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已经降下暮色，四周几个火把明晃晃地燃着，吃饭的乡亲们大部分都已经离开，只有中间两桌还有十来个人，此时正围在一处，乱糟糟议论着。
何花拨开人群走过去，只见她的男人，今夜的新郎官李山，穿着一身大红喜服，高大壮硕的身体已经趴倒在桌上，脸色苍白如纸，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头上滴下来，不停地喘气，却是出多进少。
看见何花走过来，他挣扎着抬起眼皮看她，眼中满是不舍，嗓音断断续续：“何花……我恐怕……不能陪你了。”
如果将从小一起长大并且暗生情愫的小伙伴定义为竹马，那么李山就是她的木马——一起长大却明处暗处都生不出情愫来的小伙伴。
虽然滋生不出爱情，友情还是有的，见他突遭不测，痛苦不堪，随时都可能一命呜呼的样子，不免难过。
又想到他这一走，自己就真的孑身一人，从今以后，天上地下那么多人，再没有一个陪伴她，关心她，不禁悲从心来，红了眼眶。
周围的村民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跳，纷纷摇头感叹可惜造孽，几个胆子大的上前去给李山擦汗抚背，也有跑去舀水给他喝的，总之都乱糟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这时不知是谁喊了声：“赶快去找大夫来！”
众人才如梦初醒，一个小伙子立马站出来说：“我去！”说完拔腿就跑。
刚开始李山还能看着何花说些残言碎语，到后来只见他嘴巴开合，却说不出话，最后连眼神也涣散起来。
有人叹息一声：“怕是不中用了，还是赶紧准备后事吧！”
何花心里一阵阵抽痛，像有人拿了一把钝刀，来回不停地在心口上拉扯，以为会流下泪来，终究没有，但心里的痛是真的：“大山哥，你走了，我怎么办啊？！”
那张老爷扬言，除非她嫁人，不然非她不娶，她虽然嫁了人，却还没洞房。
她会不会被张老爷绑回去啊？
原本已经散席回家的乡亲听到风声陆陆续续赶过来，全都聚集在院子里，众人一阵唏嘘，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李山那壮硕的身躯趴伏在桌上再也没有动一下，连眼睛也不知何时闭上了。
不多久，主动去找大夫的小伙子气喘吁吁跑过来：“大家让让，大夫来了！”
众人连忙自觉地分成两队，让出一条道来，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者快步走到桌旁，弯腰摸了一下李山脖子，又翻开眼皮来瞧了瞧，然后对何花摇摇头：“不中用了，赶紧准备后事吧！”
果然还是去了。
她身边的最后一个人，在她大婚的当天，穿着火红的新郎服，死在了她面前，死因不明。
她忽然笑了一下，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一个任何人看了都不会觉得她薄情，只会觉得她可怜的笑容。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男子走到她身边说：“天已经晚了，明天我就找人做棺材去，今晚暂且这样将就一下。”
听见有人跟她说话，方才抬起头来看，是同村的秀才杨濂。
他说：“累了的话就先去休息，今晚我在这里守着。”
何花终于回过神来，才发现李山的尸首放在院子中间的一块门板上，用白布盖着。主动留下帮忙的乡亲们都散了，只剩下他们俩。
再苦的日子也要过下去，何花认为这个时候应该坚强起来，勉强笑了一下：“谢谢杨大哥，你也累了这半日，还是回去休息，何花自己来守夜。”
哪知杨濂却摆出一副秀才的酸腐模样：“扶贫济弱是人性的根本，不单是我，就是那些乡亲们，看你一个弱女子遇见这样的事，都来帮你，何况我一个读书人。”
何花知道他素日的秉性，清傲倔强，读书人的通病。料想再劝也无益，于是不再劝他，搬来两条木凳放在桌旁，“既然这样，那就请杨大哥过来坐。”
杨濂点头走过来坐下，看着李山的尸体，目光深沉似海：“我已经跟乡亲们说好了明天一早过来帮忙，所幸锅碗瓢盆和食物蔬菜都是现成的，只明天到集市上做一身新衣裳给他穿了，棺木做好，再寻一块地下葬。”
“地就选在婆婆和我爹旁边，他们三人也好做个伴。”
“也好。”
初春的天气乍暖还寒，夜深了，温度也降下去，一阵风吹来，幽幽地发冷，何花想，如果今夜不是杨大哥作陪，自己一个人在家也不知会何等害怕，于是心中又涌起一阵感激。
想找个话题跟他聊天，一来表示感激，二来驱散这黑夜中的阴森恐惧：“杨大哥一表人才，又腹中有才，为何不早早地寻一门亲，也好有个知冷暖的人。”
她选择嫁给李山，而不是张老爷，不也是想有个知冷暖的人吗？
杨濂低头不知在想什么，听见何花如此说，冲她淡淡一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姻缘，时机到了自然会有，时机未到，操心也是枉然。”说着起身到早前用来做饭的火堆里重新装了一盆火。
何花想了想，认为他说得很有道理，新婚之夜丧夫，不就是她和李山没有姻缘么？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低头看见自己还穿着火红的嫁衣，觉得不妥，趁着杨濂端火的空档，走进屋里去换衣服。
早几天前李山就将她的衣服和日常用品都搬了过来，何花找出一件蓝底白花的衣服，脱下嫁衣换上，又将嫁衣仔细叠好。
婚礼变丧礼，嫁衣换丧服。
听爹说，这件嫁衣是她未见面的母亲留下来的，至于母亲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件华丽贵重，简直不像平常人家该拥有的嫁衣，她未能从爹讳莫如深的表情中找到答案。
她的娘亲是大户人家的千金，为了所谓的爱情，选择了一贫如洗的父亲，这件嫁衣，就是娘亲出嫁时的全部家当。
当然，这些都是她童年时的胡思乱想，瞎猜的。
她只知道，家中最困难的时候，爹依然不肯将这件嫁衣典当出去，却是真的。可见这件嫁衣对她，应当有某种特殊意义。
嫁衣放进柜子，转身准备出去，猛然间想起那个被她塞进床底的男子，因为李山的突然离去，一时竟被她忘得一干二净。
先前担心他被人发现，这会儿是不会有人进屋来了，一个浑身是血昏迷不醒命在旦夕的人，大冷天里躺在地上，不病死也会被冻死，于是何花决定把他搬到床上去。
费了好大劲终于将他拖了出来，花了好大功夫也没能将他抱上床，无奈之下，她只得把床上的褥子拿下来铺到地上，又将他推到褥子上，用大红的被子盖好。
反正今晚，她是用不上被子了。
回到院子，杨濂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本书，就着那些未燃尽的火把，埋头看起书来。
何花第一次仔细打量他，英俊的眉，深沉似海的眸，挺直的鼻，凉薄的唇，第一次发现，他其实长得真不赖，虽然有些清瘦。
最关键的，他不怕鬼啊，这样阴风阵阵的夜，旁边就是一具尸体，居然看书看得津津有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