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府回来,我爹娘依然没有回家,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狐狸洞只有侍女红萼迎接我。姬清玄忙于公务,也告辞了。
多管闲事死的快,我现在深深赞同这句话,我才不去管姬山神的公务呢。他死不死的,也是他自己的事情。
好累,我一个人躺在卧榻上,想着最近的事情,千丝万缕,理也理不清楚,夜色渐深,却依然睡不着。
孤独的蜡烛燃烧着,烛光流淌,巨大的花瓶里有一丛丛玫瑰,有一点点清甜的香味,夜风吹着窗户“嘎吱……嘎吱……”。
门一下打开了。
“姑娘,你没有事吧?看你心事重重的。”红萼娇细的嗓子响起,她渐渐地走近,我懒得抬头,也没有回答,红萼这丫头,对我还真不错,可是,我现在心里发闷,实在不想说话。
“婢子熬了莲子百合汤,姑娘自小娇生惯养,最近却鞍马辛苦,喝喝解解乏。”红萼的红色衣装出现在视野,彩袖捧着蓝瓷碗,飘带和裙摆随着脚步轻轻摇曳。她步伐翩翩,一步一个……血印,地上淋淋血迹,两列鲜血从门口延伸到卧榻前,斑斑点点。
我连忙抬头,又惊又惧。
美丽的红萼对我凄凄惨惨一笑,霎时之间,变成了一个冠带整齐,修眉俊眼,却浑身半裸的男人。
我的天,我的神,不是在做梦吧?
肯定在做梦!我连忙咬自己手臂一口,好痛!手臂上的牙印清晰可见,我拼命扇自己一耳光,“啪”,痛死了。
这不可能不是梦,我使劲打了几个滚,拿头用力撞墙,痛得呲牙咧齿,居然还是没有醒。我的老天爷,你这是搞什么鬼?你玩儿我吧?
卧榻前那个男人依然看着我,温和笑着,眼神深邃,他的脸上,有熟悉的淡淡讽刺,熟悉的哀伤……还有一种动人心魄的温柔,和似愁似怨的恍惚。
我的心剧烈一跳。
我手忙脚乱站了起来,对他怒目而视,做梦这么真,吓唬谁呢?
在以往那总是相似的梦中,我永远一成不变地被他疏离,从来没有清晰地看清楚他的容貌,今天我倒要看看,他到底长什么样子。
我的国君,我的夫君,他的神情是多么熟悉而哀伤。
我站直了,依然矮了他一大截。他“嘿嘿”笑了两声,随即微微地弯下腰,我和他面对面站着,两张脸近在咫尺,他开了口,带着挪揄和欢乐:“阿璃,我找你好久了,你怎么变成小姑娘了?”
“我……”我不敢确信。
“你看你这么矮,可怎么做我的夫人?这下糟糕透了,我要不要等你长大呢?还是另外娶几个美人算了。”
他伸出手,满脸懒洋洋的笑容,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讽刺,轻轻捏了捏我的脸颊,捏一捏我的鼻子。
他高大俊朗,有一双粗粗的剑眉,神采奕奕的明目。他还有方方的下额角,略长的脸,微蹙的眉头,高挺的鼻梁,厚实的嘴,看上去很威武。
我伸出一双手,摸在他的眉目上,触手冰凉,他的眉目都舒展开来,笑得好看极了,露出两个小酒窝,和雪白的牙齿。
他真的找了我很久吗?他从哪里来?他是谁?我心里酸楚,痛苦,又欢愉……我有好多问题,好多话,千言万语都堵塞在喉咙,却问不出口。
我的双腿发软,颤抖着,几乎站不住。
他看着我,一张脸发出灿烂的喜悦光彩,浓密的眉毛飞扬,生动的眼睛如星光璀璨,他修长的双臂伸了出来,将我揽了过去。我倒在他的怀里,我的头挨着他的心脏,他急迫的心跳声那么熟悉,气息让人迷乱,怀抱那么温暖。
我的头晕沉沉的,我浑身颤抖而无力,我也不愿再开口说话,尽管心里堵着无数话语,无数问题,我怕一开口就会发现所有的事都是幻觉,都是梦境,我怕一开口,这个梦就会醒来。
他将我抱得好紧,他的手微微颤抖,温柔拂过我的眉毛,再拂过我的鼻子,再拂过我的嘴唇,再掐着我的脖子,双手狠狠地用力收紧。
他的双手,力气变得越来越大。
绝望的恐惧,猝然席卷心头,我全身冷汗,剧烈颤抖着。
为什么?我呼吸困难,艰难地抬起头看他。他对我凄凉而怨恨地笑着,他的脸慢慢烂掉,血水如无数红色蠕虫爬了开来,一片又一片肉割离开来。到最后,只剩下一个血淋淋的骷髅。
他浑身的血肉也慢慢烂掉,鲜血将我的衣衫全部打湿,染红,刺鼻的腥味和腐肉味钻入鼻子。
我渐渐变得不能呼吸,我还没有搞清楚他是谁,我还不知道为什么,我还不想死,求生的本能被激发,我的手去扳掐着我脖子上的白骨,拼命挣扎着。
我甚至想起了爱笑的姬清玄,那丹凤眼,薄嘴唇的小神,他是那么爱笑!最近建业群魔乱舞,他的公务危不危险?他还好吗?
今生,我还没有长大,没有吃过很多好东西,没有梳过那些高耸的大姑娘发髻,没有穿过那些漂亮衣衫,没有去过很多地方,……我悲哀地想,我甚至没有谈过一次恋爱,没有一个温存的情人,我不要死!
我不甘心死,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骨骼破裂之声响起,噼噼啪啪。我的国君,我的夫君,我在梦里,爱了,痛了几百年的人。变成骨架的“手”狠狠用力,冰凉彻骨的声音直钻入耳蜗:“你这个祸国妖姬,我娶你,本是为一方平安,想不到,你却带来倾国灾难,我都这样子了,你还有脸高高兴兴地活着吗?你还准备今生今世,有个温存的情人吗?”
阴风阵阵,无数鬼影飘飘,他们拉着我,哀声哭泣,凄厉的控诉声字字入耳,缺胳膊断腿的,无穷无尽,影影绰绰。
他们都在控诉我,控诉我祸国殃民,使生灵涂炭。
算了吧,尽管我记得不太清楚,也许我真的死有余辜,真的罪该万死。就这样吧,我放弃抵抗,不再挣扎,我的双眼像蒙了一层白膜,尽管我大睁着双眼,眼前却一片白茫茫,纯静的白色,无边无际。
当死亡就在面前,是什么样子呢?
白茫茫的虚幻世界,一片清净,鬼哭之声渐歇,一片祥和,似乎有飘渺的夜曲传来,让人昏昏欲睡,无限安详,渴望就此长眠,远离一切,管它是天堂还是地狱。
世间归于寂静,寂静无声,只有无穷无尽的纯白……和安详。
有净思咒从远方传来,如同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声音细若游丝:“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离于忧患,破!”
“阿霓,醒来,醒来啊。”
伴随咒语,有微弱的光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漂浮,若隐若现,将这片纯白,撕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脑子里的千头万绪乱麻一般复杂,却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线索被我抓住了。隐隐约约,我心里也觉得哪里不对劲,骨架掐脖,只能是鬼魂索命。若是如此的话,为什么早几百年不来?
梦中事情,未必是真,前生之说如此缥缈,怎么就真的有鬼魂索命?几百年的鬼魂为什么不去转世,反而来索命?最重要的是,鬼魂都无实体,可是我脖子上却真真切切有冰凉的“手”使劲掐着我脖子。
心存疑惑,灵台一点清明,我努力振作精神,眼前依旧是那一片白茫茫,就像被厚厚的积雪埋葬了一般,让人懒洋洋地没有力气,渴望就此睡去。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离于忧患,破!”
“阿霓,醒来,醒来啊。”
我闭上眼,凝聚神思,随着耳边的法决之声默念法决,总算,我是修行数百年的九尾狐,眼前的青光大盛,终于割破这一片白茫茫。
我睁开眼,一看吓一跳,还不如不醒呢,至少落个好死。
我的衣衫干干净净,并没有那些肮脏不堪的污血、腐肉,哦弥陀佛,谢天谢地谢祖宗。刚才那恶心之极的一幕,原来都是幻境。
我的手掐在我自己的脖子上,很显然,有人用幻术操纵了我,让我自己掐自己的脖子。
故老相传,世间有迷幻之术,让人心神迷乱。低级的,乱其心神,让对方自己胡思乱想,被自己的心事困顿,如同作茧自缚,我曾经用在那颗还没有修成人体的妖腾上。高级幻术是进入对方的神识,察觉对方的心事,随心所欲替对方编制可怕的幻觉,几乎可以随意控制对方。
我这个狐狸精,勾魂摄魄之术的修炼者,又一次被人使用了幻术。幸运的是,这次的施法者,还比较给面子,使用的是高级幻术,替我精心编制了一个幻镜。
我很生气,非常生气,简直气炸了!不仅因为施术者想使用幻术杀我,最可恼的是,她知道了我藏在心里几百年的秘密,还将这个秘密编造成了另外的样子。
我这个秘密,五百年里深埋在我心中,只有我自己知道,如今被人偷窥得干干净净,我几乎是恼羞成怒了。
我很讨厌使用幻术,平生最恨偷窥狂,就像人家大姑娘洗澡,你偏去偷看一般,偷看完了不过瘾,还用工笔画细细画出人家的果体,画得栩栩如生,还随意摆成各种各样的姿势,缺德不缺德啊?
简直缺******的大德了。
我的手本来死死缠在自己的脖子上,我神思清醒以后,手自然放松了,终于呼吸顺畅了。
就差一点,我差点把自己掐死!我若是真的死了,臭名一定会远扬于整个妖界的,擅长幻术的九尾狐死于幻术。
不过比起我目前的处境,我倒是觉得,死于幻术也不错。
我被什么东西挟持者,无法转身。不远处站着满脸紧张兮兮的姬清玄和红萼,紧张归紧张,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我的身后,站着一样什么物事,真是的,最近流连不利,该去拜拜大神了,简直是恶心他妈找恶心——恶心到家了。这段时间,什么恶心遇见什么,没有最恶心,只有更恶心,我还没有被杀死,快被恶心死了。
那臭蛇、活像绿蟒的藤妖已经够丑,够恶心了,谁知道,背后不知道站着什么魔物,那真身我是看不见,没有荣幸瞻仰瞻仰。身子面前几十根丑陋无比,恶心狰狞的触角,一些软绵绵地捆绑着我,另外一些如羽箭一般,直直对着我。
触角头,有尖厉的指甲,像刀锋一般寒光闪闪,我的天,要是身后那位一生气,本仙姑立马可以变成筛子!
这些触角,能软能硬,能屈能伸,既可以做绳子捆人,又可以做冰刃杀人,简直是居家旅行,杀人越货的必备良品,就是卖相实在丑了些。
早知道,睡死在幻境里得了。
这些恶心的触角就在眼前,稍远处,有巨大的花瓶,插着繁盛瑰丽的玫瑰花。窗户和门都打开着,夜风呼呼地吹进来。空气中,隐隐约约有暗香浮动,若有若无拂过我的鼻子。
这都啥玩意,和我何冤何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