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淞沪悲歌(一)
“那么……约定好了哟……”
我望着眼前的身影,我知道,这将是陪伴我走完接下来历程的身影。
“在赶走侵略者后,我们一起回到故乡。”我不知道,我哪里来的勇气,将要走上那个一直让我抵触的战场,拿起一直令我厌恶的钢枪。
我伸出了右手,他们的右手也伸了过来。
“赶走侵略者,我们一起回到故乡。”
身边的95式坦克,仍然在燃烧……
那天晚上战场重归寂静,南苑沦陷。
第二天,北平沦陷。我们离开了这片修罗场,开始了我们新的征程。
我们作为有实战经验的老兵,很快便赶上了另一支队伍。
我们加入了他们。然后我们得到了新的军服,新的武器,新的同伴。
1937年9月29日上海市郊粤军160师956团8连谭梦霖少尉
夜幕刚刚降临,粤军的战士们心中,上海本该是华灯初上的奢靡和繁华。谭梦霖看了看表现在才9点,如果真如那首歌中唱的那样,上海真的是座不夜城。不过那只属于从前,现在的九点钟,只有黑暗中横卧着的城市废墟,甚至连废墟中点点火光也显得虚无缥缈,如此的不真实。
两个军人正在抬着一具烧焦的尸体从战场边上走过,从他们的装束上来看,应该是早期投入战斗的中央军部队,他们的目光呆滞,与其说他们是来打仗的,不如说他们是来梦游的。
整个上海火车站广场上,除了等待救济和撤离的上海市民,更多的,则是一具具被盖上白布的军人尸体。
“战败了……是吗?”谭梦霖看着周围撤下去的士兵,他们看到这支新上来的部队,眼睛里没有看到杂牌军的傲气,更多的是一种同情,仿佛在告诉他们,你们也要碰上这样的结局了。
“我说,朋友,这是咋整啊,咱们的人可比日军多了好几倍啊,一人一口唾沫日军也就淹死了啊。”一口浓郁的东北腔从谭梦霖排的队伍里传出,谭梦霖回头望去,那个人名字叫赵武,是黑龙江人,据说过去是满洲国铁路总局的职工,是受不了小日本才逃到关内来的,结果来到关内被土匪抢了,身无分文的他只好参军,于是谭梦霖才在自己指挥的排中见到这个人。
为了拦住那个从身边走过的败兵,赵武抓住了那个士兵的手臂,结果仅仅抓住了他的衣服,赵武这时候才明白,这个士兵的胳膊已经和自己分家了。士兵没有就此与赵武发生争执,只是面无表情的离开,因为前方的军列正在运输伤员和难民离开上海。
“当你见到日军的火炮之后,希望你还能这么笑得出声。”钟谕诚推了推自己的眼镜,幽幽的说道。毕竟是参加过南苑保卫战,钟谕诚对日军的打法还是比较了解的。
“是哦……当年东北军就是这样完蛋滴……”又是一个东北人,可是从他蹩脚的发音中却很难发现他东北人的痕迹,他叫金策,生活在延边,是一个有“双国籍”的朝鲜族青年。
“高丽棒子,别扯这些没用的,有奶便是娘。你们跟日军混完了就来混老蒋,不过也好,他们玩完了中国也就独立自由了。
这是赵武作为一个东北人的心态,他既恨918时候蒋介石的不抵抗,同样也讨厌日本人在东北建立伪满洲国进行殖民统治。反正不管搁哪里,他都会被当做危险分子。
“队伍里面就不要再吵吵了,真的有本事,明天跟日寇表演去。谭梦霖少尉。”一位上尉的训斥结束了两人的争执。同时他也叫住了两个人的排长。
“常连长。”谭梦霖从队伍前头走了出来,给那个上尉敬了个礼。上尉是8连的连长,名叫常天珩,笔挺的军服,一直保持严肃的脸色可以看出他应该在军校里面是个优等生,可是并没有打过仗。
“不用这么拘束嘛,重光兄。”相比之下,跟在他身边的中尉就略显有些散漫了,中尉总是挂着一副招牌式的微笑,因为总是微笑,所以眼睛似乎永远睁不开一样。从他叫宋子矜,他总是这样,放松到似乎打仗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谭梦霖其实也不知道这种人是怎么混进军队里面的,其实如果他当一名侍应生,应该会比这个中尉副连长的职位更要称职吧。
“我们连今天只能在这里宿营了。把你的排安排一下吧,你们排负责今天晚上放哨工作。”常天珩命令说。
“对不住了,重光兄,今天晚上辛苦你了。”宋子矜补充说道,与其说他没有临战的紧张感,或者说,他只是把战争当成儿戏。这种人要不就是特别厉害,要不就是特别单纯,虽然后者可能性很大,但是谭梦霖还是希望是前者好些。
“是,长官!”谭梦霖并了下脚跟,回答命令道。
广场周围,越来越多的160师的士兵开始集中,这场在上海爆发的战斗已经持续了接近两个月,可是局势并未曾好转。在来的路上就听说了,中央军除了那些装备了德国武器的步兵师以外,剩下的部队,不到一天就已经溃败,或者全军覆没。
“他们都打成这样……我们呢……”谭梦霖回头看去,是钟谕诚,现在的他正在尝试着去划燃一根火柴,可是他颤抖的手只能让他的火柴曲曲折折的在火柴盒的侧面滑动,然后就这样,火柴又断了一根。
地上已经掉满了断掉的火柴。钟谕诚脸上早就苍白的不成样子了。
“刚才那个大兄弟说,他们团,下午刚上战场,晚上就剩他们这不过一百口子人了。团长都被炸成灰了。”赵武这样说,此时的他虽然保持着东北人装出来的匪气,但是手早已抖的不成样子了。
“难道,回不到家就要去见阎王了吗?”吕归尘虽然在用心的擦拭着自己的唐刀,但是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
谭梦霖看到的是恐惧,蔓延在整个部队上方的恐惧,由那些撤下去的士兵描述的经历所带来的。他没有制止自己士兵的恐惧,因为此时的他也是忐忑不安。
我该怎么办?我还能活下去吗?该死……为什么当时要跟他们来到这个可怕的战场……
“喂,我说,你们几个!”前面的一位军官朝我们这里走来,这个人并不属于我们连,但是他臂上的“160D”的字样也证明了他是我们师的成员,“怕死?我说啊,我们在训练场熟悉过如何躲避子弹,我们熟悉过如何使用手上的烧火棍,我们就是为了保命,所以我们才做了那么多准备……”
“扯犊子,我是让你们抓来的壮丁啊”一名士兵在下面默默的说道。“我连枪都没开过……”
“谁!大战在即,不得动摇军心。”那名军官立刻涨红了脸,所为外强中干也不过如此,“你们这些炮灰,果然胆小怕事。”
炮灰……
是么……我们果然是炮灰啊。虽然是不得被承认的事实,可是这也是对我们来说板上钉钉的事实。
“如果你们全军覆没了,自会有我这个大炮灰过来陪葬。”
“军人之命,与国同殇。这是我的宿命。”其实那个军官不继续嘲讽八连的原因,也是身后多了个上校。
“哥!”军官回头就是一个敬礼,原来这个外强中干的家伙的哥哥便是身边的这位上校。果然也是个关系户,谭梦霖心想,如果没有这个哥哥估计这位军官还会在乡下当他的地主少爷吧。
一直保持着沉默的常天珩突然抬起头来,因为他似乎是看到了让他战斗下去的希望。
始终笑眯眯的宋子矜也变得严肃起来,就像是一台刚刚恢复的机器一般。
那个上校把自己的身体挺得像一杆钢枪,而对于他自己来说,他的气质本来就是一杆钢枪。穿戴齐整,仪表威严的他,在他像会行走的军刀一般的副官们和他那个不争气的弟弟的簇拥下走向了我们连的驻地。
这就是谭梦霖心目中优秀军官的形象。
“团座!”全连的士兵都站了起来,向我们的团长——周桐上校致敬。
“你们是炮灰,不过……我们都是炮灰。吾弟周杉说对了一般,但是他没有说对另一半。”
“你们是吾军的希望,是吾国的栋梁。我希望我这个弟弟还有全团也能和你们一样,国难当头,冲上去把血流干,而不是临阵脱逃,看举国沦丧。”
“战斗命令下来了,8连,明天作为第二攻击波的第一队,紧跟教导旅和113师发动进攻,他们是我团的先锋。我们应该牢牢将他们铭记!”
他身边的军刀们竟然自觉的向我们敬礼。
“周杉刻薄……道歉……”他的弟弟将头下低,立刻失去了当时那副纨绔子弟的模样。
这家伙……让我们送死都说的让我们心甘情愿。
不过……他说的没错,我们是要去死了呢……
看着仍然燃烧着战火的上海市,我看向四周的同伴们,谁知道明天可以活下去多少人呢?
不过……我啊……一定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