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老博表情僵硬道：“一个不学无术，门门功课不及格的学生也能算是个好人？你作为一个班长，难道连这点最基本的是非观都没有吗？”
“叔叔，一个人是不是好人，和他爱不爱读书，成绩好不好是没有任何关系的……”眼看着气氛越聊越僵，小骄的态度却反而越来越强硬。“读书好的人有很多，但像小呆那么好心肠的人却很少……所以，不管他成绩再差，再没出息，您都不该把他赶走，更不该用那么难听的话去骂他。再怎么说，让一个好人伤心，总是不对的……”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怎么还在唠叨这些！”终于失去了耐心的老博粗鲁地打断了小骄，凶相毕露道：“我刚才不是已经说了吗，这是为了给他一点教训！”
“叔叔，我……”
“还有！你是怎么和大人说话的？开口一个不该，闭口一个不对！你们校长都不敢在我面前这样放肆！”
“对不起，我不是……”
“亏你还是三好学生，基本的礼貌都不懂？被大人教训两句就受不了了？连一点批评都听不起，将来还能有什么出息！”
“叔叔，你……”
“放肆！！！”
见小骄还要还嘴，老博立马大眼一瞪，猛地一掌向桌上拍去……
“乒！！！！！！！”
随着一声巨响，饭桌上顿时鸦雀无声……
小骄低着头，涨红着小脸，整个人完全被吓傻了。她没想到老博会突然翻脸，更没想到他会用如此野蛮的方式来让自己闭嘴……
“贱骨头！看你还敢不敢再嚣张！”
“死丫头，敢和老娘叫板，找死不挑日子！”
“于小骄，这都是你自找的！”
“妈的，怎么就生了你这个废物！没用的小娘皮，养你简直就是在浪费粮食！”
猛然间，她的脑袋一片混乱，不自觉地又想起了苏小红，想起了那只被她抡起的空酒瓶，想起了李老处的洗衣水，想起了赵横的闷棍，想起了父亲的拳打脚踢……
想起了自己是一个弱者……
一个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弱者……
“行了，先吃饭……”
见小骄坐在那一个劲地发呆，老博不由轻咳了一声，面无表情地开口道：“有什么话吃完饭再说。”
说完，他自顾自地动起了筷子，顺道把鸡腿夹进了小骄的碗里……
其实，老博根本就没有生气，刚才的愤怒全都演出来的。在中国最为黑暗的官场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他早已摸透了人性，深知要想让一个人屈服，极端的威逼和利诱都不可取，只有软硬兼施，打个耳光赏个鸡腿才是上上之策。
只可惜，这个一根筋的弄堂丫头似乎并不吃这一套，就在老博放下鸡腿的那一刻，小骄突然站起身来，往门外大步而去……
“站住！”老博放下筷子，语气愠怒道：“你这是什么态度？做错了事，就打算这样一走了之吗？”
“对不起，我错了，我今天根本就不应该来……”小骄一边道歉，一边扭头望着老博，眼中弥漫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气，仿佛突然间变了一个人似的。“我真是太笨了，竟然以为有学问的人就一定讲道理……”
“放肆！简直太放肆了！”老博顿时拍案而起，指着小骄的鼻子怒道：“你怎么连一点家教都没有！就你这样的素质也配当班长？你们班……不！你们学校的脸都被你给丢尽了！明天……不，今天晚上我就给你们校长去电话，让他撤了你的班长职务！连你校三好学生的资格也一起撤了！”
“不用明天，也不用今天晚上，就现在……”小骄浑身哆嗦着转过身来，一把扯下了自己胳膊上的三条杠袖章，冲着饭桌扔了过去。“班长也好，三好学生也好，把你能拿走的全都拿走！拿完了就给我闭嘴！”
“让我闭嘴？你好大的胆……”
“没错，我们这些弄堂孩子就是这样没家教，没素质！但你给我听好了！我们再没家教，再没素质，也不是吃你家的饭长大的！轮不到你来教训！”
“放肆！你……”
“我现在已经不是班长，也不是三好学生了！我就是个弄堂里的小瘪三，我就放肆了，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乒！！！！！”
关键时刻，老博再一次故伎重演，一巴掌砸在桌上，把自己的碗筷全都震翻到了地上……
只不过，这一次……他是真的怒了。
“你个小瘪三，敢和我玩混的……”
终于卸下了伪装的老博恶狠狠地瞪着小骄，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咬牙切齿道：“跪下……跪下向我道歉！现在！”
“跪下？别做梦了……我的膝盖下面，有你拿不走的东西……”小骄挺着不断起伏的胸膛，向前猛跨了一步，字字铿锵道：“你拿不走我的尊严！”
“尊……尊严？”
老博猛地一愣，他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小学生竟然会用“尊严”这样的词来捍卫自己。而从始至终都畏畏缩缩地躲在一旁，连屁都不敢放一个的小博竟也抬起头来，一脸惊恐地望着小骄，仿佛突然间想起了些什么……
几个月前，班主任曾在班里说过一个故事……
故事说的是在一个乞丐快要饿死的时候，一个富人拿了一碗饭到他面前，然后像喂狗一样的施舍给他，这个乞丐觉得受到了侮辱，没有吃这口饭，最后活活饿死了。
当时，所有被点名站起来发表感言的同学几乎都觉得这个乞丐很傻，不该这样白白饿死，还有同学说应该先填饱肚子，然后再报复这个富人。
最后，班主任非常失望地摇了摇头，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两个字……
尊严。
“虽然你们现在还小，但我还是希望能尽早教会你们这两个字。”班主任放下了粉笔，昂首挺胸道：“人不可以像猪那样好吃懒做！也不可以像乌龟那样虚度光阴！更不可以像狗一样，为了一根骨头而向别人摇尾乞怜！人就要活得像一个人样！这就是尊严！做人的尊严！”
那天的班主任明显是有什么心事，情绪十分激动，仿佛这些话根本就不是说给台下的这群小屁孩听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孩子将来都会成为些什么样的人……可能是科学家，医生，工程师，或者和我一样……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民教师……”班主任噙着泪，声音越来越沙哑。“但请你们记住，将来……不管你们怎么活着，不管你们活得有多辛苦，多艰难，都要抬头挺胸的做人，自食其力的生活，到死都不可以抛弃尊严！明白了没有？”
所有的同学都被吓傻了，没几个人明白她究竟在说些什么，只知道她在不久后主动放弃了参选市优秀教师的资格，并坦言一班是她执教的最后一界学生，至于原因，她什么都没说，只是说累了……
虽然回忆起了这一切，但小博还是不明白所谓的“尊严”和眼前发生的事情究竟有什么关系……
难道小呆他们被父亲骂几句难听话就没有尊严了？那天天都被父亲修理的他岂不是从来都没有过尊严吗？
“你……你在那胡扯些什么啊！”想到这，小博忍不住颤声反驳道：“大人批评小孩是很正常的事啊！被我爸说几句怎么了？这……这和尊严有什么关系啊！”
“对你来说，当然没关系……”小骄瞧都不瞧他一眼，声音如针芒般锋利而又冷酷道：“只有人才有尊严，你又不是人……”
“你才不是人呢！”小博大声怒道：“于小骄！你别太过分了！别以为我真的怕了你……”
“那天，我看到你了……”小骄打断了小博，自顾自地继续道：“看到你笑着从小呆家出来，手里还拿着点心……”
听到这话，小博的双颊不由猛地一抽，顿时想起那天离开小呆家时，手里的确拿着他母亲硬塞给自己路上吃的千层糕……
“小呆是怎么对你的，你又怎么对他的……”小骄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却由于愤怒而变得沙哑。“你这个自私的，冷血的……可以像轰条野狗一样……轰走一个善待过自己的朋友，让他……让他哭着回家的混蛋！也算是人吗！！！”
话音刚落，小博便双腿一软，哐嘡一屁股坐倒在了椅子上。
“有意思……怪不得班主任如此器重这个孩子……”
不知为何，事情到了这一步，老博非但没了火气，反而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这个孩子，喜欢上了她的倔强，她的坚持，她的敢言，尤其是那句“你拿不走我的尊严”……
“一个小学生，竟能有如此的胆识，说出这么有水平的话……的确是个人才啊……”
老博虽然专横，却一直都是个惜才的人，像小骄这样的可造之材，别说供她读到大学，就算是将来的工作和前途他都愿意一手包办。
然而，欣赏归欣赏，若要他出手提携和栽培小骄，还缺少一个最重要的先决条件，那就是立场……
“真是小孩子说大人话，你懂什么是尊严吗？”想到这，终于开腔反击的老博眼神如锐刺般往小骄的脸上扎去。“你以为有鸡腿不吃，饿着肚子回家，就是有尊严吗？你以为拒绝保送，凭自己的本事考上重点中学，就是有尊严吗？你以为在这嗷嗷放几句狠话，把我这个你认为不讲道理的人骂上一顿，就是有尊严吗？醒醒吧！孩子，你这不是在捍卫尊严，而是在犯傻，是在把自己往绝路上逼！”
哪怕再优秀的人，如果不能收为己用，那就要毫不留情的毁掉，这是他为人处事的基本原则，更是他叱咤官场，无往而不利的法宝……
如果小骄识时务，那他将毫无保留地接受和培养这个孩子。对他来说，这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毁了她，也同样是易如反掌……
“你觉得我不讲道理，那是因为你年纪太小，根本不了解这个世界！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本来就只讲实力，不讲道理！现实是残酷的，不是每个人都能尊严的活着的！那些没有权利，没有地位，只能仰人鼻息，任人鱼肉的弱者！一辈子都不可能过上有尊严的生活！”
说到这，老博一把抄起了被小骄搁在桌上的信封，冲着她扔了过去。
“小骄，你和小呆那样的废物不一样，你是一个将来有可能成为强者的孩子！因为你足够勤奋，也足够勇敢，缺的只是机会……而机会，永远都只属于那些识时务的聪明人，因为只有愿意低头的人，才能看清自己脚下的路，才能走得更远……”
老博的话说的很隐晦，但他相信小骄一定能明白，明白只要放下无聊的自尊心，弯腰捡起地上的信封，那等待着她的，便是美好的未来……
“叔叔，谢谢你……”在沉默了许久之后，小骄果然弯腰捡起了信封，缓缓开口道：“你让我明白了很多事情……”
“呵呵，果然有悟性，比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强多了。”见大功告成，老博一脸欣慰地端正了一下坐姿，眼神略带兴奋道：“说说，你都明白了些什么？”
“虽然我年纪还小，但也明白你说的是对的，这个世界……的确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小骄咽了口唾沫，继续道：“所以，像我这样的弱者，才会处处被人欺负，才会活的没有尊严……连洗个脸都会被人打，喝口水都会被人骂……”
听完小骄的这番话，老博的眼眶竟莫名地湿润起来，对她的怜惜和喜欢顿时又加深了几分。因为这丫头和自己实在太像了，尤其是那倔强的眼神，让他不由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想起了贫民窟的生活，想起了那段被人随意践踏尊严的日子……
“小骄，你一定要相信自己……相信自己总有一天能成为一个强者！到时候，那些仗势欺人的混蛋就不敢再欺负你了！”老博的声音依然低沉而又沙哑，语气却突然变得柔软起来。“不过，在成为强者之前，你首先得要学会自律，要和那些没有将来的弱者彻底划清界限！因为他们除了拖你的后腿，什么都帮不了你。就好像今天，为了替一个弱者出头，让自己失去被赞助，被保送的机会，你觉得值得吗？”
“那……现在和他们划清界限还来得及吗？”
“当然来得及！”老博手撑着椅子，神情激动道：“只要你能想明白，不再和那些弱者为伍，那叔叔之前对你的承诺依然全都有效，包括保送你去重点中学！”
“好的，我明白了……”
说话间，小骄突然胳膊一甩，将手中的信封飞了出去……
“啪嗒……”
随着一记闷响，信封沿着老博的胸口缓缓飘落在了地上……
“可以了吗？”小骄面无表情道：“这样算不算是划清界线了？”
“什……什么意思？你要和我划清界限？”老博先是一愣，紧接着便猛地站起身来，颤声怒道：“于小骄，你不是说我是对的吗？不是已经都听明白了吗？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做这样的蠢事！”
“很简单……因为我讨厌你，讨厌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小骄背起书包，冷冷地瞧了老博一眼。“还有……你不是什么强者，你和我家弄堂里那些仗势欺人的混蛋……根本就没什么区别。”
“简直……简直一派胡言！”老博怒瞪着小骄，浑身一个劲地哆嗦，整个人已经完全斯巴达了。“你个小瘪三！竟敢……竟敢说我这个博士……说我这个为国家做出过巨大贡献的人是混蛋！你好大的胆子！”
“贡献……还巨大贡献？叔叔，你的脸皮也太厚了……”小骄轻笑了一声，淡淡道：“小呆的贡献比你大得多，都从来没这么夸过自己……”
“放屁！那个一无是处，只会浪费粮食的废物能贡献什么？！”
“他贡献的……是你们这些混蛋没有的，也是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最需要的东西……”小骄不再看他，转身边走边道：“他贡献了他的善良。”
“乓！”
直到房门被关响，老博依然没能从惊愕中缓过神来，他眼神呆滞地望着前方，满脑子都是小骄最后留下的那个眼神……
那个充满了鄙夷和不屑的眼神……
回家的路上，小骄始终低着头，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好几次都差点被石头给绊倒。
或许，她后悔了，因为她的勇敢非但没能为小呆讨回公道，反而把自己给搭了进去……
又或许，她害怕了，怕自己永远都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什么都保护不了……
“哎呦！这不是去大人物家做客的那个小人物吗？”
正所谓冤家路窄，刚踏进弄堂，她就和小崧撞了个正着。一见到她，小崧立马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地嘲讽道：“怎么那么早就回来了？马屁拍累了？”
小骄缓缓抬起头来，眼中充满了惊讶之色……
“原来，男孩真的要比女孩坚强……”
望着和往常一样蹦蹦跳跳，傻笑着跟在小崧屁股后面的小呆，小骄淡淡地浅笑了一声，喃喃自语道：“你没事就好……”
说完，便匆匆而去了。
“什么意思？”小崧听得一头雾水，挠了挠脑袋，心中暗道：“这个于小骄，该不会又干什么蠢事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