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南看毕战报,与十七郎说道:“汝阳县公败了。”
元十七郎探头看了一眼,不太甘心地解开荷包,数了五枚金饼给他:“手握七八万嫡系,占据洛阳正朔,州县多观望,这样都能败,十九郎真真废物——也是真真不能与陛下赌,十赌十输!”
萧南嘿然,在案上叠起金饼,漫不经心地道:“……是南平王世子出手了。”
元十七一惊:“他还活着?”
“如今看来是,”萧南笑道,“最好他还活着。”成年君主与手握重兵的权臣之间方才有角力的可能。
如果南平王世子没了,无论继位的是他的遗腹子还是幼弟昭询,都没有一战之力:元明钦背后有胡太后名正言顺,南平王妃却不可能垂帘,无论因为礼法还是群臣戒备;长幼有序,也轮不到嘉言;而嘉敏——在昭诩和周城之间,她或有所犹豫,但是昭询?昭询对她的羁绊远不及其兄。
如此一边倒,自然不是隔岸观火的南朝愿意看到的局面。此北朝新旧交替,原是最好趁虚而入,可惜吴朝亦多事,萧南也抽不出手来。
“那多可惜,”元十七郎懒懒道,“真死了才好,让兰陵把元燕天下葬送个干净。”
“这话从何说起,”萧南诧异道,“便真葬送,这账也算不到三娘头上——败掉你家江山的,难道不是胡氏母子吗?”
元十七郎“哈”了一声:“陛下偏帮她。”
萧南道:“她是我娘子。”
“娘子?”元十七郎怪叫道,“陛下的娘子在清晖殿里。”
向来皇后都住椒房殿,但是萧南一直没有立后,苏仲雪也就只能委屈暂住清晖殿。苏家心里上火,频繁催促,萧南倒是无所谓,就是太史监总也卜不到一个吉日,从冬到春,过夏,查出来苏氏有喜。
龙胎要紧,事情就此搁置。
提到清晖殿,萧南脸色就有些不好看,苦恼道:“是否女子有孕之后,性情就会古怪起来?”
元十七郎幸灾乐祸:“恃宠而骄啊我的陛下。”
萧南摇头:“阿雪不是那等人,十七你又不是不知道。”
元十七郎道:“那陛下还问——”
“那倒是,”萧南忽然笑了起来,“问别人也就罢了,问十七郎,岂不是问道于盲——算来十七郎年满二十了。”
元十七年少进宫,曾为胡太后禁脔,却又远不如后来郑林得宠——大致就是个玩意儿。起初是刻意结交,后来时长日久,弄假成真。元十七那点心病,他是知道的,横竖他年纪也小,所以并不曾过问他的婚事。
数年过去,元十七郎已经褪去了当初锋锐孤峭的少年气,他长高了一些,如今只矮他寸许,轮廓也硬了,身形却依旧单薄,以至于初见他的南朝士人很难相信他来自北朝——传闻中北人都生得高大健壮。
元十七郎垂着眼帘没有作声。他知道这天早晚会来。他在南朝举目无亲,却是萧南心腹,向他示好想拉拢他的人、看他不顺眼想掐死他的人……一样多。结一门好的姻亲,不仅他需要,萧南也需要。
那是避免他陷于四面楚歌、十面埋伏唯一的办法。
“十七郎有心上人?”萧南见他不说话,又问。
元十七郎笑了一下。
“在金陵?”如果是在洛阳或者中州,想必十七郎不会这样心无牵挂地随他南下。
元十七郎犹豫了一下,说道:“陛下是要帮我说亲吗?”
萧南从案上抽出来几卷画轴:“是有人托我问你——既然十七郎有了心上人,自然再用不到这些。”就要将画轴丢进火盆里,十七郎却拦住他道:“不急,陛下替我看看,陛下觉得好,便替我定了吧。”
萧南惊道:“十七郎为何——”
“他另有心上人,”十七郎落落道,“我总不能勉强他。”
萧南仔细端详了一下元十七郎的脸,元十七少年时候眉目锐如刀锋,薄得一用力就能折断,后来去了中州,经了历练的缘故,戾气收敛,气质亦稍为缓和,虽然不是顶出挑的美人,也自有他的味道。
不由脱口笑道:“哪家小娘子这么没有眼光。”
元十七低头笑。
萧南又踌躇道:“我给你挑人容易,就怕你娶了人家,又不能好好待她,那就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元十七郎笑道:“相敬如宾总是能做到。”世间夫妻,能做到相敬如宾已经不易,相濡以沫需要运气。
萧南展卷看了一回,画卷上少女无不明眸多姿,家世、容貌都不弱。他知道他们除了指望搭上元十七之外,未尝不想有谁能入了他的眼,毕竟如今宫里嫔妃编制还空了大把。却仍觉得不妥。
遂合卷道:“还是找机会请她们进宫,到时候十七郎自个儿看。”
元十七郎面上露出古怪的表情,过了好一会儿方才说道:“我听说沈侯的女儿贤惠。”吴兴沈氏并非顶尖门第,族中子弟却颇有才干,萧南正当用人之际,有意栽培,他是知道的。
萧南头也不抬:“十七郎不必如此。”
他是要用人,也确实需要姻亲关系将这些渴望建功立业、出人头地的年轻人绑上他的战车,以对抗他叔父留给他的“遗产”,但是他不想十七郎这样委屈自己。十七郎与其说是他的心腹,不如说是他的手足。
他记得嘉敏与他说他们从前,说她不该强他;然而人生在世,其实没有那么多选择的余地。他没有为南平王的军权娶嘉敏,到头来还不是要为了得到苏氏支持与苏仲雪完婚——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然而在可以选择的时候,他不想——无论是苏仲雪还是十七郎——他不想他们为难自己。
元十七郎屈膝道:“我诚心求娶,请陛下玉成。”
萧南按住他的肩:“十七郎——”
元十七郎像是被灼痛了一般,退了半步,避开他的手,重复道:“我是诚心求娶,请陛下玉成。”
萧南愕然,不明白他何以如此,然而他坚持,他实在也不能强求,只得撒手,从画卷中抽出沈氏女子的画像丢到他面前:“那朕就不多事了,求娶也好,六礼也罢,你自个儿与沈侯商议去罢。”
他是好心,但是元十七郎并不领情。
他想起数年前他们在文渊阁里,他说“我这样的人,也许还能求个一双良好,如殿下,就不要做这种梦了”,然而如今,他明明另有心上人,却斩钉截铁与他说“我是诚心求娶,请陛下玉成”。
玉成什么?玉成他的婚姻,而不是玉成他遂心如意。到头来,他与他一样,所想之人,如镜花水月。
萧南心里很是茫然,而月亮已经上来了,满地清辉。
十七郎渴慕的,到底是谁家女子呢,他想。
周城到第四天中午才回来,在城外休整过,倒不狼狈。这日李瑾当值,赶着过来迎他。听说竟然是嘉敏领军进城,不由骇笑;待后来听到昭诩人在洛阳,也是意外;嘉敏姐妹对于将领的处置也并无问题。
“……大将军连日不归,公主十分担心,遣了段将军沿途寻找。”李瑾道。
周城:……
他又不是走失小儿。李瑾这小子也是,说个“接应”会死啊。他心里这样想,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翘。
进公主府见到嘉敏,亦觉她欣欣然,就仿佛连月阴霾一朝散去。
“公主大喜!”周城装模作样给她见礼。
嘉敏哼了一声:“哪里来的军汉,怎么敢直闯公主府,来人,给我轰出去!”
周边的婢子都捂住嘴直笑。
嘉敏自个儿也没能撑得住,笑了。
周城摇头道:“看哪,这会儿就给我摆公主架子了,待回了洛阳城,那还了得——我还指着三娘在陛下面前给我说几句好话呢。”
嘉敏拉了他坐下,又传唤了些饮水用食,却奇道:“大将军如此功勋,还需要我说什么好话,难不成我阿兄会吝于赏赐?”
周城用“我是不是找了个傻子”的目光看她,嘉敏这才反应过来:“你从前都敢在我父亲面前承认,我阿兄哪里有阿爷可怕。”
周城心道你爹面前也不是我招认的,是被看破的;他当时不杀我,无非是我还有用;他不想在嘉敏面前说他曾经做过什么,只道:“那是岳父大人厚爱。”
嘉敏听着他连“岳父”两个字都说出来了,不由一迭声喊道:“佳人,去请真娘过来。”
“真娘是什么人?”周城莫名其妙。
“针线上的婢子,让她带了针过来,戳戳将军这面皮,可还戳得痛。”
周城悻悻道:“你直接喊方统领过来,拿刀砍试试,针线这种小东西,管什么用。”
嘉敏:……
嗯,说他胖他立刻就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