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我和天苍跑去公寓对面吃饭。
饭馆叫做迎宾，门口躺着很大一只黄狗。老板又矮又胖，长相比较和谐，远远看着有点像招财猫。由于不是吃饭时间，伙计全都趴在角落打盹。老板似乎憋闷过度，饭菜刚一上桌就跑过来搭腔。他说，你们是不是住男生公寓。由于问题太过深奥，一时之间我没反应过来。天苍比较****，摸着鼻梁回答，我倒想住女生公寓。老板意识到了失言，侧着脑袋笑个不停。他说，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问你们住哪单元。我说B1-8。与此同时天苍反问，有事无事你问这个干嘛。
然后老板严肃起来，很像电影里的烈士，坚定而又虔诚。他说，真的假的，你们就住B1-6楼上。天苍转过脑袋，捏着鼻梁嘀咕，住在那里难道要受处分。老板连连摇头，神色警惕，夹杂不屑。他说，小孩子懂个屁，B1-6闹鬼，你们最好小心。我和天苍比较八卦，几乎同时扔了筷子，脸上全是赤裸裸的欲求不满。他没想到我俩这么捧场，微微愣了一下，低声叙述起来。
校外公寓以前住的全是女生。B1-6划给了音乐系，其中五个如花似玉，另外一个却是标准丑女，脑袋硕大，身材矮小，五官宏伟得像珠穆朗玛。由于对比太过强烈，丑女陷进自卑之中，总是觉得对于姐妹而言自己像堆垃圾，爬满蛆虫，一无是处。出于这种心态，她把姐妹当成仇人，日复一日疏远针对，原本暖融融的寝室逐渐变得棱角分明。五个姐妹察觉到了她的尖锐，只能小心翼翼和她相处，尽量不谈一些敏感话题。这样一来丑女变得更加恶毒，在她看来姐妹们的隐忍无比做作。她不需要同情，也不需要怜悯，然而她又实在没法接受某些事实。于是情绪开始失控，她砸碎了寝室所有镜子，扔掉了姐妹们的化妆品，似乎从古至今愤怒都是人类最喜欢的发泄方式。时间就这样紧绷着匆匆而去。大三开学不久，丑女爱上一个男生，鼓足勇气之后跑去表白，结果对方简简单单说了一句……对不起，我爱着的，是你们寝室的老三。她没办法相信这个结局，其实失恋早在预料之中，她没想到的是自己认为特别的人居然也会爱上寝室里的某人。为什么自己永远处于下风，为什么，为什么。那天晚上她在寝室喝了很多白酒，姐妹几个怎么劝都没用。她喝多了就吐，吐完又回床上继续。最后姐妹几个睡了，她在铁床之间走走停停，嘴里喃喃念叨一些恶毒言语。一直持续到了半夜，她冲阳台露出冷冰冰的笑容，然后披上暗红色的外套去了隔壁厕所。隔天早晨姐妹醒来发现丑女不知为何脱胎换骨，变得比她几个加起来还漂亮。这事很快震惊全校，无数闲人跑到丑女班上打望，音乐系的几间教室常常因此爆满。奇怪的是丑女十分镇定，总是昂着脖子走过人群，如同一只高傲的鸟，不屑理睬任何旁人。这样又再过了一阵，某个静悄悄的夜晚，B1-6六个女生同时暴毙在床，警察调查之时发现她们面目安详，仿佛只是睡着，随时可能醒转。验尸报告很快出来，她们六个死因相同，竟然全是心脏病发。这话显然难以服众，至少我没见过六个女人同时心脏病发。另外还有一件事情解释不清……法医验尸之后发现，丑女身上满是尸斑，估计至少死于半月之前。
故事还没讲完。
女生搬到校内之后，换成几个男生入住B1-6。没过几天，其中一个也跟丑女一样，一夜之间变得英俊无比。接下来的事情大同小异，平静之中缓慢酝酿灾劫，六个男生没有一个幸免。事后校方封锁消息，不准任何师生提起此事。并且下了禁令，B1-6从此再不开放。
听完故事之后，天苍斩钉截铁地说，老板你不去写小说纯属浪费。
回寝室的时候路过B1－6。
我和天苍瞥了一眼，忽然之间有种默契，觉得或多或少应该相信迎宾老板所说。今天新生报名，所有寝室都开着门，唯独这里跟个处女似的层层紧锁。天苍比较嚣张，好奇起来无所顾忌，不管路人怎么惊讶，自顾自得撅着屁股凑近门洞。我想说点什么，还没开口他就笑了起来，唇角扬起露出两个酒窝，很像大尾巴狼，兴奋并且****。
我忍不住跟着凑了过去，额头碰到铁门，有些冰凉。
屋里比我想象还要凌乱。纯白色的墙壁，受潮之后隐约有些泛黄。三张铁床垒在一起，斑驳锈迹几乎连成一片。地上有只塑料水桶，插着两柄秃了顶的扫帚。窗户修得很高，玻璃已经完全脱落。正好一阵寒风涌来，紫色窗帘轻飘飘的上下起伏。
这时我才明白刚才天苍为何笑得这么****。
原来窗帘后的墙上贴着一张半裸女人海报。
回到B1-8我俩发现所有床铺都已收拾妥当。有的像猪圈，有的像马厩，有的像鸟巢，相比之下我的狗窝雍容华贵。在场只有一个男生，据他交代其他同学忙完之后全都出门吃饭去了。男生姓刘，叫做承霄，来自重庆南坪，有坚毅的眉眼，穿着随意，性格豪爽。我俩刚一进门他就自我介绍，跟个孩子似的无所顾忌。他用左手搂着天苍肩膀，右手漫不经心划着圈圈。某些情绪忽然喷薄出来，就像积聚好多年的洪流，浩浩荡荡，不可抑止。直到现在我都觉得诧异，似乎那个瞬间不是初遇，而是重逢。有个词语叫做似曾相识，暧昧也好，亲切也好，反正我跟承霄，还有天苍，似乎真的是在印证什么，或者叫做诠释什么。抱歉有点辞不达意，总之我们三个自己明白就好。
几小时后我和天苍偶然得知，承霄他爸特别有钱但是跟他不合。
大约十点，承霄手机响了，刚说不到几句他就跑去阳台，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大喊大叫。他说，你别说了，这事我不可能让步。我和天苍跟了出去，越过他的肩头看见公寓门口停了一辆大奔，宝蓝色，九成新。车门左侧有个中年男子，手里拿着电话，不停抬头张望。承霄又再吼了几声，跟个怨妇似的，语气特别狠毒。他爸显然倔不过他，挂掉电话重新钻进车子。当时天已黑透，大奔深红色的尾灯特别刺眼。承霄侧过脑袋，肩头微微颤抖，拿着手机的手一直没有放下。
十点五十左右，另外三个室友回来，各自捧着一堆日常用品。我们看过住宿名单，知道他们来自浙江，换个肤浅点的词语来说就叫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即使素不相识，即使品性不一，偶遇之时还是会有乱糟糟的感情轰然绽放。其实很好理解，地方保护主义远远不止一种表现形式。
值得一提的是他们长得各具特色。一个叫做冉创，左脸有条伤疤，从眉角一直蔓延到下巴边缘。一个满脸黑痣，茂密如同繁星，名字很是贴切，叫毛大志。最后一个不算难看，五官大气并且精致，可惜体重超过两百，像极瘦身男女里的华仔。他叫陈海，天苍嘴贱，硬说人家果然像片大海。
当晚我们准备秉烛夜谈，算是见面晚会，适当加深了解。可是我们忘了中国地大物博，一条纬线也能穿过无数省市，南北文化存在许多差异，其中最明显的就是语言。具体点说就是，彼此故乡隔得远了，沟通起来注定存在困难。随便举个例子，浙江人说普通话跟老太婆啃甘蔗一个道理，很多时候他们准备说的我们已经猜到大半，偏偏他们自己张着嘴巴半天抖不出来，就跟便秘似的，不单自己痛苦，厕所外面排队的人也会觉得恼火。大部分重庆人说普通话更加恐怖，以天苍为首的，死屎不分，你您不明，常常从头到尾卷着舌头。难怪姑姑常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重庆人说普通话。
各自唏嘘一阵，只好早早睡去。
半夜跑去小便，也许生理有病，或者心理变态，反正平时没有夜尿习惯，一到雨夜就会尿性大发。走出厕所正好撞见天苍，他从寝室外面回来，穿了一套白色睡衣。夜很深了，万籁俱静，洗衣台的水声异常清晰。我瞧了他半天，脑袋晕乎乎的特别迷茫。我说，半夜三更跑哪去了。他抓抓头，想了想说，睡不着所以下去转了两圈。
看得出来他没老实交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