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李琇想起正光七年三月的那个下午,已经是很遥远了。她记不起崔府君的模样,也已经想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会一腔热忱。崔府君……他是有妻室的人哪。他当时带她去信都,并没有怀什么好意。
“他根本就只是借道,去拿兰陵公主。”这是堂弟李瑾与她说的话。她后来知道他在其中做了什么。
然而她的人生还是被毁掉了。
从前,以她的模样与家世,纵然够不到崔家,周家想娶她却还有点高攀。那之后她神思恍惚,母亲亦不敢带她出去见人;中州高门也多少听到风声,无人来求娶;拖得三五年,父亲将她配了杜遥。杜遥寒门士子,并非中州本地人,因战乱避祸于此,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真是再合适不过。
杜遥很爱惜她。原本她该心满意足,毕竟这个结局不算差,但是她心里咽不下这口气。她知道自己是被陷害了。原本无足轻重的一个人,被卷入到这些事里去,大将军得以驻兵中州,周家得以一飞冲天,她呢?
她得到了什么?
生活里无数琐碎的烦恼,仕途黯淡的夫君,入不敷出的窘境,奸猾的奴仆,不好用的婢子,必须赔笑的长辈亲族,趾高气昂的贵人。她看自己以后的二十年,就仿佛看到了她的母亲——也许还不如。
这个念头让她惊恐得捂住脸——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想起崔七娘,想起法云寺里她与她说的那些话。她那时候不懂,后来懂了。然而对如今的她来说,兰陵公主和大将军都是天上的人物,她怎么都够不着。
杜遥问她:“娘子何以终日郁郁不乐?”
他问了她许多次,她终于回答了他,她说:“我未出阁之前,曾与人订亲,年少无知,被人诱骗去信都,被诬陷杀人……他们都是贵人,位高权重,我想到我此生都没有报仇的机会,便感觉不到生之乐趣。”
事情都是真的,她只是隐去了她当时对崔府君的爱慕——那原也不值一提。
那时候她的夫君与她起誓,说:“我如果得到机会,必为你报此仇!”
她根本不觉得他们能得到机会,便是有机会,她也根本不觉得他会为了她自毁前程。然而——她乐于看到这个结果:或者大将军与司空反目,或者大将军家宅不宁,到这个时候,他会不会怨恨兰陵公主?
她只是个不值一提的小人物,但是她的人生也是人生,谁毁了她,她也会拼尽全力——哪怕并不能置他们于死地,也要让他们感觉到疼。
她得到消息比李瑾还早——杜遥使人送了信给她,让她去金陵与他汇合。李瑾气急败坏上门兴师问罪的时候,她说:“大将军与兰陵公主当初算计我的时候,难道没有想过我会心生怨恨吗?”
李瑾哑口无言,过了许久方才说道:“杜郎是受我推荐方才得到这个职位,你们这么做,对得起我吗?”
李琇道:“我就是知道对不住你,所以才没有走。”
她知道他为他杀了人,也知道他为她担的干系,所以她等在这里,等大将军的人上门,她给他们一个交代。
她唯一没法给交代的,就只有杜郎了,她想,他怎么那么傻。
他怎么来得那么迟?
兴和五年十一月下旬,朝廷表彰了周宏的功绩,追赠太师,大司马,谥号“忠武”;又以周容接替尉灿任北冀州刺史。
尉灿被革去所有官职,按律杖责,流放。
尉周氏看到儿子被打得皮开肉绽,昏死几次,已经是心疼得涕泪交加,又哪里还舍得他长途跋涉服流刑,只得又来求弟弟。周城被她哭不过,只得命他出赎金抵罪。尉灿搜刮了一轮家里,竟交不出来。
周城哭笑不得,叫了尉灿来问:“你在我身边时候也就罢了,出去做刺史这几年,怎么竟没半点积蓄?”
尉灿低头道:“阿舅吩咐了不许受贿,裴俭、辛正都盯着呢,别人送一斗酒、一只鸡给我,都要按价给钱,外头不比京里,又没什么赏赐……爹娘、阿伽总不能没有花销……”
周城:……
他这个外甥气人时候是真气人,然而听话的时候也是真听话。他进京之后,跟他得了富贵的昔日部将,多少都有贪贿,贪得严重的还须得他出面敲打,哪里能像他,到这个地步。他在北冀州几年,虽然没有大的功劳,也没出什么纰漏;他罚他在司空府外负荆长跪,他就老老实实跪了七天七夜,直到周宜赶他走。
想到这些,周城也忍不住心软,替他交了罚金,只不许声张,也不许他在周家人可能出没的场合露面,想着多过去几年,流刑服完再出来,兴许他二叔也能消了气。
兴和五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周宏出殡。
阖府都怕周芈氏出事,没让她插手。崔七娘忙得脚不点地。周宏和周宜兄弟关系好,她这个做嫂子的与他关系也不错,那小子在外头怼天怼地的小霸王,回来对她却敬重有加。虽然是周宜的缘故,也这么多年,一个屋檐下。要说没有感情肯定是假的。他比她小很多岁,她就拿他当弟弟看。
他没了,她也着实伤心。
然而到听说周城追到源头,与李琇有关的时候,不由心下暗惊。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缘故。那时候她堂兄才死,周城尚未进驻中州,她心里头气不过兰陵公主……也是不满周宜被她拐上这么一条未知吉凶的路。
那时候谁知道能有今日?
幸而知道这件事的人极少,便是当时贴身侍婢,也不很清楚她和李琇说了什么。不然……恐怕周宜不会放过她。就算看在儿女的份上不至于休了她,也免不了夫妻离心——如今周宜还以为是周宏为了周城进中州设计了崔十一郎与李琇,以至于李琇衔恨。他很懊悔自己当时态度暧昧,让弟弟会错了意。
在这种歉意与庆幸共存的心理下,这场丧事崔七娘办得尽心尽力,连周宜都被感动了,夫妻情分竟有复苏迹象;对芈氏更多加照顾,芈氏哭得声干力竭,她娘家弟媳不得不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唯恐有个意外。
一直守到头七,半夏也有些困倦了。她这两年过得不错,生了儿子,对姑翁总算有了交代;芈昭任满,前年底就回了京,他们夫妻感情尚好。之前芈氏与周四的婚事,他也觉得荒唐,然而他阿姐是二嫁,她点了头,他这个做弟弟的就只有给她置办嫁妆的份——其实嫁妆也不须他置办,在这件事上,尉灿没有亏待她。
闹成这么个结果,芈昭也想疯。和段韶喝了半宿酒,仗着醉意闯进李府把李瑾狠揍了一顿。李瑾是有苦说不出来。
就这么着,到出殡那日,都穿戴得整整齐齐——哪怕鼻青眼肿,也整整齐齐——去送周宏最后一程。
就要合棺。芈氏忽与半夏说道:“阿秦你去寻把剪子给我。”这些日子半夏看得紧,不通过她,莫说剪子,就是过手的盏碟都用木制的,阖府上下怕什么担心什么,她心里是知道的。半夏哪里肯,只道:“阿姐不要……如果姐夫在世,哪里舍得你这样?”芈氏道:“你莫怕,我不是要寻死。”
半夏不肯信只管死死拉住她的手。芈氏道:“我前头许错了人,未能与他结发,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我知道他舍不得我死,自然不会去死,我只想剪一绺头发给他,嘱他来世记得早点来找我。”
半夏这才半信半疑,仍先遣人去问过崔七娘,崔七娘很快就来了,剪子倒是带了一把,却与芈氏说道:“我知道弟妹与四郎夫妻情深,我把剪子给你带来,但是弟妹也要体谅我和芈夫人,莫要害了我们。”
芈氏低声道:“我晓得轻重。”
崔七娘把剪子递给她,围在周边侍婢、仆妇都进帐得大气不敢出,唯恐她有个意外。芈氏也不看她们,一剪子绞下去,满头乌发从根上断了下来。
兴和六年二月,周芈氏在瑶光寺受戒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