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急事,不是大事,昭诩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找周城。
眼下显而易见的急事、大事,就只有西征。如果是打了大胜仗——难道请大将军进宫与民同乐?
周城迅速用了几口吃食,起身道:“让桃枝送你回去?”
嘉敏道:“你自进宫,不必管我。”
周城摸了摸她的面孔道:“不必太担心——不会有什么大事。”大步走出去。马已经备好,只待他上马,一行人便匆匆去了。
周城心里盘算损失。以长安的实力,就算是打了败仗,要说让昭诩乱了分寸,那该是不至于。总是事情还在两可之间,尚有挽回余地,才这样急着召见他。待进宫,果然还算镇定,昭诩把战报递给他看。
周城消息一向不比他慢多少,因一目十行看过去。
他也知道谢冉临战经验匮乏,初次指挥这样的大仗,恐怕是不会太顺利。开头几场小胜,只能助长骄气。越是风调雨顺,越教人心里捏一把汗,怕措手不及栽个大跟头。何况跟去的还有周宏。
天底下就有这么一号人,从来不按章法来;别人照他这么做,肯定死得很惨,偏他能打胜仗——说的就是他四叔。
因与段韶通信也再三叮嘱他说小心,再小心——别给他四叔带坑里去了。
结果到头来还是免不了:谢冉大约是嫌了段韶谨慎,到蒲津与他分兵。段韶带人围了弘农粮仓。
原本谢冉手里有十几万大军,相对于慕容泰的兵力,有压倒性优势;又陆扬新死,他的部将,慕容泰再三召之不至。如果能索性逼而不战,也能活活把饥肠辘辘的关东诸军饿死;或者分兵缓行,稳打稳扎,也是个办法。
奈何谢冉求胜心切,十几万大军即时渡河,把手里的码一把全押了上去。
毕竟是人多势众,开头打得很顺利,慕容所部逃散,一直追杀至渭水河湾,但见岸上长满芦苇,芦苇过人头。谢冉疑心有伏,踌躇不进。周宏却大喜:“管他有人没人,趁风干物燥,一把火烧了干净!”
谢冉道:“如将慕容泰烧成了黑炭,却拿什么回洛阳进献太庙?”
左右又气势高涨,纷纷请战,都以为以百敌一,断无败理。于是击鼓进攻。当时人人贪功冒进,阵不成形,两军交战之际,果然号角长鸣,伏军突起,将谢冉所部从中截断。军卒大恐,自此全军散乱,各自为战。
便周城心里早有准备,看到数字也是心里一乱:此战丧甲士八万。黄河以东,恐怕人人家中戴孝。
段韶听得渭曲败局,登时放弃弘农,退保洛阳。
周城看完战报,与昭诩四目相对,皆有惨然之色。周城道:“经此一役,恐怕长安兵精粮足,能长期与我朝对抗。”不仅仅是兵精粮足的问题,经此一胜,慕容泰声望上涨,长安局势恐怕又有变动。
昭诩颔首。
周城心里知道,昭诩叫了他来,是希望他表态出兵,最低限度命段韶过河解围,将困守谷城的残军败将带回来。这等惨败,他看了都心疼,而况昭诩。然而败到这个地步,士气已经是不能用。他这里长途奔袭,对方以逸待劳,这仗并没有必胜的把握。更何况还有粮草的问题。
仓促之间,要再筹措出一批粮草来,是要伤本的。
周城这里实在犹豫不能定,过了许久方才问:“谢将军……没有消息吗?”
昭诩道:“阿冉如今死守谷城。”
谷城是块飞地,在黄河以西,能占据了当然好,作为进攻西燕的桥头堡,但是如此惨败的形势之下,未免代价太大。周城心里揣测,谢冉恐怕是无颜回来见昭诩,所以下死力想要保住这块地方。
“胜负兵家常事,”周城道,“谢将军如今,当以保存部众为上。”
昭诩仍只是颔首。
周城再看了一遍战报,估算损失。当时那么乱,西边是个穷疯了的,不会放过粮草辎重。如今那城里该还有一两万之众。周宏手里还有两三千骑兵——他对他这个四叔还是有点信心。
谢冉这个败家子,死了就死了,给长安送去那么多人马与粮草。周城心里头忿忿,到底叹了口气,说道:“兵从哪里出,陛下容我思量一二。”
昭诩松了口气:“周郎再不开口,朕就要考虑御驾亲征了。”
周城但笑。不是他不信昭询,不过如今形势,昭诩要御驾亲征,京里谁来坐镇,谁来给他督发粮草?太后不得诸臣信任,皇后膝下无子,储君未定。难道要指望昭询?再长个三五岁还差不多。
“大将军的意思,是要去救场?”李十一郎吃惊。昭诩看重谢冉,底下也不敢怠慢,他这次出征,兵甲和粮草都给得充足。之前刘贵眼红,就与他抱怨过,说:“皇帝的小舅子才是亲生的,咱们都后娘养的!”军中因之愤慨的不少。如今是消息没传开,传开了恐怕幸灾乐祸的人也不会少——要段韶折在里面也就罢了。但是段韶也全身而退。周宏带的中州子弟兵。
自古以来,军中都是派系分明。
周城道:“那里有三万人,都折进去可惜。”
“三万?”李十一郎冷笑。
周城知道哄不住他,算给他听:“……万余人总有。何况散兵游勇,慕容泰一时半会儿也吃不完。谷城虽然是块飞地,长远来看,保住了也不是没有好处。”李十一郎“呸”了一声:“我不知道有好处?”
周城又道:“不从晋阳出兵,就只调阿韶和阿乐的人。这边让司马出兵补替阿韶的位置。”
“粮草呢?”李十一郎继续冷笑。筹措粮草不易。谢冉肯定把粮草丢光了。他们自己都没得吃,就别想分出来给援兵了,非自带口粮不可。又说道,“这当口,你确信南边不会闻风而动?”
“没那么快。”周城道,“这逆转来得太快,连你我都没有预料到,何况南边——粮草只能就地筹措。”
他不打算打持久战。
李十一郎却摇头道:“那可不一定。”摊开地图,给他点了几个位置:“吴主在这里有布兵,大将军又不是不知道。原本是客场作战,没占到便宜也就罢了,别让南边顺势跟进,从自己身上咬块肉去。”
周城默然片刻,方才说道:“谢侍中这个人,李兄该比我清楚。”
李十一郎想想谢冉那个名士派头,一阵牙疼。然而他也知道,那等傲气的人,多半是宁肯战死,也不会投降。
周城又说道:“还有我四叔。”周宏怎么会陪谢冉陷在那里,他也想不明白。
李十一郎也知道周宏是个问题,放任周宏折在那里,恐怕令中州势力寒心。却又说道:“武城县侯勇武,无人可挡。他要想脱身,单骑便可。”
周城道:“就怕我四叔舍不得部曲。”练出他四叔那支部曲来,不是个容易的事。
李十一郎却狐疑:“大将军这里说得头头是道,不会其实就是公主求你了吧?”先头昭诩执意用谢冉出兵,周城气得要命。后来不知怎的,却又大方借了段韶和周宏过去,李十一郎问他缘故,他只支吾不说,他便猜是兰陵的枕边风起了作用。
周城气恼道:“哪里有这种事!”
李十一郎道:“又不是没有过!”
周城:……
“我知道大将军与公主好,”李十一郎语重心长道,“但是大将军要想明白,在陛下与大将军之间,公主——”
“这次真不是因为她。”周城叹了口气,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在他这个好兄弟心里,他就是个色令智昏,“李兄也知道,战场上多少有预料不到。谢侍中是大意了,但是如果我受困围城,我也希望会有人来救我。”
所谓“同袍之谊”,大致如此。必须让渡一部分信任出去:信任背后的人,不会捅他一刀;信任身旁的人,会在危急时候为他挡枪;信任侧翼的将领,会为他扛住压力。信任在死生之间,每个人都不是孤立无援。
李十一郎沉吟了半晌,没有吱声。周城又道:“从前,我和三娘初遇的时候,三娘问过我一句话。”
李十一郎:……
还说不是因为她!
“她问我,相信这世上有公道吗?”
李十一郎心道这小子和兰陵初遇,兰陵也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养在深闺,不晓世事,要不怎么问得出这种话——活像这世上的公道与不公道,当初那个一无所有的小子能有置喙的余地似的。
却心里一动:还是说,兰陵当真有这等眼力,早在当时,就看出这小子日后出息?
因问:“将军怎么回答?”
“我说,我不知道有没有,但是我希望有。”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不是李十一郎这等出身,他自小就知道,人和人不一样,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这个世界,是没有什么公道可说的。同样是命,谢冉的命是命,周宏的命是命,那些将士的命就不是命。
李十一郎心里震惊。这原不该是一个打小没读过几句正经书的边镇小子能说出来的话。就是天子脚下,自小胸怀大志的公卿,也未必说得出这句话——难怪兰陵对他另眼相看。
“我不是为了谢侍中。我是为了那些将士。他们不是他谢家部曲,是我燕朝儿郎,是你我同袍。谢侍中指挥不当,是谢侍中的过错,谢侍中当回朝领罪,而对于这些把性命托付与将军的将士来说,如果能救而不救,那是你我欠他们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