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和四年七月,周城出征。去了小半年,拔九城而归。
错过了冬生周岁宴,周城心里过意不去,很弄了些小儿的玩意儿,打算回去哄儿子。谁想归来那天,嘉敏牵着冬生来迎,小家伙一脸戒备,到周城抱他上马,他竟指着父亲又愤怒又困惑地喊:“打——打——”
周城狠狠按住亲了他一顿,把他亲哭了。
嘉敏:……
嗯,亲生的,没错了。
回了府小家伙也躲着周城。周城断掉乳娘和各处食物供应,一心一意要用饥饿把他逼出来。小家伙鬼得很,一扭头找他娘去了。嘉敏是哭笑不得,抱着小家伙和周城厮混了两日,小家伙确认了这个大家伙虽然看起来极具威胁性,其实还不算太糟糕——至少他有数不清的吃的和玩意儿,方才渐渐化了坚冰。
周城叹了口气,却问嘉敏:“从前岳父大人也常常出征,却怎么哄好你的?”
嘉敏轻描淡写地道:“要不是这样,郎君倒是猜猜我从前为什么会吃那么多苦头?”温姨娘太软,又没个人能规劝她、教训她,长期的疏离,也使她不能信任她的父兄——如果不是死过一回,谁知道谁真心?
唬得周城抱紧了怀中小儿。
昭询代表他兄长郊迎大将军,却有些闷闷不乐。
年中他出使柔然归来就求过兄长让他带兵,他兄长打了一下他的头,笑道:“你信不信我今儿许了你军职,明儿母亲就会过来与我哭?”
昭询:……
他很羡慕大将军号令三军的威风。他兄长年少时候跟着父亲追亡逐北也就罢了,三姐夫不说了,六姐夫也不说了,有一个算一个,连他阿姐一个女孩儿都曾经威风凛凛,杀个痛快。谁有他惨?
没精打采回了府,歌舞亦不能让他片刻展眉,帮闲左一个右一个给他出点子:“咱们上西山打猎去?”
昭询“哈”了一声,打猎?打猎有什么趣儿,何况这些没用的东西,就会欺负弱小,打回来不是兔子就是野鸡,瞧瞧人家大将军!府里守院的都是熊!有次他过去看冬生,你猜怎么着,那娃儿骑在熊背上耀武扬威,那熊愣是一脸老实憨厚,哼都不敢哼一声!敢情他连一个一岁的娃儿都不如了。
他冷着脸。左右又建议:“咱们去龙门山积善寺?”
这两年,那个挂羊头卖狗肉的积善寺是越发出名了,连素来清正的李尚书都被人看见进出,达官贵人更是以能收到积善寺的红叶帖为荣。要说起来,那寺里确实好玩,不过——昭询想起上次输掉的十万钱,未免心疼。
他如今的开销主要还是靠封地和赏赐。度日也就罢了,想办个好点的园子都捉襟见肘,可比不得他那两个阔绰的姐姐。
两下都不中,便有人建议道:“王爷要不要去鹂园听……”话没完,就被打了一巴掌:“大胆!”
那人便不吱声了。
昭询奇道:“我没说他大胆,哪个敢说他大胆!”
打人的、挨打的齐齐跪下来认罪:“王爷饶命!”那挨打的一面求饶,一面抽自己的脸,“小人就是猪油蒙了心,想讨王爷欢喜……”昭诩摆手道:“想讨我欢喜也不是什么罪过,起来回话!”
两人起身,尚未站稳,昭询又一声断喝:“哪个叫你起来!”仍然是那个挨打的双膝一软,跪了下去,打人的却直挺挺站着。
昭询便知道其中有问题。
过得三五日,昭询便寻了机会,将挨打的帮闲带出府去,私下里问他:“怎么前日却怕成那个样子?”
那帮闲道:“小人不敢说。”
昭询再三追问,那人方才如实招供了:“实在我们进府之后,都得了大将军警告,不许带王爷去那等地方……”
京里人都知道,大将军出身低,路子野,三教九流都有往来,敢在他面前玩花样,那是找死——他们都估计要不就是天子,要不就是长公主托付了他,盯住这个以为出了宫就天高任鸟、海阔凭鱼的小舅子。
小舅子昭询也是很无语:宫里有娘,宫外有姐夫,他还能怎么着,他也很绝望啊。
“鹂、鹂园里有些什么?”他问。
那帮闲不过拿话赴宴他:“也就和积善寺差不离儿,还不如积善寺来得有趣。”
昭询推了他一把:“有趣不有趣,我说了算——带我去!”
那帮闲哭丧着脸道:“王爷一定要去,小人也不敢拦,小人还有最后一个请求,求王爷成全……”
“你这是威胁我?”昭询“嘿”了一声,这新鲜了。
那帮闲双膝一软又跪下了:“小人不敢,小人是求王爷……”
“说吧,你要什么?”昭询心里估摸着,这人大概是想求了他保命,大不了送他去边镇,送去给表哥做幕僚……这一念未必了,就听得那帮闲道:“小人想去算一卦,测测吉凶。”
昭询:……
很有想法。
那帮闲一路与他叨叨:“……是福是祸,那瞎子四字能断,铁口直言,小人、小人……”
“瞎子?”昭询心里动了一下。他想起他见过的那个瞎子,在浓雾里,在浓雾里,他说:“小公子头上有龙气”,他那会儿还小,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去年出了宫,长了见识,这时候再想起来,不免心里怦怦直跳。
头上有龙气的不该是他阿兄吗?便有以后,那也该是他侄儿——虽然他如今还没有侄儿。
“……到了,王爷。”那帮闲觑着昭询的脸色,心里长出了口气。完了这单活,他可得寻机跑路了,再留在京里,迟早人头落地。
昭询定睛看去,登时就呆住了。
那瞎子道:“小公子,我们又见面了。”他声音柔和,非常好听。这一次没有雾,光天化日,昭询看得再清楚不过,他有影子。他是个人,不是鬼。也多半……不是竹杖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