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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钱有了,房子有了,贺顿决定要为自己的心理所起一个响亮的名字。叫什么好?本想博采众家之长,但大家七嘴八舌的,实在难以统一。花了一百块钱到街上的“××轩”求了个名字,好不容易跟他们讲清楚这个诊所是干什么的,三天后拿到一个名字,叫做“沙漠白杨”,贺顿觉得太干燥太悲苦了,干脆自力更生。贺顿想了许久,决定就叫“佛德”。它有两个含义,一是暗合着“弗洛伊德”这个震耳欲聋的大号。要说起心理学家,在中国影响最大的就是这位胡子拉碴的犹太老爷子了。虽然大多数人可能连他的一本书也没有看过,更不晓得“本我”“自我”“超我”都是些什么东西,但这并不妨碍大家对他耳熟能详望而生畏。第二层意思是这个词有点崇洋媚外的味道。佛德究竟是个什么意思?谁也不知道。这就对了。如果找一个“七巧板”这样的名字,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理解,闹不好弄巧成拙。佛德,谁也无法确切地说出它的含义,就像抽象画,每个人看到的都是不同形象,暗自揣摩浮想联翩。若是有人从这个“佛”字引申开来,想起一叶慈航普度众生什么的,就算顺手牵羊。

起好名号之后,下一步就是到工商局办手续。贺顿亲自跑了几趟,才知道并不像汤小希说的那样简单,仿佛摆香烟摊子般容易。你还要制定章程,还要请会计,交验各种证件。

贺顿对柏万福说:“拿证来。”

柏万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从来没给过我什么证啊!”

贺顿说:“以前是没给过,可这阶段这个证就得放我这儿,人家要查验呢!”

柏万福说:“到底是个什么证?”

贺顿也觉得自己被忙昏了头,语无伦次,解释说:“房产证。就是楼下你妈住的那套房的房本。明白吧?”

“有倒是有,在我妈的首饰盒里藏着呢。我见过,棕色皮的,还挺大个儿。那可是我妈的命根子。”柏万福边回忆边迟疑。

“你妈的命根子是你。你试着能不能拿出来让我注册用。用完了,就还你妈,连个纸毛都不会少。”贺顿怂恿柏万福,故意轻描淡写。

柏万福连连摆手说:“那可使不得。我妈把两个房产本看成金童玉女,恨不能每天都拿出来摩挲摩挲,我哪能偷得出来?”

贺顿无奈,说:“那只有挑明了,借你妈的房产本一用。不知行不行?”

柏万福说:“你都答应嫁给我了,我妈能不借吗?”

柏万福走到楼下,看到老娘正在用半月形的木梳梳头。不知是哪辈子传下来的红木梳头匣子半敞着,老式的桂花油瓶只剩了一个油底子,香味反倒更加浓烈。柏万福猛吸了一口这种散发着腐朽香气的味道,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孤儿寡母的,娘拉扯他不容易。娘没有文化,干不了别的活计,平日就在家里给人缝虎头鞋。鞋是出口的,专门雇些个家庭妇女在家中用白布用糨子粘起来,打成袼褙,千针万线地纳好,再把绣了虎头的鞋面子镶上去,眼若铜铃虎虎生风的一双童鞋就立那儿了。娘乐意干这个活儿。一是找不到别的活儿,这差事是计件工资,娘心灵手巧,能挣出点钱来过日子。再说可以让小福嘴上享福。娘没有奶,小福全靠熬面汤活命。袼褙是细白布打出来的,一丈布可以裁出多少双鞋底子,人家都测算过了,纵是仙女做鞋,也在布头上占不了多少便宜。鞋面也是发下来的,你领了多少双的面子,就要交上去多少双鞋子,这也是分毫不差没有空子可钻的。唯有粘袼褙的糨子,大有文章。发下来的是白面,要你自己兑水熬成糨子。那白面这个细啊,这个白啊,任你在谁家粮店也没见过。鞋子是要出口的,特别讲究质量。白面必得上好,打出的糨子才能滑腻黏性好。

不知道有多少人把打糨子的白面给娃熬了糊糊,烙了饼,蒸了卷子吃,反正所有做鞋子的婆娘都说面不够用,上面的人也不计较这点损耗,就加大了发白面的力度。有的女子交上来的鞋子又糙又硬,从边缝儿上还能看到玉米碴子的小黄粒。这就是把事做过了,把白面都吃了,用黏性差的玉米粉糊弄人。

娘不会这样。娘是个细致的人,想得长远。那些个用了玉米面子的人,都被开除了,无论怎样哭着喊着,都不能再加入虎头鞋的行列。娘肯动脑子,能用最少的面熬出最有黏性的糨子,匀匀地刷在细白布上,打出的袼褙又韧又薄,布层亲密无间牢不可破,好像还是当棉花的时候就长在一起。再纳上米粒般的针脚,缝成虎头鞋,稍加揉搓,软硬适宜。由于娘的口碑好,后来把绣鞋面的活儿也揽了过来,生活就有了保障。柏万福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黑皮肤白皮肤的孩子穿过老娘缝制的虎头鞋,只知道从虎头鞋上抠下来的糨子面,养活他成人。

娘从很年轻的时候就梳发髻了。娘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梳起髻子来找麻烦的人就少了。那时小福不懂,就问,为什么梳头就让麻烦少了呢?头发是麻烦吗?

年轻的娘说,梳了髻,人家就知道娘不会嫁人了。

小福说,娘干吗不嫁人呢?娘嫁人,我也能吃上糖了。要不然,人家结婚老不让我看。

娘说,你看不到娘结婚了,娘等着看你结婚呢。

到底是吃糨子长大的人,活不过吃母奶吃牛奶长大的人,柏万福得了小儿麻痹,一条腿轻瘸。也没有考上高中,只得上了一所技校。娘说也不错,出来就是技工,铁饭碗呢。柏万福毕业分到工厂,被人称为师傅没几年,工厂就开始不景气。原本以为不景气熬上几年,就能变成景气,谁料不景气只是一连串倒霉事的领头羊,其后就干脆停了产。刚开始柏万福还高兴呢,这多好啊,不上班还照样领工资,虽说没了加班费夜班补贴什么的,收入减少了,可你还统着袖笼子休息呢,值!可惜好日子没多久,厂里就正式发不出工资来了。再后来,如大厦将倾,飞鸟各投林,稍微有点本事有点门路的人就振翅高飞了。模样周正点的女子去了饭店、旅游,丑点的去了小卖部或是干脆当了小时工。男的脑袋瓜灵活的,开始偷盗厂子里的设备,当废铜烂铁卖给收破烂的。身手洒脱的当了保安给人守大门,要长相没长相要门路没门路如柏万福这样的,就死扛着,祷告也许有一天时来运转,再风风光光地做回工人阶级。

不想等到的是工厂彻底破产,柏万福三十多岁就办理了内部离职。按说这个政策还是挺优惠的,不干活也能拿到基本生活费,到了年龄还能办正式的退休手续,医疗什么的也都有人管。柏万福觉得下场还算仁义。只有老娘长吁短叹,说:“耽误啦!”

柏万福不知什么意思,说:“耽误什么啦?够咱俩吃的。”

老娘说:“耽误我抱孙子啦。”

话说到这里,柏万福就不吭气了。这可怪不得他,他早就想娶媳妇了。早几年,柏万福刚从技校出来当师傅那会儿,虽然说不上聪明伶俐收入高,但工人这块牌子还是挺吃香的,趁热打铁想找个对象也不是太难的事。本来老娘也没有多少奢望,辛辛苦苦地把遗腹子养大,当然盼着最后完成心事,不想正在要谈婚论嫁的时候,他们住的那块地方拆迁了。

祖上传下来几间破房,低矮漏水,但面积不算小。按照当时的政策,柏家可以分到两套回迁房,这可是一笔了不得的财产。老娘佝偻了一辈子的腰,被这两套房子的钥匙给挑直了。“咱不着急,有了房子就有了梧桐树,咱要娶凤凰!”老娘发出豪言壮语。

一时间还真有不少人上门提亲,柏万福也飘飘然起来,挑剔姑娘的个头长相工种家境。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遇,可惜被柏家人忽略了。多番相看,娘总是不满意。拖延中,柏万福就正式加入了失业大军,从此江河日下一蹶不振。本来就一没长相二没学历,腿脚还不利落,现在连安身立命的单位也没有了,正经闺女从此绝尘而去,杳无踪迹。

刚开始老娘还没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以为降格以求就会解决,不想随着社会的快速发展,世风日下,女孩子们宁可挨到三十多岁不嫁,也绝不会找个瘸着的下岗人员。柏万福甚至去了婚姻介绍所,被人收取了几百块钱的交友费,一个黄花大闺女也没见到,应征的都是拖着孩子的丧偶人员,一见面就问柏万福现有多少收入多少家产,然后低头一阵心算,看能不能养活自己和孩子。到了这个分上,柏万福也随遇而安,丧偶就丧偶,离异就离异,反正是个完整的女人就成了,一块儿搭帮过日子吧。不想柏万福不挑女方,女方还挑剔他,基本上谈了一次就拉倒,没见过第二面。

柏万福跟婚介所的工作人员抱怨成功率等于零,说你们这不是骗钱吗!工作人员说,从您这个事儿上,我们也要吸取教训。以后像您这样的,就是交再多的交友费我们也恕不接待。您收入太少档次太低,您来了,我们的档次就降了,坏了名声。工作人员说这些话的时候,态度极好,一口一个“您”字,闹得柏万福除了低头找老鼠洞,什么话也回不出来。

柏万福把这些都跟娘说了,他从小就什么都跟娘说,娘就是他的老师和校长,是车间主任和支部书记,是厂长和党委书记……柏万福一辈子没见过更大的官,如果见到了,他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毫不犹豫地把新的桂冠栽到老娘头上。

老娘本来就不赞成儿子找拖油瓶的二婚,当年她就是此等角色,知道这种人的心思不在男人,只在孩子身上。由于她坚持住了没往前走那一步,就对要嫁人的寡妇另眼看待。老娘对柏万福说:“咱不急,反正也晚了。你看娘能不能给你找个水灵灵的黄花大闺女!”

若干年过去了,那个水灵灵的黄花大闺女,早就不知道在哪儿个犄角旮旯,被晒成了别人婚宴上的干瘪鱼鲞,柏万福还在旱地里翘首以盼。

这几年,因为出租房子,娘倒是攒下了一点钱。娘很关心房地产的走势,对自家位于闹市区的房子价值,比房屋中介还门儿清。

娘此刻已经把辫子梳完了,开始盘头。娘说:“我的桂花油见了底了,跟你说了好几回了,怎么还没买回来啊?”

柏万福说:“您用的这桂花油,老掉牙了,现在都不生产了,改用摩丝发胶什么的了。要不我给您买点新鲜的试试?”

娘把盛着桂花油的小瓶子在手心磕打着,说:“甭。使不惯。等哪天我找点刨花泡点水梳头。自产自销。”

柏万福说:“您索性多泡点,搁冰箱里,随用随取。”

娘笑起来说:“还是你的鬼点子多。以前是泡一回用不了多久就馊了,现在有了冰箱,还真能保鲜呢。对了,我刷牙用的猪毛牙刷也磨秃了,你再给我买些。”

柏万福直嘬牙花子,说:“妈,这个可就有点难办。您知道,这个猪毛牙刷子,人家厂子也不产了。我给您买新式的牙刷吧。”

娘说:“用不惯。新的牙刷子都是尼龙丝的,会把牙床子扎破。”

柏万福说:“我给您买最柔软的那种,给您买儿童用的还不成吗?”

娘说:“不成。我就用惯了猪鬃毛的,别的都觉得有一股化学味。”

柏万福说:“您就不怕猪鬃毛刷子有一股排骨味吗?”

娘假装生气说:“小兔崽子,你就气我吧。我还没到躺在床上不能动要你伺候的光景,只让你给买把牙刷,你就推三阻四的,以后我还能指靠你吗!”

柏万福慌了,说:“妈,我这不是跟您逗乐吗!这就给您去找猪鬃毛牙刷,若是找不到现成的刷子,我就去抓一头猪。”

老娘一下子乐了,说:“你抓人家猪干什么?”

柏万福说:“把它的毛薅下来,给您扎把牙刷。”

娘说:“可真有你的。你扎的刷子,刷墙许是行,刷牙是万万不能的,只怕满嘴猪毛。”

娘儿俩说笑着,也自得其乐。逗了一阵子,娘突然收敛起笑容,说:“说吧,你媳妇让你来的吧?”

柏万福惊讶地说:“我没媳妇。”

娘朝楼上努努嘴,说:“她不是答应当你媳妇了吗?”

柏万福说:“答应是答应了,可还没领证呢,就不是媳妇。”

娘说:“这个我知道。我也是提前熟悉情况,不然,你一下成亲了,我也不好适应。”

柏万福说:“我不会忘了娘。”

老娘说:“我这会子倒是巴望着你们把我忘了。说吧,你媳妇又盘算我什么啦?”

柏万福慌了,说:“没人盘算您。”

老娘说:“孩子,你就不要再打马虎眼了,有什么就直说吧。再说,盘算老娘也是应当的,我要是一点都没有让你们盘算的想头了,也就离死不远了。说吧。”

柏万福真是佩服死了老娘,料事如神。索性直说:“贺顿让我跟您求您这屋的房本。”

“干啥?”老娘并不像柏万福想象的那样震惊,很平静地反问。

“开诊所啊。她要去注册,非得有这房本,人家才给登记。”柏万福说。

“是她让你来说的吧?”老娘说。

“是。”柏万福回答。

“那她自己为什么不亲自说啊?路太远,挪不动脚步啊?”娘说。

“她……她不是那个意思。她让我先给您吹吹风,您好有个思想准备。”柏万福听出老娘语气不善,赶紧打圆场。

“我早就准备好了。你让她来吧。”老娘放下半月形的木梳,把最后一滴桂花油抹在了盘好的发髻上,油光锃亮。

柏万福回到楼上,贺顿正在等他,迫不及待地问:“说啦?”

“说啦。”柏万福回答。

贺顿伸出手,说:“拿来。”

柏万福说:“什么?”

“房本啊。”贺顿好生不解,还能有什么呢?

柏万福说:“说是说啦,可是还没说好,她让你自己去说。”

贺顿知道这一场硬仗是躲不过了,就说:“去就去。她还说什么啦?”

“再什么也没说。她只说她准备好了。”柏万福老老实实交代。一边是相濡以沫的老娘,一边是就要娶进门的娇妻,哪边也得罪不起啊。

贺顿在自己住的小房子内调理了一番呼吸,默念了一段让心理放松下来的口诀,管不管事不知道,只有硬着头皮下楼了。

老娘穿戴一新地坐在老式的圈椅上,说:“来啦?”

贺顿一直怕见房东大娘,现在可倒好,最怕的成了最亲的,房东摇身一变成了婆婆。

“大娘……您好。”贺顿说。

“把那个大字去了,就叫娘吧。”老娘说。

“娘。”贺顿叫。这一声是如此的生疏,贺顿有很多年没有叫过娘了。贺顿的心中顷刻涌起波涛,贺顿赶紧让自己的灵魂飘浮起来,才算止住了情感的动荡。

“听说你要拿房本注册诊所?”老娘思绪明晰,直奔主题。

“是。”贺顿谨慎地回答。

“我看你就是为了要这套房子,才答应和小福成亲的吧?”老娘不动声色地问。

贺顿第一个反应是——傻呵呵的柏万福怎么能有这么一个入木三分的娘呢?他为什么就不像他的娘呢?他要是有一点像他的娘,贺顿也不会如此委屈啊!这个念头滚过之后,才发觉回答问题迫在眉睫。

贺顿当然可以否认,但是,在这两颗明察秋毫历尽沧桑镶满皱纹有轻微白内障的眼珠面前,你不敢否认。贺顿最后决定铤而走险,说:“是。”

老娘满意地点点头。如果贺顿说:“不是。”她就绝不会把房本给她。现在,她说了“是”,老娘说:“开了诊所之后,你会跟小福离婚吗?”

贺顿坚决地说:“我不会。”

老娘说:“为什么不呢?我看你是个有志气的孩子,小福窝囊,你怎么会死心塌地地跟他过一辈子呢?换作我,我就会在以后发达了,甩了他。”说完之后,老娘像猫头鹰一样盯着贺顿。

贺顿想象了一百种探讨房子的可能性,也没想到这个老媪如此单刀直入。而且,一语中的,切中要害。

贺顿会在发达了之后离弃柏万福吗?贺顿没想过,贺顿不想,不是因为忘记,而是因为乏力。她知道自己一定不满意柏万福,但是她不能这样离开。如果她要选择离开,不如现在就选择放弃。为了发展,只有赌上所有的一切。

“我不会。”贺顿掷地有声。

“这却怪了。为什么呀?我看你比我聪明多了,我都看不上我儿子,你如何看得上他?你现在是暂且栖身,以后的你,就不是你了。可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我得找一个肯和他白头到老的媳妇,我才能放心,才能把家当交给她。”老太太白发摇动。

贺顿甘拜下风,苍老的智慧逼得你无处逃遁,只有以实禀告。

“您说得不错。如果是您,您会走,但是,我不会。”

“说说你的道理吧。我看不出你比我更有良心。”老太太也是寸步不让。

“我有我的事业,我要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里发展我的事业,就要有根据地,要有立足点。我看上了你们家的房子,看上了这块地方。我没有别的本事,我只有把自己嫁出去,换来这个起飞的机场。如果我的事业发达了,我只有继续努力,哪能把辛辛苦苦建设起来的事业毁了?这就是原因。我有事业,而你,没有。”贺顿把心声向一个最不适宜倾诉的人竹筒倒豆子。

“好了,我不知道你的事业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我知道你是看上了我们家的房子。是啊,我这两套房子值一百万。你嫁到了我们家,你就得到了一百万。”老太太洋洋自得。

“你的房子不值一百万。”贺顿虽然明知这话会得罪老太太,也必得说。唇枪舌剑锱铢必较。否则,她就在这场较量中处于绝对劣势且永远翻不了身。

“姑娘,你不懂行情吧。你可以到房屋中介所打听打听,人家会告诉你一个清清楚楚,这一带的房子就是这个价。”老太太胜券在握,像戏鼠的老猫,面带微笑。

“我相信此地的房价就是这么高,但是,你和你儿子住在这里,它们就不是商品,只是消费品。消费品没有你所说的价值。只有卖了房子,你才能拿到一百万,可是,卖了房子,你住到哪里去呢?所以,只要你的房子不卖,它就一钱不值。”贺顿最近为了开办诊所,还真研究了一番经济学,也不知这套说法合不合乎逻辑,反正唬老太太足够了。

老太太也不是善茬,说:“你说的这一套我用不着懂,我就知道房子值钱。”

贺顿苦口婆心,说:“打个比方吧,您这一身零件……”说到这里,看到老太太面露不悦之色,赶紧换了一种说法:“不说您,就说我吧。我这一身零件,比如肾,就是咱们俗话说的腰子,能值二十多万,两个合在一块儿,就是四十多万。再比如我的肝,能值三十多万。要是把眼球心脏肺头什么的都算上去,就能折出一百万,可不能因此说我就值了一百万,因为这些零件我自己还得使,人家出价再高,也不能给卖了。您的房子也一样……”

精明了一世的老太太,被未来的儿媳妇这一套迷魂战术理论,惊得魂飞胆战,不得不信服这貌不惊人的小丫头,将来会有作为。甚至在内心深处生出了“惺惺惜惺惺”的欢喜,又感叹儿子哪里是这女子的对手!越是这样想,她越要在自己没老糊涂之前,把儿子的事料理妥当,否则,儿子会败得屁滚尿流。

“好了,姑娘,我说不过你。你说我的房子不值钱,我说我的房子值钱。房子在我手里,这就是硬道理。你想要我的房本,我可以给你,但是,我有两个条件,你答应了,咱们立马成交。”

“请讲条件。如果我能做到。”贺顿审慎地表示可以探讨。心想这老太太会不会狮子大开口。

“当然是你能做到的。只要你愿意。”老太太胸有成竹。

贺顿大喜过望,想不到两个条件就能搞定。她说:“您说。”

老太太说:“这第一个条件,就是以证换证。用你们的结婚证换我手中的房产证。”苍老的瞳仁逼视着贺顿,如同一个世纪之前的珍珠,早先或许是清澈的,拗不过岁月的煎煮,已经黄黑渍渍,好像一粒由桑叶变成的蚕的排泄物。

贺顿心想这还算条件吗?当然要领结婚证。就说:“没问题。”

老太太点点头,说:“除了这个证以外,还要一张纸。”

“什么纸?”贺顿感到来者不善。

老太太说:“一张欠条。”

贺顿莫名其妙,说:“我不欠你们。”

老太太说:“是啊,你现在是不欠我们的,但是如果你以后和我的儿子离婚了,你就要给我家一百万。你答应了,房本就可以拿走,你不答应,这婚事也不必做了,结了婚也是露水夫妻。我儿子心痴,也许会要了他的命,反倒不如打光棍好。”老太太目光如锥,直射贺顿的双眸。

贺顿不自觉地把眼光避开了。喃喃低语:“一百万……这也太多了。”

老太太慈祥地说:“你刚才口吐莲花讲的那套大道理,我听了个大概齐,基本的意思我明白了,说给你听听,看是不是这么个理儿?如果我住着,我的房子就不值钱;如果我不住了,卖了,我的房子就值钱了。我这一百万也是这个意思,如果你和我儿子不离婚,你就不用出钱。将来我死了,所有的家产都是你们的。如果你和我儿子离婚,你就出一百万吧。到那时候,你能出得起这钱,你就已发达了,自去直上云霄。我儿子有了这一百万,也能过个好生活。当然了,不离婚最好,我儿子按说是不配娶你这样聪明的好媳妇,谁让你落在难中被我们家赶上了呢!孩子,别怪我心狠,也是万不得已。咱们都想想,值不值?都觉得值了,事情就好办了。”

贺顿几乎全线溃败。什么心理流派的训练,也比不过这种百炼成钢世事洞穿的狡猾。她一时百感交集。为了自己的命运,她要把自己绑在战车之上,赌上一生的幸福。

她不能离婚,不是因为道德,而是因为成本。这世上许多看似理想抱负长远谋略的事,其实往往都根结在经济上。

很久,贺顿缓缓地抬起头来。虽然近在咫尺的老太太早已看到了自己的泪水,贺顿还是要等到泪水全部风干才与之对视。

她说:“您拿纸来。”

老太太把一本白纸递给她,说:“我早就准备好了。”

“抬头怎么写?”贺顿问。

“写借款吧。”老太太轻松地说。

“我没借你们的。”贺顿说。

“是啊是啊,你没借我们的,现在是我们欠你的。但是,你要离婚,你就欠了我的。你把这层意思写明白了就行。文化人,这点小事还难得住你吗?写吧。”老太太说着,好像不经意地打开了古老的梳头匣子,一张棕褐色的皮面证书露了出来。“中华人民共和国房产证”几个大字闪闪发光。

贺顿奋笔疾书。

“一百万?这数字也太大了。”柏万福想象着一百万现金砸下来,该把脚面打骨折了。

老妈说:“我也并没有想着真让她赔,只是吓唬吓唬她,求她老老实实地和你过日子。没想到,她还真让事情走到了这一步。”

柏万福说:“强扭的瓜不甜。妈,我也不曾求过您什么事,这次就依了我,让她走吧。”

老妈说:“孩子啊,你真是属鱿鱼的。”

柏万福好奇,说:“怎么讲?”

老妈恨恨说:“软骨!”

柏万福说:“妈,随你怎样说吧。这事我是死了心了。让她走吧。”说着,就要撕那张油浸浸的纸片。

老妈恨铁不成钢,无奈地说:“我反正也没有多少时辰的活头了,我也看出这不是个安生女子,不但诊所招来了流氓,自己也成了流氓了。你现在也今非昔比了,成了心理师,人家都说这是太阳产业呢……”

柏万福纠正她说:“是朝阳产业。”

老妈说:“那还不是一回事?朝阳不就是太阳吗!你现在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了,人也比过去精神多了,咱有两套房子,这是多么大的家产,还怕没有好姑娘肯嫁吗?这个女子不肯给咱家添丁进口,就这一条,在过去就能休了她。现在又做下不要脸的事,我也是不想留她了。走吧走吧。”

既然老妈发放了通行证,柏万福就开始轻轻地撕那张泛着油光的纸。每撕一下,心都应声颤动哆嗦。直到这时,他才深切地感到痛楚。最先的震惊,之后的愤怒,然后是故事的悬念,最后是高风亮节的宽恕带来的自我感动……这一切,现在统统凝成了强烈的丧失。他亲手撕毁了他的幸福,虽然这幸福早就不存在了。就像一个人死了,尸身不朽,音容宛在,似乎终有卷土重来的一天。一旦火化了,灰飞烟灭,就再也不会有笑貌浮动。

他一下下地撕着,在痛楚中体验着自己的坚强和宽恕。好不容易撕完了,团在手里,刚要扔,老妈说:“我要是你,就拿在手里,做个证据。”

柏万福苦笑着说:“撕都撕了,还证据什么!”

老妈大睁着有白内障的双眼说:“给那个女人看看,咱们娘儿俩是有板有眼光明磊落的人。”

柏万福就停了手。倒不是光明磊落什么的说服了他,而是觉得要有个根据。

果然,当他把被汗水泡软的那团纸球摊给贺顿看时,贺顿如同检验罪证的警官,翻过来掉过去瞅了个仔细,就差没有把它们拼凑起来恢复原貌。

柏万福说:“你怕的不就是这个吗?我已经把它撕了,怕你不信,这又特地拿回来让你亲眼看看。现在,你自由了。”

贺顿缓缓地问:“老太太那边也说通了?”

柏万福不愿细说,讲:“如果说不通,她也不会给我这个东西。”

贺顿说:“可是,你并没有问过我的意见。”

柏万福说:“都那样了,你的意见不是明摆着的吗!”

贺顿说:“以前是以前,以后是以后。”

柏万福不明白,说:“还有什么以后?”

贺顿说:“你让我好好想一想。”

柏万福也不再深问,他的忍耐已经到极限,好容易爬到了万仞山巅,倒头便睡。贺顿听着身边均匀而熟悉的呼吸声,突然百感交集。在这以前,她从来没有注意过这声响,当就要永远失去这种倾听的时候,生出了眷恋。

总是来去匆匆,贺顿从来没有听到过钱开逸有这样安稳的睡眠。也许贺顿只是过客,从没用心细听过,即便钱开逸曾这样酣睡,在贺顿耳中也未曾留下印象。

缠绵的想法只是一闪念,贺顿的内心深处是枯寂的,鼾声打动不了她尘封的感觉。迫在眉睫的是——她答应了离婚,毫无疑问就要被扫地出门。所有的设计,所有的心血都将付之东流,她梦寐以求羽翼渐丰的事业,就因为自己的恋情而顷刻倾塌。

贺顿一夜未睡。

当柏万福醒来,贺顿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不离婚。”

柏万福迷迷瞪瞪地说:“还跟我一起过?”

贺顿说:“是和你的房子一起过。”

柏万福彻底清醒了过来,说:“那不行。这是你的如意算盘,可是我不干。你还是走吧。”

贺顿对柏万福刮目相看,说:“实话实说。因为我的事业,我不能离开这里。”

这个理由打动了柏万福,他们的事业其实是联系在一起的。他说:“那我就先容你一段吧。只是在这段时间里,你不能再去找他。”

贺顿说:“我做不到。”

柏万福说:“你欺人太甚。”

贺顿退后一步,说:“我尽量吧。”

柏万福说:“好吧,为了你的事业,我成全你,但只做名义上的夫妻。我虽然是个低贱的人,一主二仆的事,我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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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蝴蝶杯》十回,系明清人情小说,佚撰者。全书叙明万历朝江夏知县田云山之子田玉川与渔家女胡凤莲恋爱婚姻事。系底本系《储仁逊抄本小说十五种》抄录,藏于南开大学图书馆特藏部《话本十四种》抄本,一函共12册。《蝴蝶杯》系一册抄小说一种,入藏年代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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