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脚葳了。”嘉敏干干地说,她心里喜悦,从眼睛里流了出来。
姑娘认识这个少年,素娘惊骇地想,他不是苏家的人。
段韶也露出笑意。他听出来,虽然那会给他们行程带来不便,但是……无论如何,他模模糊糊地想,公主是不愿意去金陵。那么他与阿舅这番出生入死,就不算太冤枉:“我让大将军牵马进来。”他说。
嘉敏看了素娘一眼,柔声道:“素娘还记得我在宛城时候说过的话吗?”
素娘脸色发白,在宛城时候,姑娘对她说的话是“素娘知道我是能杀人的”——姑娘是要杀了她吗?
“我要杀你,”嘉敏道,“眼下可以杀,到金陵也可以杀。”
如果她这时候叫嚷出来,就算能惊动到人赶来阻止姑娘被带走,日后到了金陵,姑娘要杀她,也就是一句话的事,素娘心里清楚——嘉敏当然更清楚,段韶的刀抵在她后腰她没有惊叫,当然是不想死。
她最后说道:“你是我的人,你跟了我回洛阳,我不会让你没下场。”
说完这几句,方才对段韶点点头,段韶放开素娘。嘉敏道:“去请大将军进来吧。”
素娘虽然不知道周城后来封了大将军,但是她认识的人有限,既然姑娘让她出去请,那想必是——
她咽了一口唾沫:周城竟然亲自来了吗?
素娘退了出去,嘉敏这才问段韶:“你们带了多少人来?”
段韶道:“就我和大将军,还有一个海客。”
嘉敏:……
“……其余都是苏家的人。”
“你们……混进了苏家?”
段韶点头。周城追不上徐陵的船,就直接去了金陵——他比萧南还早一步抵达金陵。把海客推出去造势,暗地里人们口口相传,说他是从前为宋王提供珍稀的商人。这引起了苏家的兴趣。
——他们想知道更多关于萧南的喜恶。
“苏贵妃像是……”段韶犹豫了一下,那是周城的推论,“出了事。”
嘉敏“哦”了一声,她不觉得会有什么大事,苏仲雪和萧南之间的情分,足够她折腾,哪怕她前世是输给了贺兰初袖,那也是十年之后了。
却听段韶说道:“我们从金陵出发的时候,听说是去了贵妃称号,禁足在冷宫——吴主封了苏家另外一位娘子为嫔,后来又从王、谢、沈几个家族里选了美人进宫……如今宫里封了好几位。”
他留心看嘉敏的表情,她像是很吃惊,也只是吃惊而已。最终她摇头说:“他是要下手收拾苏家了。”
以姻亲平衡各方势力是常见的做法。她猜不到吴宫里具体发生了什么。苏仲雪一向不喜欢她,特别在西山,和后来从洛阳到青州,被她狠狠得罪过之后。如果萧南这次出宫被她知道了,恐怕会生事端——
当然那和她没有关系了,她抬头,看见她的那个人走进来。
他忍住了没有喊她的名字,没忍住自己的脚步,一直到床前,看见她咬着唇冲他笑,也没有忍住亲上去。嘉敏脚受了伤,原本是靠坐在床头,被他一推,人往后仰,就听到“咚”的一声——
嘉敏:……
段韶:……
他好想出去死一死。
“脚伤得重吗?”他问。
嘉敏把脸伏在他肩上,不敢看边上人。只低声道:“……还好,就是有点肿。”
“我抱你出去。”
嘉敏:……
“外头有守卫!”
周城笑了。嘉敏意识到自己话里的漏洞,瞪了他一眼:“外头苏家那些人……可靠吗?”
“放心。”他说。
他退开半步,容素娘过来扶了嘉敏。
马就在院子里。嘉敏抬头看了一眼,面有难色。周城走过去,侧身站着,冲她点点头。嘉敏深吸了一口气,伸手压在马背上,就觉得有人托了一下她的腰,待回过神来,人已经上去了。
周城牵着马,目不斜视,就好像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交割过令牌,出了宅院,嘉敏才发现他带来的人不是太多。也就二三十骑。嘉敏想不通苏家怎么会拿到萧南的令牌。也许是周城搞的鬼,也有可能是苏仲雪……早就处心积虑,想到有这一天。
忽然身后一重,周城上了马。
嘉敏奇道:“你的马呢?”
周城心满意足搂住她的纤腰,低声笑道:“少了一匹,只能委屈公主了。”
嘉敏:……
嗯,这天底下还有委屈公主这回事,她板着脸道:“将军就该去与段将军合乘。”
他低头亲她。
风掠过她的脸,她知道她这会儿横竖是没脸见人了,索性埋在他的衣里。周城觉得胸口胀鼓鼓的,像是多了一颗心。
一行人往西,疾驰而去。
萧南两天之后才得到消息,已经是追不上了,他心里清楚。他应该早一点派人去江都。然而那天阿雪那样恳求他,他心软了。他原本是该知道,把三娘放在那么远的地方,是个不安全的事。
阿雪盗了他的令牌,那简直是意料之中;她交给了苏家,苏家却送了新的女子进宫,他不知道她该作如何感想。
他喝了一点酒。
他知道他没有更好的机会了,明年四月之前,洛阳不会再伐一次长安,过了四月,他们就该成亲了。除非那么巧,昭诩死在这个时候,不然再没有什么能够阻拦他们。他运气比他好。他想。
她说他们缘分尽了,也许是真尽了。他总不愿意承认,不愿意承认人会屈服于命运。
他眼前浮现她莹白的身体,她那样柔软,让他觉得口干舌燥;她说江南多佳丽,陛下宫中该有多少人哪。
或者阿雪是对的,他当初——他当初动心的时候就该果断,果断要她,或者不要她。她那时候总说他是不喜欢她的,也许从前他确实不喜欢她。她在文渊阁里,小心翼翼缩成一只透明的影子。
画舫上,他让她看见太后毒杀了小潘儿……十七郎推她落水,那是他第一次向她求娶;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他们之间会纠缠成那个样子,那时候他求娶,是求娶……南平王的女儿,而不是她。
她在木槿花中,她说:“如果砍去这些木槿,在这里建一个庭院,不必太大,这里是院子,这里是屋子,这里有一脉水……”
那是他潜邸的模样。他那时候不明白她怎么会知道,后来明白了,那是前世她知道的,她最终没能过江,没能目睹,那就只能是她费心打听来,为讨他欢心。她是爱过他,比他想的还要深。
那样羞怯的一个人,怎样假装不在乎别人的目光,不在乎他爱不爱她,不在乎他娶她为的什么。
他伸手,就像空气里有一道透明的门,他可以推门进去,问当时的自己一句为什么。兴许就是她傻吧。人傻才会不计较得失,不考虑方式,不去想对不对,值不值得,以及……会落得怎样一个下场。
傻子不讨人喜欢。
她死过一回了,她变得讨人喜欢了,她的心还禁锢在那里,她永远记得他不会爱她。
爱一个人的笨拙,结果不过是感动了自己,他不能够确定如果回到从前,他会不会对那样一个她动心。
她说那才是真的。
而最后是冰天雪地的三千里。
她说她原谅他。他想她是原谅过去的自己,原谅自己那样笨拙,那样深情,所以,没准是到他该原谅自己的时候了。萧南再喝了一口酒,和着那些在洛阳的时光,在洛阳的月光,在洛阳的血光,让风沙和尘埃掩盖。
酒意上来了,无论如何,都让这个晚上先过去吧,到哪天太阳再升起来,或者他会有别的法子,他想。
周城将嘉敏从马上抱下来,一直抱进驿站里,进屋的时候,怀中人睡着了。
已经是过了江,遣了人快马加鞭去洛阳报信,周城心疼嘉敏舟车劳顿,脚伤一直不见好,便做主放缓了行程。这一路他有种古怪的感觉,从前三娘多少防他乱来,如今却像是不再躲避他的亲近。
或者是,他猜,三娘在江都的时候,萧南其实不在金陵?
他不知道她当时有没有哭。
他低头亲了亲她的脸,她睡得迷糊了,迷迷糊糊问:“周郎?”
“是,是我。”他说。
她于是笑了,她伸手抱住他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