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放假八天，四大金刚没有回家，跑到重庆某家宾馆住下，每天早出晚归四处流浪。路过闹市，路过小区，欣赏某种繁华以及喧嚣。看见许多树叶飘零，许多花朵凋谢，许多人离开，许多人归来，仿佛宿命，早已注定，不可更改。于是我们几个成了土著，不知道新建的大楼什么时候耸入云霄，不知道喧嚣的街头什么时候归于宁静，不知道汹涌的江水什么时候去而复返。只能猜测这些凌乱的翻滚的一切，会在夜深人静之后缓慢沉淀，刻进我们灵魂某个侧面，成为重庆人的妩媚脸孔，以及豪爽性格。
我们四个到处流浪。沿着细长的轻轨，沿着悬空的索道，沿着蜿蜒的山路。遇见许多人，经历许多事，然后学会成长，或者变得沉默。解放碑的钟声遥远而又亲切，好吃街的味道招摇并且浓郁。习惯蹲在路边洗劫串串。习惯为了一碗酸辣粉排很久的队。习惯端走刨冰的之前多拿几根吸管。习惯凌晨两点围成一圈大声倒数。习惯用心凝望，习惯用爱聆听。
我们四个到处流浪。去朝天门码头吹风，有时寒冷，有时温暖。去大坪坐轻轨，站点设在地底，寒风凛冽并且潮湿。去两路口坐大扶梯，一块钱买回好长的刺激。去瓷器口吃毛血旺，买陈麻花，画卡通像，捏小糖人。其实更像旅游，带着笑容，一丝期待，以及其他许多说不出的情愫。
初秋的山城有种蒙胧的妖艳，半边乌云笼罩，半边阳光明媚。汽车仿佛盒子一般沿着山路呼啸而过，行人用细碎的脚步来来回回。歌声飞不出矗立的大山，鸟儿越不过笔直的电线杆。我们来回穿梭，仔细记录，像旅游，像赏析，一路歌唱，一路张望。
直到糜烂，直到死
回到学校之后我们听说B1-6出了大事。
校外公寓每晚十点准时断电。许多学生对此极其不满，拉闸之后千方百计导入厕所用电。由此引发多次事故，学校一再强调谁再乱来谁就滚蛋。遗憾的是坏人永远类似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迫于无奈，国庆长假期间，学校派了几名电工检查各个寝室是否违章用电。
没人想到这么一来事情变得更加不可收拾。
去B栋的电工比较年轻，检查之后忘了带走工具，只好伴着夜色重新扎进口腔般的楼道。他是一个敏感的人，上次进来已经觉得不大对劲，似乎周围藏着许多情绪，水泥台阶随时可能崩塌。这次感觉更加强烈，心脏紧紧缩成一团，恐惧随着呼吸越来越浓。他没办法克制情绪，扯着嗓子大声嘶吼，然后撒开双腿直冲上楼。当时B1-5有个学生准备出去吃饭，正好看见他像兔子一样冲进B1-6之中。学生听过传闻，怕他发生意外，站在门口小心翼翼等了半天。遗憾的是铁门里面很快宁静下来，直到黑夜降临也没见到电工重新出来。
其实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出来、
后来学生跑去报案，保安带着警察赶到现场，调查一番之后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B1-6铁门紧锁，厚厚一层灰尘显示最近根本没人出入。学生因此遭受处分，隔天上午毅然决然退学离去。三天之后事情出现转机，有人在西岸的小楼里面发现一具腐尸，根据法医坚定，正是那名电工。
以上全由迎宾老板提供，大家即使觉得疑惑，我也没法补充说明。
站在我们寝室阳台正好可以看见小楼。白天没有什么，太阳底下永远没有罪恶。一到夜晚它就成了另外一种存在方式，阴沉，尖锐，深邃，灯光映衬之下模糊不清。承霄睡的上铺，脑袋紧靠窗户，之前常常炫耀自己占尽地利，现在反而天天嚷着要跟天苍换床。不是胆小，不是畏缩，而是控制不住内心深处某些情绪。其实很好理解，唯物是一回事，而恐惧是另一回事。
我没其他想法，没有害怕，没有慌张，只是偶尔觉得小楼特别恶心。天苍对此表示赞同，最近他洗澡的时候总是感觉有人偷窥，是种很阴冷的目光，比刀子还锐利。他不知道从何找起，浴室只有丁点空间，除了水声再无其他。不过窗口正对云泽，转头就能看见西岸那栋小楼。
时间一寸一寸往前滑落，好奇和恐惧在黑暗之中层层堆叠。毛冉二人平时无比勇猛，这段时间总算有所收敛，至少知道什么叫做害怕，不再有事没事拿本恐怖小说出来装大无畏。至于陈海，迟钝到了极点，自始至终什么都没察觉，慢条斯理啃着他自己的所谓生活。换句话说，除了我和天苍，他是整个公寓唯一镇定如常的人。
我镇定的原因很多，其中最重要的在于，从小我就认为世界可以分成两个部分，平均的，公正的，足以形成最微妙的平衡。比如人心，有善意，有恶念，两不相欠，刚好扯平。鬼神之说也是一样，存在伤害，就有庇佑，根本不用害怕，也没必要祈祷。算是我自己的乐观好了，旁人没法理解，也没必要理解。我的信仰，我的恐惧，走哪条路，爬哪座山，都只和我自己相关，不用别人担心或者指挥。
人的思想其实一直这样模棱两可。
几天之后我决定去小楼打探一番。
十月末的重庆依然火爆。太阳跟个泼妇似的精力旺盛。偶尔有风刮过，夹杂湿漉漉的腥臭。小楼显得十分安祥，屋顶微微下垂，墙壁爬满蔓藤，门窗古朴得有一些低俗。我在围墙前边抬起脑袋，牵牵衣角调整呼吸。走廊边的阴影于是倾斜下来，将我一层一层紧紧覆盖。
进门之前天苍冒了出来，伸长胳膊拽紧我的衣角。他说，你跑这里干嘛。声音有些沙哑，似乎刚刚睡醒，或是一直没睡。他比平时懒散，套了很大一件橙色T恤，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眉眼深处凝着厚厚一层疲惫。我回答说，我想进去逛逛……还没说完他就用力把我拽了出来，墨一样的眉毛皱在一起，跟个老头似的，特别猥琐。他说，你当这是解放碑啊，有事没事跑来逛逛。我不说话，往旁侧过脑袋，眼睛微微眯着，假装立场无比坚定。平时天苍拿我没有办法，其实不单是我一个，换了承霄也是一样，这也就是我俩有事没事喊他大哥的原因了。可是今天不同，他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攥着我衣角的右手始终不肯松开。我没办法，只好破釜沉舟，摆出一副很深沉的神色。我说，要我回去可以，不过你要先说你为什么也到这里来了。天苍于是没了语言，咬着嘴唇犹豫半天，一会瞧瞧小楼，一会看看时间，下意识地摸了两下鼻梁。然后他说，我们一块进去，但是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乱跑。似乎下了很大决心，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微微喘气。
我忍着没笑，一个劲回答，行行，一定。
小楼里面像个洞窟，阳光无法穿透，灰尘四处弥漫，木质地板软绵绵的似乎随时可能崩塌。我俩缓缓往前摸索，脚步沉闷而又空洞，一会荡到深处，一会紧贴肌肤。黑暗之中隐约传来猫叫，仿佛绸缎被人撕裂，短促，尖锐，轻易刺痛耳膜。不知走了多久，来到一个房间之前。我用右手推开房门，灰尘随着厚重响声簌簌落下。房里点了蜡烛，墙上挂着很大一面镜子。我在里边能够看见自己，头发有些凌乱，眼神比较懒散，身子瘦削但是挺拔。可是没有天苍，无论镜中还是身旁。算我迟钝好了，直到现在我才发现他走丢了。旁边正好有风涌动，某种冰凉掠过背脊。蜡烛附和似的熄灭，周围变得更加沉寂。我转过头，来回望了几眼，呼吸逐渐开始散乱。走廊无比冗长，桌子板凳色泽惨淡，大门那边隐约透着光泽。我正有点迷茫，拐角处的房间忽然传出响声，房门似乎被谁重重推到墙上。然后天苍跑了出来，见我站在对面立马乱吼，你他真没信用，跟个游魂似的到处乱跑。听了一半我就恼了，皱着眉头跟他对吼，我不知道到底你在乱跑还是我在乱跑。天苍于是不再说话，皱着眉头三步两步跑了过来。
我俩沿着旁边一个房间上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