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U盘 (1)
似真非真的一片迷雾中,苏锦再一次看到了林之之。
短发,身上穿着红色的夹克,是最后一次见面时她穿的衣服。皮质的夹克,象另外一层皮肤一样包裹着林之之高挑的身体,飒爽而妩媚。那是苏锦一向喜欢却又一向缺乏勇气去尝试的风格,所以印象格外深刻。
眼前的一切都暗合了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她的宿舍,围着饭桌,林之之甚至还和菁菁开起了玩笑,说她把土豆丝炒得象酱瓜条。她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一边的小虎牙,有点孩子气。她离开自己的房间时,用空着的两只手紧紧拥抱她,在她耳边低声地说:“对不起。”
苏锦不记得之之真的说过这句话。当时的情景太模糊。可是这三个字让她感到不安,她急于找她问个清楚。可以一转眼眼前的场景已经变了。
似真非真的一片迷雾,是梦境最开始的样子。迷雾里有澎湃的水声,隔得很远,像野兽刻意被压低的嚎叫。迷雾中暗影憧憧,似乎隐藏着很多人,但是苏锦一个也看不清。只觉得脚下很软,仿佛沙地。连空气里都满是潮湿的、腐败的味道。头顶一弯惨淡的月牙,苍白而冰冷。
苏锦情不自禁地收紧了双臂。一低头才注意到自己手里还拽着另外一个人的手。这是之之的手,苏锦认得她中指上一块硬币大小的烫伤。那还是初二那年的冬天,林强和她因为一点什么事儿在厨房里争吵起来,结果被林强用力一推撞在了锅沿上……
“之之?”苏锦喊她的名字,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心中一慌下意识地拽紧了林之之的手。明明没有用力的一拽,之之却顺着她的力整个歪倒了过来,苏锦心慌意乱地伸手去扶时,才看清手里哪里有林之之?竟然……
竟然只是一段残肢。断裂的地方靠近肘关节,暗红色的肌肉组织和惨白色的骨碴绞在一起,深色的粘腻液体正顺着断口缓缓地流下来……
苏锦不顾一切地摔开手里的残肢,抱住头歇斯底里地放声尖叫。一直尖叫着从床上坐起来,满头满身都是热汗。心脏还在不受控制地狂跳,手和脚却在不停地抖,怎么按都按不住地抖。她甚至还记得梦里那段残肢拿在手里时凉滑的触感。
如此清晰。
如此真实。
前所未有的恐惧从身体内部攥紧了她的五脏六腑,迫得她几乎要吐。苏锦伏在床边低声喘息,汗水将头发黏在额头,仿佛连那湿重的发丝都变成了某种令人反胃的东西。
苏锦再往前凑了凑,伸手按亮了台灯。“啪”的一声轻响,暖色的灯光剖开黑暗,脑海中虚无的恐惧瞬间被眼前实实在在的静谧所取代。苏锦情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气。
只是一场梦。
她想:还好,只是梦。疲乏地靠回枕头上,却再没有了睡意。夜晚的寂静将远处厂区发出的嗡鸣声无形中放大了许多,听得久了越发觉得心烦意乱。无论怎么安慰自己还是觉得不安心。于是摸出手机调出了彭小言的号码。电话响过两声就被接了起来,显然电话那边的人也还没有入睡。
“小言?”苏锦喊着她的名字,心有余悸:“我刚做了噩梦。又梦到了之之,吓死我了……”
彭小言没有出声。
“你知道吗?我看到之之身上还是上次来我宿舍时穿的那件红色的夹克,还跟我说对不起。后来我拽她的胳膊……”
电话里传来彭小言低低的抽泣。
“小言?”苏锦本能地停了下来:“你在哭?”
彭小言的哭声跨越了空间,清清楚楚地传进了她的耳朵里:“之之……今天已经下葬了。”
城际公交车摇摇晃晃地驶进总站的时候,苏锦望着车窗外熙熙攘攘的一片人潮,对于罗青树刻意隐瞒的愤怒不知不觉都被满心的疑问所取代。
“苏锦,我不知道你怎么看待亲人的离世。但有的时候,见到最后一面对于活着的人来说,才是真正的灾难。” 在昨夜的电话里,罗青树用一种悲悯的语气说道:“如果我们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一个结局,我也希望你能够停留在一个适当的距离之外。这样,当你在日后想起这位朋友的时候,浮现在脑海里的,只是她平时微笑的样子,美丽的样子,幸福的样子,而不会是……”
不会是什么呢?苏锦咬着手背问自己:不会是一具惨遭蹂躏之后,令人不忍目睹的残尸?
不想再回忆罗青树说过的话了,可是那些印在脑海里的叙述仿佛已有了自己的意识,娴熟地拨动开关,开始了新一轮的重放。
“……我给彭小言做了催眠,找到了林之之在晨安北区租的那间房子——也就是她和林强出事的那间出租屋。彭小言带着我和陆显峰过去的时候,那里已经被人收拾得很彻底了。不过,还是留下了一点线索。我们在浴缸的下水道口找到了一缕头发,后来经过化验确实是林之之的。陆显峰在搜查衣柜的时候,从衬布的褶皱里找到了两粒刺果。就是那种很小很小的果子,土黄色,绒毛带着倒刺,长在海边的灌木丛里。在T市,只有靠近陈塘村一带的海岸上才长这种东西。”
苏锦还记得自己听到这里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刚做过的噩梦,无意识地将手脚都缩成了一团,仍然全身发冷。
“后来还是显峰出面报了警。你也知道,我持外籍护照,和政府部门打交道的话会惹来很多的麻烦。不过,他们的效率还是蛮高的。否则就凭我们三个人的力量,要想搜完那一片海滩谈何容易?那一带的海滩有几处很有名的岩洞。她的尸体是在其中一处岩洞的深处被发现的。”
噩梦重新兜上心头。竟然真的是……海滩。
虚妄的梦境和更加虚妄的现实重合在一起,彻彻底底地颠覆了苏锦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他们的生活不是应该平静得像流淌的河水,不是应该朝九晚五地上班下班,每月十日排队领薪水,周末睡睡懒觉逛逛街,十一黄金周跟着旅行社挤在人群里去欣赏祖国壮丽的大好河山吗?
那些只能从报纸的边边角角或者是法制专栏才能看到的东西:枪、毒品以及虐杀……,对于她原本只是如同城市的下水道一样的存在:只知道有这样的东西存在,却不知道它存在的详情。这样的东西……如今竟然以如此突兀的方式血淋淋地呈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苏锦觉得有些眩晕。她的世界突然之间就变得如此不真实。
有人在敲车窗。是一只男人的手,看着眼熟。但是他的左手中指上带着的素面铂金戒看起来却十分陌生。
苏锦靠在座位上,神色茫然地顺着这只手望了过去,不出所料地看见了身穿警服的鄂林。天热,他的领口解开了两个纽扣,帽子也有点歪。一眼看过去,分明还是初见面时那个带着点痞气的小警察。
迎上她的视线,鄂林收回手指了指车门的方向示意她下车。
苏锦再一次注意到了他指间的戒指。戴在中指上的订婚戒指在空中划出一道刺眼的亮光,飞快地剖开了苏锦意识当中过去与现在的那一道混沌的界线。苏锦一直认为是他变了,但是这一刻,透过车窗再一次看到他当初的样子,才惊觉他从来就没有变过。鄂林从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只是她不知道罢了。在他们之间,变的其实只有自己,从最开始的懵懂自欺变得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