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学习将兵之法以后,我就不用那么辛苦地天天参加新兵训练了,可我依然每天拿出半个时辰练武。莱胥有空闲的时候也会来找我一起锻炼。
这日,莱羽将军外出有事,我自己闲得无聊,便找出我练拳用的布条,缠在手上,准备到沙袋区打拳。
我把头发束紧、簪住,布条在手上缠牢,带上自己的竹筒水壶往二号练武场走去。快要到时,我发现莱本则也在那里练拳。他的汗水已经湿透了背心,看来已经打了很久了。
要不要过去?我犹豫了片刻。正当我想要离开时,莱本则发现了我。他停了下来,望着我。我杵在原地,不知要说些什么好,只好很不自然地向他一举手,算是打招呼了。
“过来吧,莱萨,这里有好多沙包。”莱本则先打破了僵局。
他已经邀请我和他一起练了,我也没必要找理由离开。
我站到沙包前,放下水壶,开始我的练习。莱本则继续用力踢打沙包,仿佛忘记了我的存在。
我们两个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自己的拳脚击打在眼前的沙包上面。自从认识莱本则以来,我和他说过的话寥寥无几。我不是个很会聊天的人,即使和他靠得这么近,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我打了没多久,身上已经全是汗了,我能感到背上的汗珠汇成小河往下流,弄得人痒痒的。我并不喜欢整天流汗的感觉。听爹爹讲,白昼纪过去后,镜界会很快冷下来,人们都要穿上厚衣服保暖。我还没有经历过寒冷,不知道那是怎样的感觉,但至少应该会比现在这样只要一运动就全身出汗的感觉要好吧。
突然,莱本则在空中跳起,一个侧翻,左脚重重地踢在沙包上,然后稳稳地落地。我被他惊了一下,双手握拳,在胸前呈防御的姿势。他看我这么警惕,笑了笑。
“不用这样吧,我只是练了一个踢腿而已。”他打完了,坐在地上喝水。
“不好意思。”我也觉得自己刚才的举动过激了,向他道歉。
他坐在那里不说话,只顾仰头喝水。而我,则继续练自己的。
许久,他对我说:“莱萨,这些年来,你除了长高了以外,看上去没什么变化。”
听他这么说,我停了下来:“‘这些年来’?你以前见过我?”
“见过一次,在皇宫。”他看着我,抬头纹里挤满了细密的汗水。
“什么时候?”我真的记不起以前见过莱本则。
莱本则又喝了一口水,说:“大概四年前吧。不过你当时没有看到我。”
他看我停下了自己的拳头,转身望着他,说:“那次,皇后让我的父母送我到皇宫给莱彦做陪读,因为他之前的陪读小男孩太恋家,无法适应皇宫的生活,于是离开了。”
的确有这回事。莱彦在皇家学院读书的时候换过两次陪读,第二次是在我十岁那一年。
“那日,”莱本则说,“家中的仆人带我去皇家学院和莱彦见面,试着一起上课。进入学院大门之后,我听到有板子抽打的声音,沿着湖边的小路越往里走,声音渐渐变大。走到学院正堂外的花园里我才看到,一个女孩子正趴在一条板凳上,被老师往屁股上抽板子。
“我绕过那个女孩子,到莱彦王子身边坐定。问他,那个女孩怎么了。他说,她往先生的饭盒里放了一条虫子,被先生罚了三十板子。”
我记得这件事,那时我十岁。我和莱丹打赌输了,她要我往先生的饭盒里放虫子作为输的惩罚。我俩都不大喜欢那个先生,早就计划整整他,于是我就从地里挖出一条又肥又长的黄色大虫子偷偷放进了他的饭盒里。可是,不知是谁告诉了先生,他把我和莱丹好一顿训,每人给十五板子。莱丹是公主,先生不敢真的打她,便把莱丹的十五板子记在我的身上。
“对,我记得这件事。没想到那时你也在。”我笑了笑说。
莱本则也笑了:“你那时根本就没心思去看旁边发生的事情。先生用的是巴掌宽的木头板子,打得真厉害啊!我在一旁光是听都觉得疼。可是,当时你竟然都没有求饶,也没有哭。”
“后来先生让我认错,我就是不认。结果他也拿我没办法。”我说。
“是啊,先生打完了你,问你知错否,你站在那里,脸侧向一边,一句话也不说。先生没办法,只好让你回到位子上了。我当时就想,这女孩子的脾气还真是硬。如果是我的话,我可能早就求饶了。”
“那时我没有注意到你。我一直以为我们从来没见过面。”
“可我记住你了。那次我就觉得你长大以后一定是个‘人物’。没想到在大司马选拔的时候又见到了你。”莱本则说。
“后来你为什么没有留在莱彦身边?”我问他。
莱本则好像欲言又止的样子。他望着远方,说:“我不太喜欢皇宫的生活。我自由惯了。”
“那你还来参加大司马的选拔?”我不相信他真的“自由惯了”。
莱本则转过脸,看着我。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把我盯得有些发毛。他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问我:“你觉得,我有的选吗?”
我不敢看他审问般的眼睛,拿起水壶,喝了一口水。
“如果你真的可以选择,你会如何选择?”我还是有点不甘心,想要问更多。
他摇了摇头,说:“如果我问你同样的问题,你能给出一个答案吗?”
我暂时想不出,因为这是不可能发生的。在第一次进入皇宫面见大王的时候,我就已经注定要站在莱丹这一边了。而莱本则也是生来注定要在拥护萨提贡家族的队伍里。我们彼此都了解对方家族的情况,虽然嘴上没有人说破。
见我沉默了,他说:“所以不要问这样的问题。很多事情不是你能够选择的。你的出身,你的姓氏,你的长相,你所处的时代..也许今天我们还在这里一起练拳、谈话,明天我们就会为各自的阵营拼得你死我活。”
“假如有一日,我们真的如你所说,到了非得你死我活的那个时刻,你会对我下手吧?”我看着他问道。
“不知道。我不想去思考这些事情。你呢?你会对我下手吗?”
“我不会。”
他笑了:“好吧,那我就当这是一个你对我的承诺。你不动我,我也不动你。但是别人如何对你我无能为力。”
“我明白。”
“可是,”他眼里闪过一丝忧伤,“如果最后活下来的人是你,希望你能够记得,我只是一个曾经活泼泼地活过的,一个叫‘莱本则’的男孩子;如果最后活下来的人是我,我也会记得,你,莱萨,曾经只是一个和我一样活泼泼地活着的女孩子。”
“不至于像你说的那么严重。”说这话时,我自己都觉得是在自欺欺人。
“不一定。”莱本则摇头苦笑了一下。
我脑子里回响着他的这番话,反反复复咀嚼里面的滋味。
说罢,他站起来,拿着他的水壶,说:“你继续练吧,我要回去洗个澡。”
我看着他走开,我的鼻子忽然变得酸酸的。我抽了一下鼻子,脸扭到另一边,不去看他离开的背影。
莱本则离开之后没多久,正巧碰到莱羽大司马从外面回来。他老远冲我招手把我叫到他的指挥帐中,又派人去找莱仁和莱赤八过来。
“莱萨,大王马上就会和莱丹女王共同下令命你为下一纪大司马,”莱羽对我说,“任命书很快就会传达下来。五日之后,你要和我一起到皇宫,跟其他各个部门的大臣们朝见大王和莱丹。”
“也就是说,其他职位上的官员都已经选好了?”我问他。
“是的,现在左大夫和他的文书团正在起草任命书。不出明日,任命书就会下达到全国各地。”莱羽说。
在别人看来这是多少人做梦都不敢想的职位,但我却不敢接受它。我的心怦怦直跳。当任命书正式下达的那一刻起,我就真的成为王派的重要成员被推到这场争斗的最前沿了。谁知道这究竟是不是一场灾难的开始呢?
莱赤八来了,后面跟着莱仁。
莱羽让莱赤八把帐篷帘放下,以免他说的话被外面的耳朵听到。他小声告诉我们,他刚从王宫回来,和大王一起听取了五名树根士兵的报告。
这五名“树根”被大王派到泰昌道后,拿着大王的令牌在舞宁营和永平湖水军营地突击调查了所有战船以及军队的造船开支账目,证实泰昌道水军所用战船中至少一半没有在伏狮部分用黑楠木,而是以槿木冒充。此外还有证人可以拿出证据,证明黑楠木最终是被莱齐突国舅的亲信以高价卖到莱国的黑市和冉、夏两国,谋取了巨大的利润。
大王觉得这是个铲除莱齐突国舅的好机会。他手中还有一些其他大臣曾经弹劾莱齐突的奏书,准备五日之后文武群臣首次面见莱丹女王之后就宣布逮捕莱齐突国舅。
“必须要在那一日吗?”莱赤八问,“这是女王第一次正式和大臣们见面,那日把莱齐突抓起来会不会不太好?”
莱羽说:“只有那一日才是最好的时机。进皇都朝见女王的大臣们都是自己来的,不会带很多士兵,是逮捕的最佳时机--谁会想到大王和我会在这么一个重要的日子里抓人?如果我们错过了时机,把莱齐突放回泰昌道,你觉得凭着他在那边的控制力,我们能抓住他吗?”
莱赤八点了点头,说:“你说的有道理,不过我们还是应该做好应急准备,万一萨提贡派也想在那日有什么动作的话,我们必须提前做好防御,不能让他们得逞。”
“莱仁将军说得有道理啊!”我赞同道。
“这也是我和大王担心的,”莱羽说,“所以我今天让你们来就是要一起商议应急办法的。”
这时,军营中响起了集合的号角。
我们走出了莱羽的指挥帐,看到男兵营的一号练武场上,莱晟大王的传令官,一位皇宫守卫部队的士兵拿着一卷青绢站在练武场正中央,命令全体将士集合听大王令。
很快地,卫戍部队中所有人都集合在此。那传令官打开青绢,声音洪亮地念道:“大王有令,全军跪听:大王莱晟-李氏、继任女王莱丹-李氏共同任命莱萨-宇文氏为黑暗一百纪大司马。另,莱胥-宋弗拉氏任黑暗一百纪皇家卫戍部队总司令;莱本则-若兰氏任黑暗一百纪里楠道弓箭手总教头。五日之后,大司马莱羽-乌克丹氏和继任大司马莱萨-宇文氏需在卯时之前着朝服进宫参加就职礼并面见大王和继任女王。钦此!莱萨-宇文氏,接令吧。”
我在地上磕了三下头,站起来,正要双手接皇令时,我看到了对面跪着的莱本则。他也正在抬头看着我。我愣了一下,只见他冲我微微点了点头,嘴角浮起了一丝浅浅的笑。
“莱萨-宇文氏,请接令!”传令官的声音把我震住了,我迅速将思绪拉回来,双手掌面向上接过皇令,谢恩。这时,当我再看莱本则时,他的头又低了下去。
传令官离开之后,所有人才站起来。我手里握着皇令,心里一点高兴的意思都没有。这王令那么短,却字字打在我头上。莱胥和其他战友来向我道喜,我脸上对他们报以微笑,但我耳朵里面嗡嗡的,根本没有听进去他们说的到底是什么。
传令官临走前留下了我们三个人的朝服。这三件都是深紫色帛制成的长袍,配一条镶玉石的金丝腰带。我的大司马朝服袖口的颜色是绿色,有别于莱羽的蓝色,表示我是未正式赴任的官员,只是一个“学徒”而已。
莱本则接到皇令之后,短时间内依然可以留在皇家卫戍部队进行后续的训练。但是在黑暗纪来临之前,按照军队的规定,他需要到里楠道赴任。我们三个人里,他家的后台比我和莱胥的都硬,得到的职位却是最低的,仅为一个地方道的弓箭手总教头,这一定是莱羽和大王故意安排的。
我回到自己的帐篷里,坐在蒲团上眼睛呆呆地望着怀里崭新的朝服,苦笑了一声。莱鹏和我约定要在黑暗纪第一个月的第三十天见面,可是我真的怀疑自己是否到了那个时候依然有命去见他。也许现在他正在家里安逸地过着小日子,或者又想方设法从家里逃走到陌生的地方去玩,沿途给人看相治病挣点小钱,过着逍遥的生活。总之,他一定不知道我现在正在面临着怎样的困境。
我摸了摸拇指上他送给我的扳指,这扳指上被箭杆和箭羽划得留下好几道痕迹,全然不像他送给我时那么圆润无暇了。
“莱萨,过来一下。”帐外传来莱羽大司马的声音。我这才想起来,刚才他、莱仁和我的秘密会议还没开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