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第 40 章
大歪家位于市区后街的背巷里,离大伯家约莫有步行三十分钟左右的路程,是一个极宽敞的私家小庭院,院子里有两幢青灰色的三层小楼。
我的老家气候温暖,所以即便已是年末时分,草木依旧保持着难得的清鲜,小院子里,间或散着几株碧树,风过处,扑鼻而来的是一阵清幽的淡淡木叶芬香。院角处,一片连绵窄长的菜地里种着若干的小葱韭菜,青蔬萝卜。菜地左侧,一只白毛的大犬横卧,几只鸡仔儿扑打着翅膀悠闲地漫步其间,放眼望去,不像是“民营企业家”的私宅,倒是充满了浓浓的农趣。
几乎是一眼就喜欢了这里,我抬头看大歪,真心地赞叹:“你家真不错!”
大歪笑,附着我的耳朵轻声说:“我爸我妈农村出身,一辈子都喜欢这些东西!”我点头,途中就已经听说,大歪父母双方都生在农家,每家六七个孩子,年幼时极度贫困。后来他们夫妻俩创业成功了,便把所有的弟兄姊妹一起拉扯起来,整个家族都迁来了康宜市,齐齐整整十分热闹。只是不知何故,在整个庞大的家族中,总是女孩儿占大头,所以显得大歪同学十分地“一枝独秀”。也因此,大歪父母期盼他回乡继承家业的愿望,空前强烈。
我悄悄问他:“干嘛不回来呢?如果换做是我,有这么大一份家业,这么一大家子人等着,肯定一分钟也不停留,立马回来。”
他看了我一眼,脸上的表情十分无奈,想了想,方才说:“本人胸怀大志,决心要单骑闯天下,徒手博长空!”表情要多严肃有多严肃,说得我忍不住笑起来。
跨过院子,大歪母亲吼了一嗓子,一群女孩子叽叽喳喳地说着话迎出来,一色地时髦打扮,却并不骄矜,全都看着我,亲热而好奇地笑。而那位今年刚念完中专,曾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的姜晓云同学穿着红色大衣,见到我,立即尖叫着越众而出,一把抱住我,娇笑着说:“我就跟姨妈说铁定看到的人是你,他们还不信……”
原本来到大歪家,是纯粹的“赶鸭子上架”,完全只出于对长辈的尊敬和感激,心中十分无奈;原本见到大歪的七八个表姐妹,也是充分做好了被“围观参观群观彻底观”的思想准备,然而他们全家上下都是极其善良热情的人,从跨进院子就听到欢声笑语不绝,似乎大家说话都喜欢操着嗓门儿兴奋地吼过来吼过去,而他的其余表姐妹们,也大都善体人意,并没有展现出如同姜晓云同学那般见缝插针、穷追猛打的专业八卦精神,均是十分亲热地围着我说话,却绝对不问我隐私的问题。几个年长的表姐,便说说自家里的趣事;几个年纪小的,则热衷于请教我学习方法,一脸的崇拜状。
晚饭的时候,大歪的母亲说大部分菜蔬都是自家菜地里产的,绝对绿色食品,更是专门为我煲了药膳鸡汤,亲自盛给我。我端碗,喝着热汤,心中绵绵不绝涌上来的温暖,实在不亚于呆在纽约我老妈的店子里。
如此,真正在他家吃过饭,跟一群姑娘们坐在堂屋里说话聊天,待到上床就寝的时候,竟然真的如同大歪母亲形容过的那般,心情渐渐开朗了起来。似乎是生平第一次,对一个全然陌生的家庭产生了某种难以言说的归属感和认同感。
第二天早起,大歪母亲亲自驾车,拉着我去参观他家办在郊区的食品厂,厂区不大,但干净整洁,流程严密,看起来十分地赏心悦目。大约是平时没什么架子的缘故,一路走去,一路都有工人跟大歪母亲打招呼,不叫老板娘,而叫大姐。我小心地跟在她的身后参观,一路仔细观察,一路注意发出真心而真诚的夸赞,听得她十分高兴。
走到厂区尽头,大歪母亲忽然站住,状似无意地问我:“如果我把厂子给你,你能不能帮我照看好这些人?”
我一愣,对上她探寻的眼光,赶紧笑,说:“我就是一个死读书的,只会写写文章,搞些脱离实际的研究!”觉得汗流浃背。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之色,瞬间隐去,笑着说:“咱家祖辈都没出过一个真正有大出息的读书人。大伟能找到你,也算是给祖先长脸了!”
我知道她始终介意我学历过高的问题,偷偷对旁边的大歪吐舌头,看到他低头闷笑不止。并且最最让我头疼的是,听她的口气,分明一副我立马就要嫁给大歪的模样,居然考虑把厂子给我。我想了想,这事儿还是不能过分含糊,斟酌着,小心地说:“其实我跟大歪……呃,大伟一直都是好朋友!”
她想了想,拍了拍我的手掌,宽厚地说:“没关系!我想得开。你们喜欢呆在哪个城市,干什么工作都问题不大,只要你们自己高兴就好!”
为什么我的声音和声辩永远都会被人无视?!
我无力地抬头看她一眼,认命地闭嘴低头。
在厂区吃过中饭,我跟大歪母亲说,多年没有回来过,想到市里转转。大歪母亲一脸的甜笑,勒令大歪火速护送我前去,只叮嘱我们,下午务必“回家”吃饭,她要亲自下厨款待我。
我看这件事儿的苗头越来越不对,心里颇有压力,低头跟着大歪往外走,待脱离了他母亲的视线,立即狠狠一把掐住他,说:“你得负责解释!”
他问:“解释什么?”
我说:“你明明知道!”
他笑:“你不说我哪知道?”
我说:“我不说你也必须知道……”
他说:“你不说我究竟凭哪根筋能知道……”如此周而复始绕了一圈,事情也就揭过去了。
大歪这样温暖,对我这样好,有些话,我明知道应该跟他说清楚,却又总觉得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况且,这么多年,我们相处得这样融洽,牵个手,抱一抱是常态,更多的身体接触却是没有。他那边虽然时不时地对我表白,到底也都是以开玩笑的方式说出来,从没认真过。从前他跟明兰一起的时候,因为我被迫充当电灯泡的缘故,有意无意地看得不少,知道他们之间十分亲密,绝对不是如同我们现在这般模样的。所以,有时候,也难免怀疑,也许大歪心里,其实也就是把我看做好友或者姐妹,一旦开口说某些事情,彼此尴尬不说,更怕伤了这一份难得的情谊。如此反复思量,终究觉得时机不成熟,有些事儿,还是不说为好!
这座小城市的发展速度,绝对赶得上国家的宣传力度,数年不见,又添了许多的高楼,路上车流密集,公交车路线的数字比原先翻了一倍,连我幼时常去玩耍的几个小石潭都变成了城市公园。
自然免不了回母校看一看,我俩先去了小学,十分凑巧,竟然遇到一位原先教过我数学的老师,并且竟然记得我,更早已得知了我在斯坦福拿到学位的事儿,高兴得不得了,一力说要我抽时间去给小孩子们讲讲话。
我原知道我那双宝贝父母的越洋炫耀功夫,非常人能及,头疼不已,赶紧说机票已经订好,时间无法安排,如此许久,方才勉力推了过去。
待到终于走进康辉中学,大歪强烈要求我把暗恋他长达六年时间的光辉伟大事迹重复一遍,我抬头看他,无力地扶额。只是到底,这也是过去的人生中,一段重要而美好的经历。不管当时多么地觉得压抑羞怯,如今回想起来,却又有着诸多的美好和甜蜜。
我拉着他走到操场一角,看到紧靠东壁那个橱窗虽然整修过了数次,功能却始终如一,依旧是展览着每一届学生取得的辉煌成绩。我的手指抚上橱窗的玻璃,想了想,开口,微笑着说:“我曾经用石头敲开过这个橱窗的玻璃,只为拿到你的一张照片……”话匣一开,便再也打不住,我拉着他,在校园里走过一角又一角,走过一路,洒落一路,星星点点都是纯美的回忆。
他听得十分舒心的模样,一路咧嘴笑着,时不时地来一句:“你当时还挺勇敢地嘛!为什么不更勇敢一点,直接给我送个花什么的?”
我听得忍不住笑起来,说:“貌似在我的理解中,送花应该是男孩子的专利!”
出了校门,抬头便看到“梧桐居”。沿着巷子铺开的两排梧桐树挺拔如昔,只是,关于这里……
心中有种难言的伤感,我下意识地想掉头,却听到大歪开口问我:“去吃点东西?他家的醪糟真不错!”
我一愣,抬头,又一次看向梧桐居,实在不想过去,转念想了想,我连“他”本人都有勇气面对了,难道还没有勇气面对一些过往的回忆?既然决心放下,便最好不要在自己心里留下若干不敢触碰的角落,于是微笑看向大歪,说:“好的!”
走到近前,却看到大门紧闭,上前一问,却是被人买下了。隔壁凉粉摊子的卖主已经换成了原先那个大婶的女儿,见我们询问,露出一个惋惜的表情说:“不知道是什么人买下来,好多年了,一直原封不动,却又不对外营业。这么好的地方不拿来做生意,实在可惜……”
大歪皱眉,问:“那原先的店家搬到哪里去了呢?”
女子摇头,说:“不知道啊!不过这里每到春节前后总有人来。前前后后来一大帮子人,打扫好多天,过几天却又封起来了。像这样子常年不见人烟,房子早晚得坏掉!”忽然盯着大歪,惊奇地说:“你是不是就是那个……当年总在这里踢足球那个叫什么姜……”
女子原本跟我们差不多的年纪,看样子,当年如我一般,也是大歪的忠实粉丝之一。我抬头,见她盯着大歪,表情又惊又喜,忍不住缩在大歪身后捂嘴笑,悄声说:“看你当年是多么地具备杀伤力……”被他反手,狠狠掐住了手腕。
最终是在女子的小摊子上吃了凉粉,缅怀了一下当年的美好时光。别说,走过那么多地方,吃过各种各样的凉粉,还当真是觉得没有任何一处的凉粉比得上这里。
吃完凉粉,大歪问我想到哪里,我深吸了口气,方才抬头看他,微笑着问:“可不可以陪着我到爱拉河边走一趟?”
大歪笑,说:“没有问题啊……”
谁知这一次真是如同撞邪一般,走到爱拉河附近,亦是远远便看到有人施工,上前询问,原是被人高价拍下,预备开发成河畔别墅。
一瞬间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感觉。难道果然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要我再也不去回首某些旧日时光么?
思绪飘忽间,忽听旁边有人感叹:“难得一个有山有水,可以休闲的地方,转眼又被房地产商圈住了。中国就是人太多……人家美国……”
“美国也没什么好的呀!地广人稀,走半天也撞不到一个人……”
“是呀,是呀!现在大家都好过了,老刘你家……”
“我家算什么呀,你不看老方……”
“……”
我听着,不语,微笑。
在我十二岁的时候,也就是爸爸妈妈拼尽全力争取移民的时候,“出国”几乎代表了一个人的最大辉煌和最高成就。爸爸妈妈舍弃一切去追求那一份云端的虚荣,至今以为自己虽不够辉煌,但必定是众人心目中不可替代的艳羡对象。
其实生活和时间的轮转,常常在不知不觉间把一个光鲜的齿轮磨平;亦同时,把一个淡薄的齿轮滑亮。社会本身自有其内在的平衡器,一个人不管多么辉煌,到底也只是社会大海洋中微不足道的一滴,到底也不能把所有资源全部囊括进去。99.9%人虽不是精英,却毫无疑问支配着社会上99.9%的资源,来来回回总会找到那么一次两次出头翻身,改变命运的途径和契机。
我想,他们不回来也好,免得那样不顾一切、辛辛苦苦走了一圈,最后发现留在原地的人都过上好日子,并不比他们差上分毫,甚至比他们更好,那维系他们心中最后一点骄傲的柱石恐怕也要顷刻间轰然倒掉。
如此一边想着,眼神穿过蓝色的施工隔离板,望向爱拉河,看到清透的水,别有韵致的嶙峋的岸,岸边犹有绿意的高大的树……然后,我的眼神便忽然凝固,再也不会动了!
日光下,青石畔,穿着黑色风衣的男子独坐于碧树下,静静凝望着眼前的河水,清风淡影下,朗色柔光里,背影挺拔而优雅,萧索且孤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