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金陵被攻下前,她和小太子被送往西虞,这是西南依附大秦的一个小国,也是大秦最后的退路,只是没有想到,元阗心机太重早已暗中往西虞派兵切断大秦唯一的念想。秦湖和小太子到达西虞皇宫的第二日,金陵沦陷,而西虞皇宫在一把大火中化为灰烬。她甚至到现在都能清楚的记得那四周扬起的惊叫声,奔跑呼号声,妃嫔媵嫱步摇环佩击撞掉落的声音,还有满殿的烟尘,四周熊熊的烈火……她牵着小太子的手,将他护在怀里,房梁快要坍塌……他二人困在殿内,逃走不得……然后在夹缝间,某只小小的手推了她一把,某只小小的手环抱着她,烈火爬上了他的身躯,他的头发衣物正在燃烧,他把她推出了殿门,以自己小小的身躯,他的眼睛依旧亮若星辰,可却以火做了映衬,他说:“皇姐,来世再见。”她以这样的方式在那场大火中生存下来,她竟然以这样的方式在那场大火中活下来!她在殿外哭了很久,从大火已经燃尽哭到汉军入宫,从大雨来哭到大雨去,从被缚上枷锁从西虞走到金陵……好像哭得吐出了五脏六腑,行军中有几个侍卫实在看不下去便暗中劝她若是哭声惹恼了主将只怕是没有好日子过的,现在乖乖顺着主将,不定还是可以活命的。她甚至听不清看不清谁她面前又对她说了什么。她满眼都是熊熊燃烧着的大火,满耳充斥着的都是小太子一字一句的皇长姐……她的哭声从行伍之末一直传到了头,传到了行军走过的每一处村庄。
终于在行军半月后,带兵的副将再受不了那哭声,就要调转马头想要解决了这麻烦的俘虏,不曾想,被主将拦下。主将指挥军队继续前进,自己则调转马头,踢踏踢踏,踢踏踢踏走到了末尾的牢笼里,他望着笼子里脸色青黑,双眼红肿的女子,甚至不明白自己那一瞬间的心跳是如何而来。他说了很多话,笼中的女子全然不理他,好在他向来充满耐心,便静静的跟随着牢车一同前进。
他望到她手中紧紧捏着一块帕子,便想出了办法问道:“这帕子谁给你的?”果然,她停了哭声,好像从另一个世界中回来的一样,抬眼望着他,看不出什么表情,轻轻回答:“我弟弟给的。”“你弟弟呢?”“死了。”“怎么死的?”秦湖抬眼有些疑惑有些愤恨回答:“怎么死的?乱箭穿心?尖刀乱刺?大火焚烧?怎么死的……”古蔺抿抿双唇,最后双唇微张道了声抱歉,便提马回到了队列前头。
这是他二人第一次相见,他有些力不从心,她有些恍惚失语。他金甲银盔,她衣衫褴褛。他气宇轩昂,她郁结于心。他着战袍,为将军,骑白马,率千军;她为敌寇,坐牢笼,双行泪,从军走。她捏着那块手帕,一捏就是三十年,她以为某日他还会来为她补注漏了一针的琼花。这三十年里,她日日望着那两朵琼花,一针一线一回勾,看得仔仔细细,才发现他漏了一针,才猛觉他的聪慧,才叹惋所谓的过慧早钥,而这夭又如何不是他最亲爱的她所带来,所以原是她是他命中的星煞。
6:
李晔和青含至那日后,每逢李晔调休,二人便约着去看一场戏,渐渐的二人成了戏友。看完了《莲花落》又来了一出《小玉记》。都是吴先生的戏,吴先生写戏词通俗又不失文雅,句精短意悠扬。他前些年辞了官,专心写戏,如此近来戏才多了起来,要不鹿云斋的一帮子只日日年年唱着《莲花落》。有人问这鹿云斋的班主,怎么只唱《莲花落》,班主说不是只唱《莲花落》而是只唱吴先生的戏,所幸吴先生近几年灵感颇丰,众人耳朵很是满足,也忘了日日听得最多的还是《莲花落》。青含也很是喜爱他的戏,每一部都看好几遍,每一句都印心间。
小雪过后的十天,是青含的生辰,杨振不喜欢朝堂之上花哨东西,青含也知道姨夫心中所想。所以每年她的生辰都过得很是简单,不过他二人吃一顿饭罢了。只是今年不赶巧,杨振被派出了京城为查淮南金悦王一案。此番府里更是冷清,只等晚饭时分,有人扣了门。津娘以为是谁家的派来送礼的小厮,虽说大人不请客,但是大家一朝为官,聪明的人儿还是做得礼数周全。谁料到,一开门,来的居然是李晔,他提了两壶酒还有几盒茶叶便来了。津娘见是他,忙欢喜的迎了进来,笑道:“可是公子来得巧,小姐今个生辰,老爷出了京府上没有人,备了一桌子饭菜险些凉了。”李晔听了也笑:“我原不知今日是她生辰,昨日回了家,隔壁王婶才记得老师前头留了信,一打开便是交代了此事。不幸知晓得太晚,准备得匆忙。”津娘掩嘴边笑着边引路道:“公子来了便是好的,其他的小姐哪来的计较。”青含原本已经动筷,想着津娘不过是去接些贺礼,谁想到竟听到了李晔的声音一时间欢喜起来,放了筷子,走出客门。“你今日来得太巧,险些就我一人吃了一堆美味,可是浪费了。”青含见到李晔笑道。津娘接过李晔褪下的毛披,低头浅笑。李晔也笑,没想得全被她说对了。
二人正聊得欢快,突然府门有被敲响。津娘顿了正在斟酒的手,纳闷到是谁呢,门房便赶来通报道:“是齐王世子求见,说是来祝贺小姐生辰的。”
青含放下筷子,与李晔对视片刻,抬抬手叫津娘将人请进门来。李晔缓缓斟满了酒喝了一杯,去了腹中的寒侵。
古蔺依旧保持着他温润如玉的模样,一番话说的周全,四方礼数一应俱全。古蔺随着进了门,见到位置上坐着的李晔先是有些儿惊讶,但好歹是皇家的人,养足了不露声色的功夫,还是施施然与李晔问好寒暄。后头清丰带着四个丫头捧着四盘礼盒放到了大堂里,待到诸事完备,古蔺又带着他那温和暖人的声调开了口:“今日来得有些突兀,还烦郡主见谅。我原听说杨大人府里没有摆宴的习惯,但觉着即知郡主生辰若不来祝贺实在于理不合。于是来得唐突,郡主海涵得好。”青含浅笑答得大方有礼:“世子千里迢迢自蜀地来,还没好好修养几日,怕是已经忙老在这些子礼数间了,如此日理万机,难为世子还记得青含的生日,青含心中感激莫名。”古蔺含笑,环视屋内的礼品,一件一件,一盒一盒,过了半晌,似有意又若无意般说了句:“怎不见林鹤的礼,原是好事将近,连这般子礼都省了,原来还不信那小子的呢。”青含倒了杯茶递了上去,笑闻道:“他?他从来都不曾给我送过生辰礼。只是听说他的确快要与凤城公主完婚了。”古蔺接过茶,佯作不知,疑惑道:“不当是你么?前几****进宫向皇上改了旨,你不知道?”
李晔握着酒杯的手忽得抖了一下,腹中的寒意又重卷上来。青含的笑有些僵硬,语气有些冷:“世子莫要拿青含玩笑了。”
就在这时清丰进了门道:“今日宫中太妃娘娘设宴,世子莫不是忘记了?时辰差不多了。“
古蔺喝了口茶,笑道:“正是正是,叨唠郡主多时,古蔺告辞。”
古蔺走后,李晔与青含二人静默良久,等到屋外雪停了,月光打到了枝头,打到了庭院,打掉了走廊。青含摇摇酒壶顽笑道:“李公子,可要陪小女月下同饮一番?”李晔也笑:“也好也好,在下今日来时匆匆,唯有手中还得两壶酒,不至于空空。”说罢二人大笑,拿起披氅,酒壶跑到后园的石凳上,托津娘拿了暖壶来,便开始饮酒谈笑,喝到月上三竿,晚风一吹,青含双颊粉红,两眼迷离。
“李晔,你是不是当问问我,怎么今日喝了这么多酒?”
“你为何今日喝了这么多酒?”
青含本枕着手臂,闻言噗嗤笑了出来,起身道:“李晔,你能不能不要这般听话。”
李晔又泯了口酒道:“听话难不成是坏事?”
青含托着腮,双眼炯炯有神道:“你知道么?我母亲去世的那一天是我行及笄礼的日子,但就在那天,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离开了我。”说罢,双眼弥漫开了雾气忽得又笑起来,“这样是不是说,到如今我也没有成年,是不是说,哪怕他是天王老子,我也可以不嫁了?只是姨夫已经在朝堂中走得那么艰苦,我这样,是不是太不懂事了。”
“我还记得我行及笄礼时的礼服哦,是一套水蓝色的,拿着粉色的线勾勒出了几朵莲花……”说完吸吸鼻子,又趴在桌子上喃喃道,“可是,都没有了……”说罢,缓缓合上了眼。
过了会,她感觉到什么有双手搭到了她的肩膀上,一睁眼,看见李晔向她伸出手,示意她站起来,声音依旧的温凉却并不冷漠:“来。”说完,他托着她的手,面对着月亮。
他一字一顿念得清楚,宛若在唱这世间最了不得的赞词:“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然后他用手指为她梳了梳头发,带着她朝她的故土的方向跪拜她父母的亡灵。
起身后,又唱道:“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唱罢,取下自己的木簪替她戴上,又带着她朝着杨振的书房的方向跪拜。
之后又接着唱:“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说罢,脱下自己的披氅,裹到她的身上,系得仔仔细细,认认真真。
随后斟了一杯酒站到她前头又道:“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青含双手微颤,接过酒杯,泯了泯。
一阵阵寒风呼啸而过,他拉住她的手站在风雪中,坚定而虔诚:“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青荷,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
青含双眼含泪却饱含笑意,声音有些颤抖但也答得恳切:“某虽不敏,敢不夙夜祗来。”
很多很多很多年之后,当李晔再想起那个雪夜,才猛然知道自己在大汉当礼仪官的意义所在,原来他当太祝令的原因,就是为了给那女子在那一晚,念那么一段赞词。
就那一晚,他为她完成了迟来的礼,她告诉他说,李晔,我好像突然明白,为何那一年,我来不及完我的成年礼,原来老天爷早就知道,我要遇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