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第 31 章
第二年秋季,当我带着媛媛在渔人码头看海狮的时候,有人突然拍我的肩膀。我转头,看到姜俊伟同学笑笑地看着我。
他申请了自费到旧金山城市学院读书,十分扯淡地从头读本科,目光灼灼地看着我说:“鲁西,我这么千辛万苦地追过来了,求你做我女朋友,你不至于残忍地拒绝吧?”
我被他的目光闪得不轻,咯咯笑着说:“没有问题啊,如果你能等我,像我等你那么久的话……”
斯坦福的学制一年分四季,学习很辛苦,做论文也很让人抓狂。我能到纽约探望母亲的机会并不多,只是有一次,得到空闲,去母亲的店子里帮忙,忽然听她问起:“我记得你有一次打电话,说要学煮刀削面?”
我怔住,心里一瞬间翻江倒海,酸涩到无以复加,许久,才微笑着说:“是的呀,谢谢妈妈!”
终于煮出了一碗好吃的刀削面,只不知那个爱吃面的人,身在何方?
忽然有种想打电话的冲动,我掏出手机,犹豫很久,终究只是翻开电话簿,把一个做过特殊标记的号码,轻轻删除……
……
第三年秋季,我的一篇论文一不小心在一次国际学术会议上获奖,我得到了直升博士的机会。李教授遥遥发来了祝贺信,大歪同学则在听到消息之后,便开始不停地上楼下楼、上楼下楼……如此坚持了无数趟之后,他终于站定脚步,苦恼地看着我,一字一句说:“你不会真的打算读博士吧?”
我笑嘻嘻地问:“有何关系呢?”
“我不想娶东方不败当老婆啊……”
“那就休怪本主手下无情了……”我一个刀手斩向他的脖颈,被他一把抓住,然后,他便低头,轻轻吻了吻我的脸颊。
我大惊失色,赶紧冲进卫生间洗脸。
他跟在后面苦恼地说:“喂,你不至于吧……”
我咯咯笑,回头横他一眼:“都说了,要等我六年。六年才可以转正哦……”
不是不高兴的呀,在学习的路上辛辛苦苦走了一二十年,好不容易终于走到现在,终于取得如斯成果。
只不过……
面对四面八方而来的各种祝贺或者好奇或者询问,我通通地笑而不答,只是如同预计中的那样,开始花费很多时间学习陶艺;也开始带着媛媛出入各种公开场合,尤其是加州各个城市西班牙裔俱乐部举办的活动。这样一个氛围,果然对媛媛的恢复大为有利,有一日,在看完一场西班牙歌舞表演,回到住所之后,她终于能够开口对我说:“保莱塔……保莱塔最喜欢一种豆子炖肉……”
我小心地开口问她:“你一直想念他?”
她眼中的惆怅像咖啡一样浓,忧伤地说:“我订婚了,他很不高兴,说要带我走,我很害怕,我们一路吵架……然后、然后……”说着、说着,又恐惧起来。
我轻抚她的头发,说:“没事的,媛媛!一切都过去了!”原来,她曾经恢复到可以与人“一路吵架”的程度。梁湛跟她订婚的时候,她看起来,应该也是十分正常的吧?可惜……心的一角,在不受控制地潮湿,我伸手抱住媛媛,看着她渐渐丰润起来的脸颊,微笑着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媛媛!你的身边,还有那么多爱你的人,还有……”话到嘴边,终究停住——我不能,无力,也不敢揣测,在梁湛的心目中,究竟是如何看待媛媛,将来,又会不会……好好待她呢?!
不,我的职责只是让她恢复健康。我不能、也没有必要去为这些职责范围之外的事情操心!
媛媛轻轻把头靠在我怀里,想了想,忽然开口,说:“我以前……很害怕梁湛!”
“呃……”我惊讶地看媛媛一眼,实在想不到,她竟然在此时此刻,如此心有灵犀地跟我提到梁湛。
“我小时候就知道他,但从没有跟他说过话!”媛媛眼中显出一种哀伤的迷茫,徐徐地、一字一句说:“直到订婚宴上,我才第一次见到他。他微笑看着我,说,媛媛你好,伸手牵我。我按照妈妈的吩咐,把手递给他。周围的人都说他特别特别优秀,说我福气好,可是那天,站在草坪上,穿过人群,我看到保莱塔怒气冲冲地盯着我,感觉好害怕。后来……”后来,我曾经听何太太详细描述过,就在订婚宴结束后的第三天晚上,保莱塔偷偷驾车带媛媛离开,结果,途中出了车祸。
媛媛的眼神愈见迷茫,显见地,正逐渐陷入回忆中。我盯着她的眼睛,盯了几秒,伸手抱住她,紧紧抱在怀里,柔声说:“嗯,媛媛!这些不愉快的记忆,我们没有必要如此在意。你可以捡着高兴一些的事情告诉我,比如,你们小时候玩的游戏;比如,保莱塔给你叠的幸运星……”心中有些微微的紧张。
这两年,媛媛的病情一直在好转,但始终不爱说话。眼见她这一晚的情绪如此反常,终于开始把最难堪和最痛苦的回忆在我面前,一点一点袒露出来……我心知,这是一个关键时刻,如果引导得法,便意味着她的病情将有重大的进展;如果引入了误区,却有可能遭致恶劣后果。
我不动声色地起身,拉上纱窗,把灯光的光线调得柔和,燃起一炉安神的熏香,让那烟气逐渐在空中蔓延,又悄悄把一瓶安神的喷剂准备好,做完一切,方徐徐回身,走到媛媛身边坐下,微笑着说:“你放松一些,媛媛,跟我说说,你小时候都有什么最喜欢的游戏……”
“小时候啊……”媛媛想了许久,说:“妈妈从小就给我请了各种老师,专门在家里教我。我没有上过国立学校,所以没有朋友。妈妈让我跟梁家的几位小姐交朋友,但她们都很骄傲,我很怕她们……”
这就是人人艳羡的豪门小姐生态么?我听得无比感慨,又无比怜惜,抚着媛媛的头发,柔声说:“你相信我吗?媛媛!我做你的朋友,我们做一辈子好朋友,好不好?”
媛媛柔顺地伏在我的怀里,柔顺地说:“当然,鲁西!保莱塔离开之后,从没有一个人像你这般对我好。梁湛虽然跟我结婚了,但几乎没有跟我说过话。后来,我逐渐知道,他的妈妈是梁家最年轻的四姨太太,他是庶出,所以虽然从小就很出类拔萃,却一直没有被列为继承人。但后来,他的大哥忽然出了问题……妈妈要我嫁给他,跟我说,他虽然是庶出,但在他大哥出意外情形下,却有了很大的转机。如果能够得到我们家的支持,他就有很大机会继承家业。后来,我们成婚之后,梁家老爷子果然把中国大陆片区的生意全部交给他打理,作为我们结婚的贺礼……”
我原知道媛媛表面怯弱,内心清明,但真真切切听她把这些豪门婚姻背后的交易和盘托出,依然感到难以言喻的讶异,继而是蔓延酸楚的疼痛和沉重。媛媛从小体弱,又罹患重症,原本就如同雨露下的小花,急需得到呵护,却被所有最亲密的家人一起动手,以关爱为借口,毫不留情地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本来成婚之后,他就要带我到北京,但我病了,无法起身,所以他一个人独自前往,直到两年后,才接我过去。我不愿意,妈妈便说出嫁从夫,强迫我跟他走。我从来不敢反抗妈妈的决定,只有跟他走,但去往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我真的害怕极了!”媛媛顿了顿,伸手握住了我的手,抬头看着我,诚挚地说:“但是,刚到北京,我就见到了你。你是我从小到大见过的所有女孩子里,第一个主动拥抱我的人,鲁西,你还记得吗?那时候,在我家的阳台上,你抱着我,对我说,一切有我。在此之前,只有保莱塔、保莱塔一个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
是的,我记得那一天,永远都不可能忘记!
我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的在校大学生,如同所有走在校园里的莘莘学子一般,接受正规的教育,沿着平凡的轨迹成长,即便胸怀理想,也不过是如同所有学生一般,在学业上寄予了某种相对较高的追求和向往。
这个世界上,虽然同样地生而为人,但其实每个个体,却又总是奇异地处在各种不同的圈子里。有些圈子和圈子的边缘,长满棱角,本不容易相互交叉。
我本不该认识梁湛的,如果没有那一天;如果没有碰巧跟着李教授上门问诊……
我曾经后悔过的,后悔那一天在跟随教授问诊的时候,看到阳台上病发的媛媛,在几乎没有采取任何有效防御措施的前提下,便奋不顾身地扑出去,毫不迟疑地抱住了她,抱出了之后一切的恩怨纠缠,然而,此时,听到媛媛的这样一番言谈,心中却开始温暖。
不管媛媛的出现带给我什么,我都应该庆幸,在那样一个时刻,为她的生命播下光亮。我微笑,说:“如果没有媛媛,我不会写出那么优秀的论文;不会拿到教授的推荐信;不会如此顺利地走进斯坦福,实现梦想,所以……很感谢,我亲爱的媛媛!”轻轻取过纸巾,为她拭去额角的汗珠。
媛媛抬头,微笑看着我,神色渐渐宁定。
我心中稍定,站起身来,轻揉她的颈肩,微笑着说:“告诉我一些事情,一些有趣的往事吧,媛媛!”
她点头,果然顺着思路给我说了一些跟保莱塔生活在一起时的往事,诸如保莱塔教她骑自行车,有一次,是两人合骑一辆;诸如保莱塔教她下国际象棋,但很快便输给她……
她的世界过于冰冷,所以抓住些许阳光便舍不得松手;她的世界过于狭窄,来来回回只有一人驻足,所以失去这个人,便失去了全部。
我抱住她,轻拍她的背,许久许久,斟酌又斟酌,方徐徐地、小心地问她:“保莱塔曾经吻过你吗?”
她一瞬间胀红了脸,拼命地摇头,说:“怎么可能!”神情间带着少女特有的娇羞,略含几分薄憎——我从花季走过,又看过大量资料,所以笃定地知道,她此刻所呈现出来的表情,独属于那些未经人事,没有过任何性体验,对男女间的身体接触好奇而略带排斥的少女!
我发问的时候并未存心,得出的结论却有些震到自己——
她和梁湛,他们这一对夫妻……
我甩头,禁止自己沿着非正常的思路联想下去,吸气,问媛媛:“你对保莱塔,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我是说,你最初不愿跟他走的理由,除了害怕父母,还有没有其他的因素?”
我引着媛媛一点一点追忆过往,慢慢让她重复发生过的画面和细节,捕捉她在每一个小事件中呈现的最初反应和限定描述。
她的内心像是一个倾覆的漏斗,一边是被各种书籍知识堆积起来的深奥古怪的思考;另一边,则是在没有任何竞争压力的环境下培养出来的,如同小女孩般单纯幼稚的情商。
她被我引导着,从生命中最为稀薄的阳光开始追溯,渐渐地,终究还是回到了那一段刻在心底,最痛苦、最深沉的经历。她盯着窗户,哀伤地说:“保莱塔去世了,妈妈扔掉了他所有的东西。唯一的,只有一个石榴花型的花瓶,妈妈不知道是他的东西,我偷偷留了下来。我每天都抱着那支花瓶,结果,有一天,梁湛进来,把一枚结婚戒指给我,我不接,他伸手拉我,花瓶、花瓶就那样掉下来,砸碎了……”媛媛的眼泪开始不受控制地大滴大滴掉落下来,呜咽着说:“他走上来,说对不起,我捡起一片花瓶的碎片朝他的手腕扎过去,扎伤了他,他流了好多血、好多血……然后,有好多人进来,一起骂我,妈妈就把我关起来了。他们要我嫁给他,可是、可是他摔了保莱塔的花瓶……”
我记起来了,梁湛的左腕上,的确有一个伤疤,只是时间久了,疤痕并不明显。原来,那个伤疤竟然是……
“后来,好多次见面,妈妈总是要我把手递给他。他的手很凉,我一握住他的手便觉得浑身颤抖。我很想甩开他的手,但我不敢,很害怕……”媛媛的声音开始急促,额头上又开始出汗。
他的手很凉么?为何每次握住他的手,我总觉得仿佛握住了全世界的暖阳?二十一岁的平安夜,他握着我的手压马路,握了一路,于是,那便成了我一辈子所走过的,最温暖的一条路,亦,最感伤!
我闭上眼睛,平复自己心底深处不可抑制丝丝漫卷上来的难言的伤,徐徐地,一个字一个字对媛媛说:“这个世界上,还有无数的人吃不上饭、喝不上水、看不起病、穿不上衣,所以媛媛,感情上的伤害,在任何时候,都不能成为我们偷懒退缩、放弃生活的冠冕堂皇的借口……你明白吗?”此番话,告知的是媛媛,其实,何尝不是说给自己!
媛媛点头,伏在我的肩上休息片刻,方抬头,微笑看着我,说:“所以鲁西,我一直觉得,你真是漂亮……”
我笑笑地掐她,说:“这样一碗接一碗的迷魂汤灌过来,老实交代,到底有什么阴谋诡计?”
媛媛笑:“想吃你亲手做的蛋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