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诩问谢云然:“云娘想和我说什么?”
郑林说他想死,无论他怎么拼命,他也还是死了;如果他娘子说想离开他,他再努力又有什么用?
谢云然长伏于地,“以国事为重”几个字在舌尖,只是吐不出来。她知道长安那位的结果,陆五娘很干脆地离开了。她不肯识大体,不肯以国事为重,不肯给她夫君时间和机会。她带走了一双儿女。
她舍不得,她舍不得离开,她舍不得这个人。
当初郑林死的时候她与他说“不要让他白死”,过去未足一月,这句话便回到了她自己身上,无非是“不要让我白受委屈”。
真是绝妙的讽刺。
她忽然想,她就承认吧,她根本就不是一个贤明的皇后,她没有为他广纳嫔妃,开枝散叶,也并不勤俭朴素,为天下楷模。相夫教子,她勉强做到“相夫”,膝下只有玉郎,她就拿玉郎当儿子教,然而教得再好,玉郎也不可能继承这个天下——就像兰陵与晋阳,回洛阳之前她们做得不够好吗?但是进洛阳之后,还有她们什么机会。长公主的尊荣,局限在后宅里的无所事事,怪不得晋阳要走。
自小,母亲教她礼仪、进退、明理。她也读过许多书。那些东西,在她十六岁那年颠覆过;之后废墟上重建起来的那个人——她没有那么乖,她也没有那么善良,陆皇后进宫时候的意外,她是很乐见其成。
她渐渐乐于正视她自己,在她出阁之后。昭诩给了她足够的空间。也许是他自幼失去母亲的缘故,他对于一个合格的家族主妇缺乏想象力。她觉得好的,他就觉得好。然而世间好物,大多不坚牢。昭诩登基,那是个极大的机缘,也未尝不是极大的桎梏。那之后,他们的一言一行,就都在天下人眼里。
玉郎只是个公主,那就是她的原罪。
她如今贤明大度、以国事为重了,九泉之下的幽皇后,瑶光寺里周皇后都是她的榜样……不不不,兴许还不到他们,前头还有个于皇后呢。身死名灭——她忍得,玉郎也要跟着她忍?要这个贤明大度做什么。
谢云然最终长叹了一口气,没有出声。
昭诩走下来扶起她,他说:“我真怕云娘会与我说,以国事为重。”
“原是该这么说的……”谢云然苦笑。
“那为什么不说?”
“我……”她转头看他,泪盈于睫,“我舍不得你,也舍不得玉郎……”
“那就不要舍!”
不舍。她也不想舍,但是——谢云然看着他的眉目,他眉目里的疲倦,她再清楚不过。那就像郑林不得不死一样,就像南阳王不得不娶一样,有些事情,是他们无能为力。既然是无能为力,她想,那就听天由命吧。
她把手放在他手里,她说:“昭郎做什么决定,我都接受。”
他让她下堂,或者让她离开,或者——她都接受。这个念头生出来,她心里忽然就静了,忽然就定了。那没有什么大不了,就好像当初……她觉得天塌下来,三娘与她说的那番话一般,这条路走绝了,她还可以换一条路走。
昭诩点头道:“……好,那我就决定了。”
嘉敏看着封陇递进来的东西,心里暗暗叫苦:这都什么事!
谣言不知道从哪里发端,又什么时候开始,到封陇察觉已经有一阵子了。也是这阵子事多,周琛被周城外放,尉灿不敢露脸,李十一郎又被郑林的案子拖住,到周城出征,消息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才被封陇报上来。
谣言说先帝无子,先胡太后做主过继了外甥昭询,孰料南平王世子不服,仗着羽林卫在手,勾结郑林害了太后,谁知被伪帝进京乱了进程,连累父亲惨死,只得远遁中州另起炉灶……又说当今天子无子是当初报应。
这些话半真半假,极具迷惑性。毕竟天底下没几个人知道元明修在位的那两年里昭诩人在何处——便有猜测,也不能断定。
嘉敏自然知道这是扯淡,却不能免俗地想:这话要传到昭询耳朵里,不知道会闹出怎样的误会。前世昭询出世不久她就出阁,对这个幼弟几乎全无印象,就只记得她死的那年元宵,他伙同郑笑薇的庶弟闹了场叛乱。
这一世她倒是瞧着他出生,幼时也极是可爱,但是当初碍着王妃,并没有多亲近,又没几年就出了乱子。
要是嘉言在京里就好了,嘉敏想。她没把握太后没这个心思。她要没这个心思,当初她阿兄进宫规劝就不会被拿下,也就不会让元明修轻易得手,她父亲也不会遇害,她兄长也不至于落到济北王手里。
嘉敏问封陇:“封令使能查到源头吗?”
封陇道:“话已经传得开了,要抓也不容易。”谣言这种东西,大多数情况下都不容易破除,特别这种真假掺半,只能镇之以静。
以他的眼力自然看得出背后有人推波助澜,要铁腕拿人也不是不能,就是闹得大了,没事也像有事。手足相残,原本就是百姓喜闻乐见的戏码——一家子兄弟,为一尺布、一斗米还能打起来,何况天子有天下,哪里能不生出心思?
嘉敏又问:“李尚书知道吗?”
封陇道:“尚未告知,不过尚书一向消息灵通——”
周城出征,留在京中统摄其事的就是李十一郎。嘉敏虽然因为郑林与李十一郎有隙,这会儿却不得不请了他来。
李十一郎道:“臣也有所耳闻。”
嘉敏问:“那尚书郎可有什么法子?”
李十一郎沉默了片刻,说道:“公主要不要先见见彭城王?”
嘉敏倒是想过先与昭询通个气,问题在于,昭询当初确实是过继了,且登过基,登基且不论,过继是有宗令记录在案,登基这件事也堵不住攸攸众口——过去不过七八年,当时的人还没死绝呢。
如果昭询问她“那当初阿姐与大将军进京,拨乱反正,不立我,却立阿兄,是什么道理?”她该怎样回答?从礼法上,昭诩的帝位确实承自先帝。她该回答说“国赖长君”呢,还是回答“天下人不信任你的母亲”?
这个话嘉言说得,她说不得。
李十一郎见她沉吟不语,又道:“或者,公主先进宫,问问陛下的意思?”
嘉敏扬眉道:“李尚书的意思是——”
“陛下无子,”李十一郎道,“如今柔然又逼得急……国储不定,人心难安。”
嘉敏心里动了一下:“李尚书但请直言。”
李十一郎笑道:“公主还要我怎样直言——天子家事,公主可言,我不可言。”
嘉敏:……
嘉敏去见昭诩的时候,起了很大的风。风吹得车上帘幔鼓鼓得像风帆。不知道为什么,嘉敏忽然想起先帝还在的时候,有天她和嘉言进宫,看见路上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嘉言说,兴许他们比帝王还快活。
那怎么可能,时至今日,嘉敏仍然这么觉得。即便是在平民百姓家,未能生子的妇人也同样承受沉重的压力。
她心里有些乱。她听明白了李十一郎的意思,这未尝不是一个解决的方案——如果她兄长愿意的话。
“皇太弟?”昭诩愕然,然后笑了。
“阿兄不愿意?”
那倒也不算太意外。天底下的人都如此,手足要紧,儿女更是要紧。昭诩如今是没有孩子,谁知道什么时候会有呢。譬如嘉敏自己,嘉言固然重要,但是要把嘉言看的比冬生重要——她自认为做不到。
嘉敏把外头的流言细细与昭诩说了。昭诩有自己的耳目,但是这等话,等闲也传不到他耳朵里来——疏不间亲,昭诩听得进去还好,要听不进去,安一个“挑拨骨肉”的罪名下来,哪个吃得消?
也就只有嘉敏这个身份能一五一十说了。
“不好。”昭诩仍摇头。
“阿兄——”嘉敏还要与他解释立昭询为储的好处,譬如他与谢云然之间的子嗣压力立刻就没有了,百官也好,天下也好,其实并不在乎帝后有没有子嗣,他们只在乎天下有没有继承人。昭询有了储君的身份,自然能得到柔然可汗的青睐。
“让三郎直接登基好了。”昭诩打断她。
嘉敏唬得脸色都变了:“阿兄——阿兄是在问罪于我吗?”
“傻子,”昭诩摸她的头道,“你是好意,我怎么会问罪于你,我只是说,如果,三娘,如果我不做这个皇帝了,如何?”
“什、什么?”
嘉敏呆呆地看着她的兄长,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她疑心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做皇帝,天底下哪里有不做皇帝的皇帝?
“与其做皇太弟,不如让他做天子,柔然可汗满意,天下也满意,我退位为太上皇,以阿冉、周郎为顾命大臣……”昭诩侃侃说来,看见他妹子眼睛还在发直,一时失笑,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三娘、三娘醒醒!”
“不可以!”嘉敏大声道,“阿兄,万万使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