个都怕从里面突然戳出一只淌血的手来,到那时,喊毛主席救命都不管用。

霍铁生曾是北坪人的骄傲,更是我老霍家引以为荣的资本。解放前,他爸爸霍铜福是北坪最大的地主,屋里给长工煮饭的那口锅,能让小孩子在里面泡澡,那个饭瓢呢,简直可以当铲子使。霍铁根的爸爸铜寿爹当时在给霍铜福做长工,碰到霍铁生,得弯下腰来,恭恭敬敬地喊声大少爷。大少爷没有他爸爸那么摆架势,见人都是微微笑,再加上读书厉害,所以得到了上上下下的一致颂扬,称之为“神童”。他五岁发蒙,七岁就能做对子。霍铜福四十大寿那天,家里请的蒙师照例要写寿联。老先生沉吟片刻,就用颜体端端正正地在洒金红纸上写出一行字:福禄寿三星高照。霍铁生在一边看着,抓抓小脑袋,马上接出下联:公候伯一品当朝。蒙师大惊,连连叹息这伢崽是晚生了几十年,没能赶上开科取士,不然就是个当状元的料。

霍铜福晓得了,自是满心欢喜,从此对这个儿子更加刻意培养。四书五经读完了,就送他到飞龙县城里的洋学堂去,学什么物理化学。半年以后,霍铁生放暑假回乡,长袍不穿了,小马褂也不见了,一身笔挺的蓝咔叽布学生装,皮鞋锃亮。虽然依然是温文有礼,但那副昂首挺胸、目不斜视的气概,让长工们都心生敬畏。他那时虽然还只有十三岁,但已经让北坪的好些姑娘夜里睡不落觉。一个暑假住下来,上门提亲的就有好几起。霍铜福都以铁生年纪还小为由,一一推掉。等别人走后,他就冷笑道,这些乡里的酸菜团子,还想配我家铁生,也不去照照镜子。此话传出后,那些提亲的土财主们都恨得直跺脚。但霍铜福财大势大,跟县里的警察局长都换过帖,哪个也奈何他不得,只有在背后骂娘。那些被称作酸菜团子的财主小姐们,却还在痴痴地盼望着霍铁生长大,好嫁给这个满腹诗书的白面书生。霍铁生对此却全然不知,暑假一过就返城去了。此后他一路读上去,居然冲到了清华大学,日夜埋头攻读物理,一心要考取留美公费生。霍铜福就单等着儿子到美国拿顶博士帽回来,也算中了个洋状元,足以光宗耀祖,在人前显摆。

没想到霍铜福的美梦还只做了个头,日本鬼子就窜了进来,洗劫了整个北坪。他苦心积攒下的浮财被搜刮一空,连埋在地底下的两大箱古玩字画也被人泄密,起了出来,运往东洋。虽然带着家人躲进深山,逃过一劫,但霍铜福回来后看见半生心血几乎成空,虽然还有几百亩良田摆在那里,支撑着他霍老爷的光荣称号,心里总是悟不通的,以至抑郁成疾。再加上多年来耽于酒色,身子本来就虚,逃难中又受了惊吓,就此一病不起。看他快撑不住了,家人赶快去县城打电报,催霍铁生回来。但霍铁生这时已不在北京,而是加入了西南联大浩荡的迁徙队伍,在蜀山滇水间跋涉。直到抵达昆明后,他才接到辗转而来的消息,顿时嚎啕大哭。哭过以后就跳着要回去。但日本鬼子正在向大西南进逼,就算长了翅膀飞越战场,也会被扫射下来。老师和同学都力劝他不可冒险,倘遭不测,那就会使老父痛哭于九泉,是为大不孝也。无奈之下,霍铁生只好打电报回去,让家人把灵柩暂厝于山上的寺庙,等战火稍歇,再回来安葬。

没想到战火一燃就不可收拾。到霍铁生从清华大学研究院学成出来,日本鬼子在美国原子弹的威慑下,才满心不服地宣布投降,开始从中国收兵。几个同窗好友送霍铁生上了火车,并约定,等他处理完家务回来,就一起去考留美公费生,到国外深造,把洋人最尖端的理论和技术全部扫回来,实现科学强国之梦。夹在乱哄哄的伤兵难民流中,霍铁生的银钱、行李相继失踪。好容易转到了长沙,身上塘干水尽,只好跑到一位同学的父亲那里,借了点钱,才得以挨到家中。卖了二十亩好地,把霍铜福风光大葬后,几个姨娘就吵着要分家。霍铁生对钱财看得轻,只想早点把这些烦心事处理完。在征得母亲同意后,他把土地均分,良莠搭配,每房都能分到同质同量的田,唯一的要求就是他身为长子,有权继承这座宅院,姨娘们分到地,必须搬出去,各自积攒的浮财也都可以带走。这算是最公平的分法,因为他也可以不分家,把这些姨娘当佣人使。长工们都感叹铁生少爷是个送财童子,不像老爷那样积财,骨头上都能刮出肉来。姨娘们按捺住心中的欢喜,各自哭闹了一场,就带着丰厚的田产和银钱首饰出了霍家的门。

处理完家务后,霍铁生本来想急速返京,但是看到母亲憔悴苍老的面容,他又说不出辞行的话。老人家是个慈和人,长年吃斋念佛,不甚理会俗务,丈夫过世后,能苦苦维持住这个大家,就是心里存了个念头:等儿子回来。这股劲让她撑到霍铁生回家。现在总算是松缓下来,她只想让霍铁生讨房媳妇,生个孙子,自己也好享受一下天伦之乐。面对老母的请求,霍铁生实在无法推辞,只好打电报给京城的同学,要他们先参加考试,去美国打前站,自己等局势再稳定一点,把老母安置好,再过来共谋大业。为使母亲安心,他随后就娶了县里陈议员家的二小姐陈文月为妻。陈毕业于昭市爱莲女校,算是有文化的新女性。婚后霍铁生把家搬到了县城里,乡下的老宅请管家看顾,算是别院,只在每年盛夏消暑和秋后收租时才回来住住。一年后又养了个带把的,把霍母喜得脚步都轻快了许多。霍铁生也很高兴,心里盘算着把陈文月一起带到国外读书,家中的事就请岳父岳母帮忙打理。他埋在屋子里啃了两个月书本,打算先去北平参加公费生考试。没想到蒋介石和毛主席在重庆谈判后又突然开打,烽火迅速弥漫全国,人心惶惶不安,骇得霍老太太整天对着观音娘娘拜求平安。至于儿子要穿越战线前往北平,她听听脸就发白,根本谈不上作准。没办法,霍铁生只好和岳父老子缩在家里一起静观其变。静观了两年,见势头不妙,陈议员就筹算着举家避往香港,花了不少银圆,联系到一架军用飞机。但霍老太从没想过要离开故土,声言不管是哪个坐了龙庭,老百姓还不是照样过日子。自己是吃长斋的,有观音菩萨保佑,没得事的。霍铁生呢,一则放心不下老母,二则读书时也接触过一些赤色书籍,对共产党心存好感,认为其有清新气象,遂决定不走。陈文月伉俪情深,霍铁生在哪她就跟到哪。见劝说无效,陈议员只好带着老婆和大儿子借飞机空遁。临行前他说了句,你们不晓得,哪朝哪代都要跟前朝的人算总帐。霍铁生却认为岳父老子是《资治通鉴》读多了,思维跳不出那本斫杀经。今时不同往日啦,中国早已是现代化国家,最多就是换换政府,不再有改朝换代那回事。时局虽乱,他却还能闭门读书,想着自己苦修的这门学问,乃是经世之术,总有一天会派上大用场的。

很快就到了解放后,李达奉命组建湖南大学,到处搜罗人才。霍铁生风华正茂,又是清华大学研究院毕业的物理硕士,乃是上上之选。怕霍铁生推辞不就,李达派专人带着聘书和他的亲笔书信,坐专车来接这位年轻的物理专家,还给县长打了电话,请他帮忙促驾。听说毛主席的老朋友来请霍铁生出山,全县都轰动起来。起行那天,北坪的霍姓人家派代表赶到县城,敲锣打鼓为霍大少爷送行,也算是在城里人面前大大地露了回脸。此后霍铁生的一举一动,都成为了北坪人关注的焦点和津津乐道的谈资。听说他在那边很快升了教授,又很快当了物理系的副主任,北坪人面上生光,都说这当得前朝点了翰林;跟附近乡里的人扯谈,动不动就抬出霍铁生来,问,你们那里出了这么厉害的人物么?共产党派车来请他出山的,这当得是诸葛亮啊。

他乡的人想了半天,找不出可以与之匹敌的人物,只好表示敬服。乡亲们见压住了别人,更加来劲,唾沫横飞,把霍铁生吹到了天上去,说他一个人能造架飞机出来,你讲他狠不狠?至于本乡的人谈论霍铁生,则姓霍的人比外姓更有资格炫耀。霍姓人家则以跟霍铁生的交往程度来划分高下,甚至离霍家大宅住得远或近也成为比较的一种标准。铜寿爹因为服侍过霍铁生,在这方面具有无可匹敌的资本,跟人吵架的时候,三句话没讲完,就气势汹汹地说,你算老几,大少爷穿开裆裤的时候,老子就背着他去赶场看猴子戏,你跟老子吵?

想想自己并无此等殊荣,对方顿时就蔫了下来,讪讪而退。因为有这点经历,铜寿爹在乡亲们心中分量大增,甚至因此被选为村长。土改的时候,轮到要分霍铁生的地,铜寿爹鼓起眼睛对乡亲们说,大少爷的地,我看你们哪个敢要?

乡亲们你看看我,我瞅瞅你,然后都猛摇脑袋,表示自己并无非份之想。他的儿子,土改积极分子霍铁根小声说了句,其他人的都分了,他的不分,怕不好。立刻敲了他一烟杆,霍铁根骂道,你这个没良心的,大少爷去县里上学堂的时候,你还帮他提过箱子。那么多人他不喊,喊你提,还不是看得起你。现在你倒好,想谋他的地。我告诉你,他的地是受国家保护的。

霍铁根扛不过老子,嘴里嘟囔着走开了。县里晓得了这情况,只有打电话请霍铁生出面做说服工作。霍铁生啼笑皆非,立刻修书一封,寄到飞龙县政府。县政府派专人送信到北坪。见霍铁生给自己来了信,铜寿爹像是吃了千年老参,脸上直放红光。把全村人都喊到大坪里,他在个搪瓷盆里洗了手,才郑重其事地启开信封,睁着眼瞄了半天,就认得一个霍字,一个寿字,无奈之下,只好请人代为宣读。在信上霍铁生表示自己拿国家工资,土地也已全部交给国家,由政府分配,请乡亲们不要有顾虑,按有关政策领取田地。此事还请铜寿叔出面主持,妥为办理。铜寿爹先是满脸疑惑,当听到大少爷在信上特意提到了自己的名字时,又忍不住兴奋起来,对着众人喊到,你们听到么,大少爷还记得我呢。我早说了,他是个实在人,打小就跟我亲,那时候跟我去看猴戏,还骑在我背上呢。

众人立刻啧啧称羡。信念完了,铜寿爹带头鼓掌,坪里滚起了一阵响雷。县里来的同志面露微笑,轻轻地拍着手,心里却在嘀咕,这个霍铁生,一个党外人士,何解会有这么高的威信?回去后,他把这情况向领导做了汇报。过了个把月,霍家村的土改工作彻底完成后,乡里下了指令,对铜寿爹进行嘉奖,同时考虑到他年纪已大,免去其村长职务,由霍铁根继任。铜寿爹不服气,声言自己还挑得两百斤谷动,哪里就老了?莫非共产党也干这号卸磨杀驴的事?

他老人家道理硬,嗓门大,乡里的干部只有陪出笑脸,解释道这是县里的决策,请铜寿爹多多支持配合。

铜寿爹板着脸,戳出一句,配合配合,你们不要嘴上喊得好听,脚下使绊子。

乡干部很慌乱地笑,说,你老人家想到哪里去了?没有这回事,没有这回事。

铜寿爹偏过脸去不再看他,对站在旁边的霍铁根喝了句,你这小子,这回可雄起来了,然后叼着烟杆扬长而去。

霍铁根虽然当了村长,据说上面还要发展他入党,但村里有什么大事,乡亲们还是望着铜寿爹拿主意。开会时前台正中那个位置,照样是铜寿爹才坐得落。霍铁根心里有气,但这个世界上除了毛主席,就是当老子的最大。毛主席事情太多,不得跑到北坪来替他了难,那就只好任老家伙坐在自己头上了。到来年清明节,霍铁生回乡祭祖扫墓,铜寿爹出面组织接待,霍铁根这个当村长的,只有替他老子打下手的份。村里组织了锣鼓队,到北坪地界上等候大少爷。远远地看见两辆吉普车一前一后开过来,铜寿爹把手一挥,立刻鼓乐喧天。坐在后面车中的教委主任目睹此景,叹道,连县长下来,都没有这个场面啊。

霍铁生这次是全家出动。霍母日见富态慈祥,笑眯眯地望着大家。老一辈的人见到她,膝盖都有点软,直想跪下来磕头请安。陈文月三十多岁了,皮肤还白得像嫩豆腐,戴着金丝眼镜,身上有种淡淡的香气,好闻得很。当时男人们都不敢多看陈文月,便把目光投注于她的小孩。霍铁生的儿子叫霍强国,虽然只有六岁,但举手投足间俨然一派大人的神气,像极了霍铁生,喜得铜寿爹一口一个小少爷,就差没上去把他抱起,让他骑在自己肩膀上。但这位小少爷很骄傲,眼睛不太看人。跟他说话,他只是抿着嘴不做声。铜寿爹的一腔热情得不到回应,未免有点难堪。最受大家关注的当然还是霍铁生。据妈妈的描述,他当时穿着米黄色的风衣,戴着黑框眼镜,鼻梁跟身材一样高挺,笑的时候露出口整齐雪白的牙齿,说起话来文绉绉的,似乎是在做报告。真不敢相信他是北坪人,简直像是从北京天安门来的。他在这里受到的待遇,也跟北京来的首长差不多,或许还更热烈。临走的时候,乡亲们送的腊肉、糍粑、猪血丸子堆成了小山,几乎带不动。铜寿爹晓得他爱吃酸菜,送了他两大坛,里面挤满了酸萝卜、酸豆角、酸蒜头、酸辣椒、酸刀巴豆,应有尽有。

回去后不久,霍铁生来了一封信,特意表扬酸菜做得地道,让他“食欲陡增,并更添思乡之情”。铜寿爹拿着这封信到处夸耀,令他家的酸菜名声大噪。干部们到村里来,都点名要吃铜寿爹家的酸菜,一番品尝后都深沉地点点头,鼻子里发出满意的哼声。其实呢,铜寿爹家的酸菜,跟村里其他人家的并无什么不同。我们这里是山地,地势高,气候冷,酸水不容易坏掉,酸菜当然好吃。但如果不是霍铁生予以点评,这些酸菜的好处就得不到承认。有感于此,铜寿爹每年都要做两大坛酸菜,托人送到长沙去。一直到五七年,霍铁生被打成右派,下放到飞龙的干校劳动改造,铜寿爹还带了坛酸菜去看他。回来后跳起脚大骂,说朝里肯定出了奸臣,把读书人这么糟蹋。未必提点意见就是反革命?世上怕没有这个道理。

不管有没有道理,霍铁生反正是落难了。他的罪状就是在鸣放会上提出共产党会议太多,占用了不少科研时间。再就是对专业人士不够尊重,外行领导内行的现象比较普遍。尤其令革命群众义愤填膺的是,他居然还说毛主席的《实践论》和《矛盾论》好是好,但也不是万能的,不能指导一切,用不着天天学习,应该让科研人员有更多的时间攻读专业理论书籍。他的话得到了在场科研人员的一致赞成,并被记录在案,送呈有关省委领导参考。后来风向突转,霍铁生就成了湖南大学走白专路线的典型代表。尽管在干校劳动还算吃得苦,但连个摘帽右派也没捞上。大跃进后,毛主席退居二线,刘少奇主持全面工作,霍铁生又回湖大教了阵书,不过是所谓的限制使用。没过两年,文革爆发,连刘少奇这样的大菩萨也自身难保,被红卫兵冲进中南海痛打。霍铁生更加站不稳脚跟,连对政治毫无兴趣的陈文月因为父亲在台湾,也被视为阶级敌人。夫妻俩被勒令滚回北坪,接受劳动改造。师大的住房被没收,老母和小孩无处存身,也跟着返乡。

霍铁生一家再度回乡时,我差不多快五岁了,见这家人衣服举止跟队上的人人不同(这时霍家村已变为霍家生产大队),便总喜欢绕着他们转,看新鲜把戏。霍铁生那时头发上好像蒙了层霜,但走起路来胸脯还是很挺,眼镜后的目光总是聚焦于前面无限远的地方。虽然带着顶右派的帽子,但队上对他还是很敬畏,以为他是贵人落难,暂避乡间,总有一天还要出山的。说是劳动改造,但队上没人想到要分派他任务。所以他每天的劳动就是在村里的小路上散步,走到田垅上就凝立半晌,看白鹭低低掠过嫩绿的秧田,看远处的炊烟爬上山梁。他的站功实在好,一立就是半个多小时,不挪动半步。队上的人见了,都说大少爷在悟事,快莫去打扰他。只有我这样的小孩,才可以借玩耍的名义,悄悄地挨近他,探头探脑地想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但霍铁生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好像冬天的水田,不起一丝波纹。有次他在田垅上练站功。我在不远处的草丛里捉蚱蜢,突然听到一声沉重的叹息当头罩下。我抬起头,看见霍铁生的背影纹丝未动,顿时疑惑起来,又看看周围,并没有其他人。后来我一直盯着他,想听到从他那里再传来叹息。盯了许久,效果和盯一棵枯树差不多。最后我只好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听到过那一声叹息。

除了散步和看风景,霍铁生就把自己关在老宅里,几乎不参与队上的公共事务。他越是这样,倒越能体现出大人物的神秘。铜寿爹逢人就说,大少爷现在就好比是诸葛亮归隐南阳,静观时局。时候到了,省里就会派乌龟车来接他。对他这个判断,队上的人都很愿意接受,只有霍铁根有时阴阴地蹦出一句,他是毛主席要打倒的人,未必还翻得身起?

听到毛主席三字,其他人就像吃了一记闷棒,不敢做声。铜寿爹却毫不怯火,说,你听到毛主席讲了?

这下轮到霍铁根做不得声了。他虽然很想去北京城看望敬爱的毛主席,但连昭市都没去过。喇叭里传达毛主席的指示时,也没听到提过霍铁生的名字。何况那个喇叭坏了时候,公社派人来修,修了半天还是个哑的。铜寿爹把霍铁生请出来。他只瞟了一眼,鼓捣了两下,装上去又开始叫得欢。这份本事,只怕毛主席晓得了,也会表扬他霍铁生的。闷了半天,霍铁根恨恨地说,铁生少爷是有狠,晓得科学,就是他那个强伢子,太不讲礼性,看到我们这些叔伯,眼睛都翻到天上去了,毛主席都没有他这么大的架子。

这下连铜寿爹也不做声了,把烟管往嘴里一塞,巴巴地抽了起来。

霍强国那时已经十六岁,头发往后梳,油光水滑,连蚂蚁在上面都站不稳。他总是喜欢抿着嘴,好像山上的石头,不会跟人说话。据说他本想到外面去闯荡的,但他奶奶死活不肯,还要挟道他要是出去自己就上吊,他只好留在家里,无所事事。我能看到他的胸膛里有把火在烧,火焰跳得好高,焰头在眼睛里晃动,很灼人。有次他搬了条竹椅,坐在屋门口,就着黄昏的阳光看书。元伢子一向很景仰他的派头,总想跟他套近乎,正好这时砍柴回来,路过霍家大宅,看到霍强国,便急忙凑过去,装模作样地与霍强国一同欣赏书上那些站得工工整整的黑蚂蚁。霍强国正看得入神,突然感到有片阴影遮了过来,便抬起头,眉头马上锁成一块。见霍强国终于正眼看他了,元伢子咧开嘴巴,攒起劲在笑,一团溲黄的嘴臭直扑霍强国脸上。把手一挡,霍强国很不客气地说,你看什么?

元伢子笑得更加卖力,嘿嘿,我看你在看什么。

你看得懂么?

认得的,认得的。我屋里墙壁上标语,我全部认得。

那你念一下,这封面上写着什么。霍强国举起书本正对着他,把自己的脸遮在后面。

元伢子认了半天,才试探着说,第一个字怕是念全。

第二个字呢?

我晓得的,是个阶级的阶字。

把书盖在脸上,身子往后一仰,霍强国大笑起来。笑完后,他撤下书本,说,乡巴佬,不认得字就不要乱讲。这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晓得么?

元伢子的脸顿时涨得跟锅里的虾公一样红。我站在旁边看着,很希望他扑上去把霍强国打顿饱的——那家伙讥讽的表情和语调也戳痛了我。但元伢子虽然欺负我们很拿手,面对霍强国却显得有些草包,木了半天,才挤出一句,我是做田的,要晓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做什么?然后扛着柴讪讪地走了。霍强国看着他远去,脸上的讥讽之色过了好久才撤去。我痛恨这种表情,也痛恨这个看不起人的家伙,并为元伢子的临阵拉稀而伤心良久。

我使劲把路边的一块小石子踢出老远。

没过多久,我的仇恨就得到了宣泄。县上晓得霍家大队的人对霍铁生一家很客气,居然还有当面喊大少爷的,明显丧失了阶级立场,便特意派了个干部下来。这个干部大家都认得,就是当年陪着霍铁生来返乡祭祖的那位。现在他由公社的何胖子陪同,亲临队上发动召开批斗大会。考虑到霍家大队的人可能拉不下面子,何胖子还带了一队民兵。听说要批斗霍铁生,铜寿爹在屋门口挡住了工作组。六十岁的人了,居然打着赤膊,身上的骨头都数得清;手里攥着条青皮扁担,抖动着花白的胡须,对着工作组喝道,来喽,哪个敢欺负大少爷,看我一扁担抡死他。

县里干部大惊失色,看着何胖子。何胖子退后一步,咳了两下,又上前一步,板起面孔道,铜寿爹,你是在旧社会吃过苦的,搭帮共产党才翻了身。你可要分清敌我,不要做出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哪个跟你亲?前几年大家饿肚子的时候,你背地里不晓得吃了好多猪板油。我问你,你这身肉未必是天上落下来的?

何胖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咬着牙说,铜寿爹,你好好的贫下中农不做,要做反革命,那就莫怪我不讲客气,然后转过身,对着民兵们把手一挥。

队上的人见铜寿爹敢跟上头的干部斗霸,都惊得张大嘴巴,围在边上看。这时见几个民兵冲上前来,似乎要开打,这才猛然回过神,齐齐发出一声喊,你们莫动铜寿爹啊!

这一声喊,如平地生雷,那几个民兵都被骇住了,强行把前冲的身子扯住,惊疑地往后看,等待何胖子的指示。何胖子脸色发白,大叫,霍铁根,你刚刚入了党,何解不出来表明立场?你再不出来,我就撤了你的职,让你以后开不成会,吃不到肉。

他这么一叫,霍铁根缩缩地走了出来,挨到铜寿爹面前,说,你回去算了呢,不要站在这里拦路。

我站在我屋门口,拦哪个的路?

你把扁担放下要得么?

你跟哪个在讲话?

我跟你啊!

我是你哪个?

你是我爸。

你也晓得我是你爸爸?

我晓得呢。你看县里的干部来了,何书记也站在这里,你就回屋里去算了,抽你的烟,享你的福,不要管那么多事。

你怕是个白眼狼。当初大少爷对你不错,还给你送过衣服,你就忘记了?人生在世,不懂报恩,猪狗不如。

现在不是我要打倒他,是上面要打倒他。

我不管。

见铜寿爹犟着个脖子不肯让步,霍铁根看看身后一脸寒霜的何书记,难过得像是有屎拉不出。这时霍铁生突然从人群中闪现出来,大家的目光顿时都聚焦在他身上。

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霍铁生说,铜寿爹,你回屋去算了。

铜寿爹茫然起来,嘴唇蠕动了一下,大少爷。

我是右派,是省里定的,该批斗,你就不要拦了。他又转过身去,对着工作组的人说,要批斗,你们就批斗我一个人算了,我屋里的人,请你们高抬贵手。

何胖子跟县里干部交换了一下眼神,点点头。

把扁担往地上一摔,铜寿爹大哭着回屋去了。

批斗霍铁生,让队上的人大开眼界。他虽然落难还乡,但乡亲们都还把他做大人物看,路上见了面,都会怯怯地笑着打招呼,点头哈腰的。现在这个大人物被民兵按倒在坪里,两只手胳膊往后高高地翘起,脸几乎贴着地面,这个姿势十分有名,唤做“喷气机式”,北坪人专门用它来对付那些地主公地主婆。现在往霍铁生身上一摆,大家方猛然醒悟到他原来也是地主,而且正如县里干部义愤填膺所指出的,乃是大地主。为了杀尽霍铁生的威风,何胖子特意带来一顶纸高帽,帽子上用墨笔涂着几个字。虽然乡亲们没何解读过书,但上面的反动二字还是认得的。围着他绕了一圈,何胖子像是只野兽在打量已经按在掌下的猎物,嘴角处现出丝冷笑。他断喝一声,霍铁生,你这个地主崽崽,喝着贫下中农的血汗长大,学了资产阶级那一套把戏,跑到新社会来耍威风,还狂妄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说,你认不认罪?

把头抬了起来,霍铁生望着何胖子,哑着嗓子说,科学不分阶级,我是全心全意为国家服务,希望国家搞好,才站出来提点建议,绝对没有要攻击毛主席的意思。毛主席提倡百家争鸣,就是要让知识分子讲话。

县里干部站了起来,指着霍铁生说,你少在这里散布白专言论。你以为你读了个旧社会的清华大学就了不起?告诉你,现在是无产阶级的天下,不需要你那一套资产阶级的臭科学。

你还不是旧社会师范学校毕业的。

县里干部勃然大怒,一脚踹了过去,把霍铁生踢翻在地。乡亲们一阵骚动。人群像波浪一样被劈开。霍强国蹿了上来,一砖头就砸到县里干部的额头上,血立刻鼓了出来,流满了他半边脸。何胖子倒不惊慌,眯着眼,嘴角挂着冷笑,从身边民兵手里接过步枪,对着霍强国的背就开了一枪。身子一晃,霍强国艰难地转过身,往前走了两步,眼睛盯着何胖子,我看见他胸膛里的全部怨火都喷了出来。何胖子退后两步,当胸又是一枪。霍强国无力地把胳膊往前一挥,身子随着砖头一起倒在地上,手抓了两下,就僵在那里。

霍铁生要跳起来,却被两个民兵死死按住,嘴里发出干嚎。

何胖子叉着腰,鼓起眼睛对乡亲们说,你们都看到啦,霍强国殴打革命干部,是现行反革命,死有余辜。

乡亲们都低下了头。有人骂了句,天杀的,就开始撤退,向霍家大宅飞奔而去。过了一会,陈文月哭着跑来,抱着霍强国的尸体大哭起来。

到这时候,我心里才开始发冷。女人悲哀的哭声感染了我,让我猛然觉得霍强国虽然可恶,但不该就这样把他打死。我的目光戳向何胖子。这家伙正盯着陈文月看,目光邪邪的。我对他他突然感到恐惧起来,转身从人群中跑了出去。

批斗会有没有继续下去,我不晓得。我所晓得的就是,不久后,霍母得到消息,竟被活活气死。丧事是铜寿爹出面办的,因为霍铁生整个人好像撞了鬼,目光变得木木的,手不停地抖,翻来覆去只会说,何解这样歹毒?何解这样歹毒?看着他的大少爷这副模样,铜寿爹眼泪直往下淌。支撑着把霍老太太和小少爷送到霍家坟山下葬,回来后他也倒在了床上。坝头公公来把过脉,说是什么急火攻心,气血郁滞,开了几副草药。铜寿爹却不肯喝药,急得铁根婆娘把老辈子的人全喊到屋里,齐齐来劝他。铜寿爹这时眼里的精神全跑光了,对大家的劝告充耳不闻。等大家说完了,他才叹口气,对着屋顶说了句,这是什么世道啊?就侧身向着里面墙壁。老辈子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摇摇头,相继走了出去。

铜寿爹不肯吃药,霍铁根也没何解到床头服侍,天天忙于抓革命,促生产,还嘀咕着要把霍铁生一家喊出来劳动。铜寿爹气上加气,在夜里大叫了两声后,就硬在了床上。霍铁根这才掉了几滴眼泪,把铜寿爹送上了山。霍铁生想为铜寿爹抬棺,但霍铁根不肯,反而鼓起眼睛说他是右派,地主崽崽,没资格为贫下中农抬棺。那一刻,我真希望霍铁生跟他吵起来,吵得越凶越好。我相信旁边站着的许多人都有这样的想法。但霍铁生勾着头,转身默然而去。风吹着他日益凌乱的头发和敝旧的大衣,昔日伟岸的背影在我心里陡然缩小。那种大人物的光焰彻底熄灭。我还看到有些人的眼里露出鄙夷和不屑。我突然感到不安起来。

铜寿爹下葬之后,霍铁根往公社跑得勤快了许多。据说他拒绝霍铁生给铜寿爹抬棺的做法赢得了公社领导的一致赞赏。在公社会议上,何胖子着重表扬了他,说他阶级立场坚定,霍家大队有他看着,绝不会变色。吃了会议餐后,还特意把他留住。两人关在房子里密切地交谈了半夜。此后霍铁根腰杆挺得更直,嗓门也大了不少,他在村子东头吆喝,西头都能听见。铜寿爹要是在世,估计也要被他的声音盖了去。正好第一批知青到我们这来插队,霍铁根立刻下令要霍铁生一家挤到后院去,其它的房子全部腾出来,让给革命的知识青年住。此后霍铁生一家人出入,都要跟知青们打照面。那些城里的青年男女屈尊来到我们这穷山僻壤,触目皆是土里土气的乡下人,陡然看到霍铁生一家,无不感到有点惊讶。霍铁生倒也罢了,陈文月的风采简直让知青们感到自己有点土气。这女人,快四十岁了,皮肤白嫩如昔,看上去只有三十出头,穿着打扮还是省城里的式样,举手投足间有种难以言喻的优雅。几个女知青到了她面前,总还有点局促和慌乱。陈文月却很亲切,热心地指导这些嫩妹子的穿着打扮。这几个初次离家的女知青很快就跟她热乎起来,有事没事总爱往她那里跑,根本就没想起陈文月是个右派,而且还是国民党议员家的二小姐。陈文月一般都呆在后院,偶尔在队上露面的时候,男人们都直直地瞪着她,而不像过去,只敢远远地在背后望上两眼,把目光怯怯地粘上去。有次我在田垅上寻草莓,元伢子他爹和芋头他爹蹲在下面的一条垄上歇工,用报纸卷了烤烟边抽边聊:

铁生少爷看样子不行,儿子被人打死了,也就这样算了,也没看到上头来什么人。

他怕是只纸老虎。

他也该挨这一劫。都是霍家村的人,凭什么他从小吃香的喝辣的,还能到北京去读书,还讨了个那么乖态的婆娘。

好事也不能被他都占了,得分点出来,让大家尝尝。

他现在还有什么?

有个乖态老婆。

未必你敢?

以前是不敢,现在嘛,嘿嘿,就未必没有这个量。

那也是。陈文月像剥了皮的嫩笋子,身上还喷香的,跟她睡一觉,那就当得是做神仙。

嘿嘿,你也想搞?

乖态女人,哪个不想搞?

听着他们发出肆无忌惮的笑声,我大气不敢出,偷偷地溜走了。其实我跟陈文月并不亲近,只是隐约觉得,他们根本配不上陈文月,就好像我割猪草时看到漂亮的花总是小心避过,因为猪不配吃这些。但想搞陈文月的都是队上的大人,只怕连知青们都拦不住的。所以我只能坐在另一处高高的田垅上发愣,心里胀胀的,连白鹭从眼前掠过都不感到快活。

没过几天,霍铁根引着两个民兵,进了霍家大宅。我正在门槛边上玩,差点被他们冲倒。意识到要出事,我爬起来,忘记了应该仰天大嚎,屁颠屁颠地跟了进去。几个女知青正围着陈文月,观摩她如何凭借清水和梳子做出漂亮的头式。陡然看到几条汉子闯进来,有位性格很辣的女知青喝道,这是女人屋里,你们闯什么闯,还不快出去。

被她崭截利落的城里话唬住了,两个民兵犹疑着相互看了一眼,似乎有向后退缩的迹象。霍铁根也愣了一愣,旋即悟清自己是队长,对方不过是几个知青而已,遂把手一挥,不耐烦地说,你们这几个小妹子快出去,不关你们的事。

这才看清是大队长,几个女知青彼此对视一眼,又去看陈文月。她倒显得很镇定,放下手中的镜子,微微一笑,用普通话问,你们为什么抓我?

咽了团口水,霍铁根努力把眉毛竖得骇人一点,模仿广播里的腔调说,你爸爸现在跑到台湾去了,你现在就是美蒋特务,公社要抓你去问话。

我爸爸一直在香港,你怎么知道他到台湾去了?

反正是上面讲的。

那证据呢?

怔了一怔,霍铁根没想到抓人还需要证据。见他语塞,女知青们也说,对,你要拿证据出来。

你们帮国民党女特务讲话,什么立场?

见霍铁根提出立场问题,几个女知青就不敢开口。有一个小声说还有事,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似乎生怕霍铁根把她做特务捆走。陈文月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就被清冷的神气所掩盖。

见陈文月不做声,霍铁根又挥了挥手,说,把她架走。

两个民兵正要上前,陈文月却把头一昂,不用你们带,我自己会走,然后对留下来的两个女知青微笑着点点头,就目不斜视地向门外走走。民兵们不由自主地让开了,连霍铁根也自动闪到边上,用一种混合着自卑和怨毒的眼神看着陈文月。

还没走出后院,霍铁生就从外面回来了。他佝偻着背,头看着地下,似乎正在思考什么问题。

铁生。陈文月喊了他一声。

霍铁生这才抬起头,小月,你要到哪去?

公社。

霍铁生这才看见他老婆身后站着的民兵,脸色一下就青得难看,过了好一会,他缓缓地问,你们凭什么抓她?

霍铁根不屑地看着他,无产阶级抓资产阶级的臭小姐,还要凭什么?

要抓就抓我,你们放过她好不好?

嘿嘿,我们要抓的就是你婆娘。

那我也一起去。

不行。公社何书记说了,要单独审问陈文月。

那我去公社跟他讲理。

你一个右派,有什么资格跟何书记讲理?

铁生,你不要跟这些人说了,就让我去。

小月。

凝视着她男人憔悴苍老的脸,陈文月笑了笑。这笑容就像是一朵苍白的小花在寒霜中努力绽放。我虽然不懂事,但也看得眼睛潮热了起来。

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女人被带走,霍铁生手插在风衣口袋里,眼神散乱而迷茫。我看见过一只经常被人打得死去活来的狗,就是这种眼神。但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不是狗,而是省城的教授,霍家村几十年来才出一个的大人物。他何解会变成这样呢?我怎么也想不通,也不忍多看他,悄悄地溜走了。

陈文月当天晚上没能回来。以后也再也没有回来过。公社说她是畏罪自杀,至于尸体,就地掩埋。埋在哪里,公社的人都说那时正是深夜,睡意太浓,办完事赶回去睡觉,醒来后竟然忘记地方了。简直不相信这样的话他们也能说出口,霍铁生抖了半天,猛然大叫一声,向何胖子扑过去。但据说他根本没挨到边,就被积极护驾的民兵放倒在地,一顿猛踩,把小腿骨都踩断了。队上派人抬他的时候,霍铁生正躺在公社门口的烂泥中,眼镜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对着青天翻白眼。回来后他躺在床上,有个把月下不得地。白天除了喝药,就是对着屋顶发呆,两眼如深洞,没有任何表情。到了深夜,他就挣扎着坐起来,跟身边的空气交谈。据他自己说,陈文月夜里常来看他,陈文月的腿上还淌着血。住在前面的知青们还隐约听到女人的哭声,像极了陈文月,吓得尿胀了也不敢去毛厕。队上晓得了,把铜清爹请到大宅里做了场法事。但半夜的哭声仍然时时传来,有人还透过窗子看见外面有白影飘过。知青们很气愤,去质问铜清爹,问他何解这么差劲,又跳又唱做了半天法,竟然没点用。

铜清爹挤出一脸苦笑,说院子里怨气太重,他也破不了。惟有找铁生少爷谈谈,要他劝劝陈文月,莫在阳间飘荡,安心去投胎算了。知青们被他说得背后生寒气,仿佛陈文月正在身边站着。最后他们一致请求铜清爹去跟霍铁生说,并许诺送瓶城里酱油给他。但铜清爹非得看到酱油才行,知青们只好把大家公有的一瓶龙牌酱油给了他。铜清爹满心欢喜,举起来借着阳光鉴赏了半天,才转回里屋藏好酱油。走出来几步,他又停住了。知青们急得要死,说,铜清爹,你又何解喽?

铁生少爷是搞科学的人,怕不得信这些鬼把戏?

你只管去。这地方,科学不管用,你这一套才灵。

想起那瓶乌沉沉的龙牌酱油,铜清爹又找到了前行的动力,点头说,那是,那是。于是他这个师公跟物理学教授密切交谈了整个下午,居然没有被赶出来。等到黄昏时候,他才背着手,一脸沉重地踱了出来。等候在外面的知青们一拥而上,围住他询问怎么样了。铜清爹鼻子哼了两哼,谈好了,以后陈文月只在后院,不得到你们前面来。

知青们顿时感到那瓶龙牌酱油起码有一半是白送了,但哪个也不敢开口要求把陈文月彻底赶走,因为说不定她正站在后院进门口看着大家。铜清爹又长叹了一口气,说,冤案啊,可惜包龙图不在世了,然后摇摇头,回家看望他的酱油去了。

陈文月的死因,虽然公社捂得严,但总有嘴巴不牢的人漏出风来。据说何胖子在自己房子里单独审讯她,不到半刻钟里面就响起了一声惨呼。随后何胖子冲出来,捂着左边耳朵,指缝里不断地滴血。他嚎叫着喊人把里面那条母狗捆起来,丢到公社专门关人的黑屋里。到了深夜,何胖子带了两个民兵,蹿进黑屋,把陈文月剥得精光,硬按住轮奸了一回,然后抬到屋子中的水泥桩上。桩子中央探出一段木楔,下半截冻在水泥中,上半截伸出有五寸多长,粗如马屌。他们把陈文月凌空抬起,阴道口对准木楔,猛然压下,然后一人拉直她的手,一人拖住她的脚,像转轮盘一样猛转。转了几分钟,陈文月就晕死过去。用冷水浇醒,再转。这样磨了半个多小时,陈文月整个人才彻底硬了,下身的血把整个水泥台都染红。这个方法,喊做“转木马”,是何胖子到广西搞革命串联学回来的秘法,专门用来对付那些顽固不化的女右派地主婆。

知青们听说了,联想到霍铁生讲他看到陈文月腿上淌着血,便知他所言不虚,此后便连大白天都不敢到后院去。霍铁根则连大宅门都不敢靠近,还偷偷从铜清爹那里请来三道符,大门,后门,卧室门,都贴上,晚上有个什么风吹草动,还是吓得要死,白天吆喝起来也没什么劲。他似乎不太敢跟霍铁生碰面,原来说过要他出工的话也撂到脑壳后面去了。霍铁生基本上就呆在老宅后院,与鬼为伴,偶尔出来一趟,居然是往铜清爹屋里钻,在里面一呆就是两三个小时。别人感到奇怪,特意去问铜清爹,铁生少爷何解这样跟你谈得来?

他来跟我道歉。说以前看不起我搞的名堂,还在背后批评过我是什么怪力乱神,专门哄人的,现在才总算明白过来,这个世界上除了人,真的还有鬼神。

道歉也不要道这么久吧?

他还想跟我学法。

那你还不雄,连科学家都跟你学法。

我哪敢收他喽?

那他肯走?

我把了本书给他。还是解放前,一个学茅山法的道友从江西跑到我这里,说是被人追杀,暂时存在我这里的。后来他就再也没回来过。我是学梅山法的,也不敢看他的书,干脆就送给铁生少爷,也好打发他走。铁生少爷连说谢谢,还要把他的表送给我。他惨得很,我哪好意思要他的东西?推了半天,他才拿起书走了,说是要好好研究研究。

霍铁生到底是搞科学的,回去以后就天天捧着茅山秘籍研究。只是有时公社开批斗大会,还得把他这个大右派揪出来斗争一番。霍铁生好像麻木了,别人打他骂他,搞得他满脸流血,他根本就没反应,目光平静,似乎被打的是另一个躯体,他只是在旁边看着。这时秀姨那批知青也下来了,我经常跟在她们屁股后面,赶到公社去看把戏。秀姨在台下举着手臂高喊打倒霍铁生。我为了附和她,也振臂高呼。喊过后心里似乎不太好受,想转身跑掉,又舍不得离开秀姨,就呆呆地站在那,仰头看着台上那些被打得血糊糊的牛鬼蛇神,好像在看一场剧情惨烈的老戏。

霍铁生被揪斗后,还要自己走回去。奇怪的是,虽然他被打得最惨,但总是健步如飞,似乎身上的疼痛与他无关。大家就在背后嘀咕,说莫非他真的炼成了什么法术。有人就去盘问铜清爹。铜清爹也感到很惊异,说茅山教有很多邪门的法子,铁生少爷又是个灵性人,莫非真的练出了名堂。于是有些人就惴惴不安,生怕铁生少爷有了本领,就来找他们算帐。尤其是霍铁根,急得在屋里团团转。他婆娘骂他,你也晓得害怕了。当初造孽的时候,就没想过么,举头三尺有神明,总有遭报应的一天。霍铁根辩解说是所有的事都是何胖子做的,他也是没办法,并安慰自己说,铁生少爷是个明事理的人,要找只会去找何胖子报仇。他婆娘神色才缓和了许多,端起盆子到溪边洗衣服去了。

出乎大家的意料,霍铁生并没有打算找任何人报仇,因为他宣称自己要成仙了,升天的时间定为后天午时一刻,地点就在溪边。知青们听了,都觉得不可思议,有人怀疑他是不是癫了,想试探两句又不敢出口。哪晓得霍铁生一眼就看出此人的心理,枯瘦的脸上漾出神秘的微笑,你们怕是以为我得神经病了,不是的,不是的。说完,他背着手,步履悠然地转身回后院。那群知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睛里都是一片茫然。

到了后天的午时,大家簇拥到溪边。霍铁生却站在溪对面,手里拿了把短刀,青光闪闪,大概是他家传的东西。他瘦得厉害,头发全白了,但气色很好,两只眼睛里好像有没有融的雪在反光。目光从溪对面扫射过来,刮着每个人的脸。我突然害怕起来,缩在爸爸身后,只怯怯地探出半个头。扫完了后,霍铁生对天念念有词,然后大叫一声,反手一刀把自己的肚子剖开。这边的人群发出一阵轰然之声,有女人的尖叫蹿起。我紧张得透不过气来,身子往后缩,却始终盯着霍铁生看。他把自己的肠子掏了出来,割断,往溪水中一掷。这边又一阵骚动,似乎有人晕了过去。我心里怕极了,但挪不开半寸目光,把手捂在脸上,手指却叉得很宽。霍铁生晃了一下,又站稳桩,把手伸进肚子里,用力一扯,红的青的都飞了出来,纷纷落入溪中。他似乎想跟着自己的内脏往前冲,却已经控制不了脚步,身子一歪,倒在了溪边的卵石上,手脚颤了两颤,就不动了。溪水这边一片死寂,大家都好像被定了身,张着嘴巴,呆呆地看着溪水对面的尸体。我忘记把手放下来,傻傻地捂着自己的半边脸。阳光在头顶嗡嗡作响。红头苍蝇们很快就飞了过来。

后来队上请示了公社,打了口薄皮棺材,把霍铁生葬在后山上,和霍家大队的公用坟场离得很远。为了防止他死后作怪,霍铁根把尸身脸朝下放进棺材,还往背上敲进了九颗铁钉,这样霍铁生就被压在地狱里,永远不得超生。只有铜清爹坚持认为铁生少爷是成了仙,并解释说修这种法的人大概是厌弃了尘世之身,所以要把它肢解掉,就像当年哪吒三太子把自己的肉身割还给父母,用莲花重铸真身。但没有人相信他的说法。

十多年后,我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分在了省城工作,目睹和经历了大变革时代的许多波折,也忘记了过去的一些事情。但霍铁生那截飞掷的血肠,和秀姨临去前飘渺凄冷的微笑,永远烙在了我的脑海,怎么磨也磨不掉,让我即使在最幸福的时刻,也始终没有忘记这个世界沉重黑暗的一面。

二零零六年三月十五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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