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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在水一方-5

第 71 章 在水一方-5

整个城门外肃穆庄严,无边无际的黑色铁甲,在冬日清晖下闪烁着金属的寒光。帅旗跃然在寒风中,挥舞着一个铁画银钩的“査”字。査元赫端坐在一匹通体墨黑的战马之上,身形笔挺如剑。一声低沉肃远的号角响起,査元赫提缰而行,身后的黑甲铁骑纷纷依序跟上,蹄声阵阵、气势雄浑。

上官嫃着礼服霞帔,与司马轶并肩站在城楼之上,为三军送行。元珊侧立在上官嫃身边,怀中抱着不安分动来动去的小敏禛。

査元赫仰目望着高高的城楼,嘴角含笑,举剑高呼万岁,余众纷纷响应,震耳欲聋,响彻郊野。绵绵大雪仍然在落着,纷扬不绝,千军万马滚滚而行,踏碎了一地皓雪,溅起碎冰漫天。

那一路黑甲奔腾,绵延十余里,渐渐蜿蜒至远方。

城楼上寂静无声,仿佛这一霎被定住了。上官嫃倾着身子极目远眺,舍不得收回视线。司马轶命其余人暂且退下,城楼上便只剩了他们二人。雪絮不知不觉都落了一身,司马轶侧目望了上官嫃许久,伸手替她拂去衣上的雪花,不温不火道:“天地浩大,只要你愿意,可与我并肩站在九重宫阙之上睥睨众生。”

上官嫃从思绪中回过神来,缓缓答:“天地浩大,但并不属于我。”

“小环。”司马轶猝然抓住她的手,恳切道,“即便你与他有了骨肉我也不介意,你想要任何东西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肯留下,哪怕用帝位交换都可以,我甘愿为你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上官嫃眉尾一挑,笑道:“我要帝位做什么?莫非你想让我与长公主一样被乱箭射死?”

“这么说,你铁了心要走?”司马轶仍旧以平静如水的目光望着她,话音却微微发颤。

上官嫃叹了口气,答:“善待天下,这才是你应当做的。这江山,是用多少人命换来的,你再不能弄丢了。”

司马轶顿了许久,低声道:“若你走了,皇宫都是空的,我的余生也空了。”

上官嫃并未听见,一面抬脚转身一面不冷不热说:“回宫罢,还有许多政务要处理。”

司马轶举目望着她的背影,长长的裙摆拖扫着檐下的雪花,仿佛扫尽了一生沧桑。她要走,他有什么办法。年岁忽然之间无声得可怕,他担心一措手便失去了所有,不如就在上一刻永远停留,与她并肩站在城楼上,替她拂去衣上的雪花,一起看着属于他们的如画江山。

正月十八并非吉日,但适宜动土。皇帝下旨,于东华门外御街口为圣母皇太后立“贞德坊”,以彰其德行,表其忠、孝、节、义、恪守贞操,为妇德典范,应流芳百世。

窗外几株梅花怒放,寒香凛冽,一丝丝透入花窗。窗边的案几上煮了一壶花茶,咕咕响着。上官嫃跪坐在案前,捧着那一纸诏书,整个人都似凉透了。如今懊悔又有何用,只怪她太高估他的胸襟了。她冷冷一笑,拾起诏书,吩咐丽璇道:“摆驾德阳宫。”

听闻太后驾临,元珊早已侯在殿门处,迎了上官嫃,随她一路往里进一路劝道:“娘娘,勿要与皇上言语相撞,什么事都暂且依他忍他,等査将军回来一切都好了。”

上官嫃步子飞快,在御书房门前突然顿住脚步,凌厉的眼神瞟向元珊:“你如今是为他着想还是为我着想?退下!”

元珊一怔,引了在御书房伺候的所有宫人退出去。

司马轶察觉到了动静,便离了座,慢慢踱步出来。迎面撞上一双冰冷的眸子,他笑了,问:“太后是否对牌坊的外形不满意,可以商量。”

“你以为可以凭这个压住我吗?”上官嫃举起诏书,甩手朝司马轶扔去。那明黄的诏书生生抽在了他腹部,又摔落在地滚开了。

司马轶目不转睛看着她:“太后对宪帝的感情那么深厚,朕以为,你会喜欢这座牌坊。”

上官嫃含威而笑:“哀家的私事,不容置喙。”

司马轶不动声色继续说:“宪帝对太后情深意重,朕以为,宪帝也会喜欢这座牌坊。”

上官嫃隐隐觉出几分不寻常,蹙眉问:“你究竟想说什么?”

“宪帝有许多遗物都藏了寝殿中,朕猜想,太后并未看过?”司马轶抚了抚手掌,叹道,“若你看过,便了解朕的用心良苦了。”

上官嫃半信半疑道:“皇帝哥哥的遗物早已清理了,如何还在殿里?”

“你随我来。”司马轶自桌上取了只火折子,转身朝书架后的小厅走去。此处是暗室,无窗无光,司马轶依次点亮了几盏壁灯,指着角落里几只大箱子,“那都是被藏在床底暗格里的东西,朕早已收拾妥当,以方便太后日后查阅。”

上官嫃慢慢走近,躬身打开了一只箱子。一阵墨香从中溢出,仿佛是被地炕烘出来的,带着熏熏暖意。一箱子全是纸张画卷,上官嫃随意拾起一张,惊觉纸上分明是她的笔迹。那字体玲珑而充满稚气,是她多年前写的文章,只是在白纸黑字间,平添了几笔朱批。那一笔一划极有气势,朱红的颜色刺得她心口发疼。

捏着宣纸的手无可抑制地抖了起来,她翻看了许多,每一张都是她写的文章,每一张上都有司马棣的朱批。她呼吸急促,慌乱无措地翻看箱子里的物什,除了她的文章,还有一卷卷不见天日的画像,从她幼年到及笄,从春到秋、从夏到冬,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尽是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箱底,压着一摞叠好的书信,仿佛装载了多年的心事,郑重而诡秘地窝在阴暗的角落。上官嫃用力咬住下唇,泪已经毫无预期地滚出眼眶,拆开一封封用红蜡封口的信,那纸上还飘着淡淡的龙涎香。信的开头皆是小环,落款只一个“棣”字。没有红印、没有日期,语气平常而温和,就如同一名寻常公子向心爱之人倾吐满心仰慕和思念。

上官嫃重重抽了一口气,匍匐在地失声痛哭起来,曾令她耿耿于怀的往事,原来并非那样不堪,剥开压抑和冷漠的外衣,原是那么鲜艳和灿烂,但还来不及展示,就已经腐坏。

司马轶忽然揪起她拖到另一旁,将第二只箱子打开,满满都是衣物。朝服、常服、便服、亵衣,领口袖口的滚边,统统是她为他绣的花纹。她曾经那样爱过他,把自己的所有的心思都绣进了那些繁复的花纹中,只期望他能偶尔看见、然后想起她来。原来他的心不比她弱半分,他将她绣过的所有衣物都记得这样牢,一件不差。上官嫃闭紧了双目推开司马轶,沿着墙壁渐渐滑倒,张开嘴却再也说不出话来,只从肺腑里传出摧人心肝的恸哭哀嚎。

司马轶站起身,指着第三只箱子道:“这里面装着几捆焰火,还记得么?你十六岁生辰时,他送你的礼物,那些焰火真是美艳惊人。”

她记得,那些如流泉、瀑布般落下的焰火,像她发上的流苏,又似鸟笼,铺天盖地将她网住。她记得他唇边微笑的弧度,那样弥足珍贵,她当时却不懂珍惜。

司马轶从未见过她这样呕心抽肠的悲伤,那声声哀嚎仿佛尖锐的针,直直刺入他骨髓里去。他的所有理智都还沉默着,狂烈的嫉妒和任性在胸中作祟,带着几分嘲意道:“朕猜想,宪帝或许会喜欢这座牌坊,你说呢?”

上官嫃耳边响彻无尽的嗡声,头晕目眩伏在地上抽泣,好似看见那些从九天而落的璀璨烟火,和烟火映照下那张姹紫嫣红的面庞。“皇帝哥哥……”她昏厥之前,口里断断续续、反反复复念着这四个字。

司马轶渐渐跪在她身旁,将她抱起来,笑了几声,又将脸埋在她怀里哭泣。“我没办法……没办法放手……”

这年的春天似乎姗姗来迟,早该抽芽的时节才刚刚融了雪。章阳宫内外乱作一团,台阶长廊都被踩上了纷乱的脚印。元珊在殿里坐立不安,来回走动,远远见着丽璇的身影,忙唤了她过来问:“这几天究竟发生什么事?怎么好端端的会丢?”

丽璇喏喏答:“太后娘娘这阵子日日以泪洗面,奴婢也不知究竟发生何事、亦不敢开口问。今天一早就不见人影了,或许是昨儿半夜走的。”

“以泪洗面,为何不早些告诉我?”元珊急得直跺脚,“真是笨丫头,我就不该把娘娘交给你!”

丽璇委屈地耷拉着脑袋,“这附近都找遍了,娘娘一个人会去哪儿呢?”

一直静静不发一言的司马轶忽然从座上走下来,匆匆道:“我大概知道她在何处。”元珊忙唤了几人一道跟上去。

偌大的冰窖宛如冰天雪地,但凡进来的人无不搓手呵气。放眼望去,冰窖中央横着那口冰棺宛如水晶般透明,冰棺旁边侧躺着一道翠绿的身影。元珊倒吸一口冷气,惊叫:“果然在这!”

司马轶急促赶过去,不由分说去抱她,只是扳过她身子的一刹那不由被吓呆了,那惨白的面容上满是血迹,地上还留了一大滩,都被凝冻了。他摸了摸她的脸,捏了捏她的手,冷冰冰的、好在还没有僵硬。

几名宫婢望见这场面不由失声惊呼。元珊亦吓得花容失色,忙道:“快传太医、传太医去德阳宫!”

司马轶果断地打横抱起来,飞快冲出了冰窖,一径上了辇车。将她搂在怀里,冰寒之气从他胸前慢慢涔进体内,渐渐地,他觉得极冷,止不住发颤。

元珊在辇车一角默默望着,心似乎拐着弯在痛,令她分不清究竟为何而心痛。上官嫃这样奄奄一息,终究令她壮起胆子冲司马轶斥道:“你太狠了,为了留住她,不惜伤害她!当初我就该阻止你立那个牌坊,她在这宫里已经受够了,我也是!”

司马轶只觉得喉口抽得极紧,生来第一回觉得如此恐惧,因为他突然发觉,如若让她死在自己怀里,也比放她离开更令他安心。爱一个人,竟会这样丧心病狂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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