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敏看了嘉言一眼,低声道:“哭。”
嘉言怔了一下。
之前周城和李十一郎是捣鼓过一个“南平王世子”,怕被识破,一直没有拿出来用,后来嘉言到了中州,又到邺城,因被逼得紧,索性就让“南平王世子”登基了,没想到却因此带来无数便利。
和“南平王世子”相比,天子天然不可亲近。别说抬头直视,辨认真假了,就是走得近些,都心里惴惴。仗着这个,嘉言这一年来,也扮过三五次昭诩了。这时候人在黄盖下,有晓事的亲兵阻隔,大部分将士连身形都看不到,就更别说表情。因不是很明白她阿姐叫她哭的意思。
这里踌躇,嘉敏推了她一下。嘉言伏尸掩面。周城亦使人把话传出去,绘声绘色,说天子哀恸。
接下来无非公主、将军轮番劝慰,一番折腾,才又回帐。自有人捧水上来,许佳人捞起手巾要给谢云然擦脸,嘉敏却接过手巾,到这时候她心里已经安定下来,知道此人十有八九不会是谢云然。
她自己是个不很守规矩的,但谢云然不是——这个认知一直到她进了洛阳,得知谢云然孝期改嫁、手刃济北王方才扭转过来——她不会在孝期上妆,被人胁迫期间,原本亦没有描眉上妆的必要。
从额角开始,水粉慢慢褪去,底下略黄的面色,然后眉目,口鼻一一都露出来。嘉敏终于松了口气,手巾丢进盆里:“十九兄能找到她,也算是不容易了。”嘉言亦认出并非谢云然,却奇道:“怎么阿姐认得她?”
“正光四年,我们进宫给太后贺寿的时候,是她服侍的谢姐姐,名字像是……名字里有个杏字。”
“丹杏?”嘉言也记了起来,又仔细看一回,“竟然是她。”
嘉敏苦笑:“可不是,她当初服侍谢姐姐也得力——想必当初太后派出来服侍的,都是伶俐的宫人。”
比如后来无影无踪的绿梅。
既然伶俐,自然观察仔细,记性好的必须的,不然如何记得住主子诸多偏好、忌讳。不想这么多年过去,还能将谢云然扮得似模似样,妆容、衣饰,远远看上去,举手投足……都像。只不过谢云然妆薄,她妆厚——那当然也是必须的,脸型像个四五分,再修饰以须发,描画出眉目,就到六七分了。
细看还是能看出来,但是一来嘉敏、嘉言都已经许久不见谢云然,二来她们也都没有料到元明炬这么个反应,她们并不关心——如果城墙上是个假货,元明修会做出怎样的应对,到人摔下来,难免心神大乱。
嘉言微出了口气,吩咐道:“厚葬了吧。”
虽然戳破了元明炬手中人质是假,又及时阻击了流言,然而天气严寒,连月作战的疲惫,天子亲征也无法挽回低迷的士气。
再过得半月,始终未能突破内城,眼看除夕将近,将士思归。
几日阴雨连绵,战事稍歇,嘉敏、嘉言窝在帐中烤火。周城提了獐子和野鸡过来。这天气能打到猎物也是不易,只是军中佐餐之物甚少,油盐都稀罕,别说胡椒、孜然、蜂蜜了。嘉敏摆手表示不吃,又劝嘉言不要介意。
周城抖了抖布袋,竟又抖出一堆口蘑与木耳来。
嘉敏:……
日短夜长,天阴阴地就黑下去。
周城推嘉敏道:“出去走走——你都好些天没出帐了。”
嘉敏道:“外头冷。”
周城取了大氅给她围上:“六娘子还每日巡营两次,你再这么着下去,莫说骑马,怕以后连走路都不能了。”
嘉敏听着外头风声,觉得这实在不是个出门的好日子。原还想和周城说道说道这日子宜忌,不想才开了口,就被嘉言白了一眼。遂老老实实起身跟周城出去了——这一手在嘉言面前使过好多次了。
穿戴了金藤笠,琥珀衫,又揣了手炉方才出军帐,周城叫她上马。嘉敏瞧这左右就只有一匹马,不由奇道:“你的马呢?”
周城不作声。
嘉敏想了想,便也不再问,由他扶着上了马。
周城牵马往前走,后头亲兵远远跟着。这时候天色已经全黑,雨窸窸窣窣打在蓑衣上。目不能及远,周遭静得骇人。不知道走了多久,周城才点了灯,灯光亦只能照见方寸之地,雨花溅开来,她看见他脚底泥泞。
渐渐的路往上斜,道路狭窄,嶙峋的石多了起来,光秃秃的树枝。不知道什么鸟儿怪叫一声,嘎然飞起,翻落一蓬雨。
嘉敏想问周城要带她往哪里去,话到嘴边,到底没有出口,他总不会害她,她想。冬夜里雨冷,夹着风,让她想起从前在东柏堂,雨打在琉璃瓦上,芭蕉叶上,海棠花上,金玉其声。站在窗前廊下,看落花流水,雨打风吹。
忽听周城问:“三娘从前下雨天出过门么?”
嘉敏想了想,道:“出过的,春天里雨多,总有不得不出门的时候,不过都坐车。”有时候雨大,打在车顶上,叮叮咚咚震着头皮。
“我有次夏天,在草原上碰到雨……”周城道。
“夏天里雨大,”嘉敏笑道,“草原上恐怕也没有躲雨的地方。”
“可不是,就轰的一下,往哪里看都是白茫茫的,耳边哗哗地响,头发,眉毛,眼睛都糊住了,没跑几步就跑不动了,水一直在涨,眼睁睁看着它涨过脚踝,涨过膝盖,涨到胸口,还在往上涨……”
嘉敏不曾听过如此奇观,一时惊道:“那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我那时候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周城道,“那时候已经站不稳了,水还在涨,涨到下巴了。我想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就这么死掉实在是不甘心,就闭着眼睛往前走,慢慢地走——”
虽然明知道人就在眼前,听他这样说来,还是觉得惊心动魄,嘉敏道:“那后来呢?”
“……不知道走了多久,水开始浅了,从下巴退下去,退到胸口以下,然后退到腰,雨还没有停,我擦了把脸,才发现自己上了山……”
嘉敏舒了口气:“那可真是……大难不死。”
周城闷声笑了一会儿,忽问:“冷不冷?”
“还好。”嘉敏抱着手炉,有裘衣拢着,热一直没有散。
“那是夏天,树冠繁密,我站在树下,虽然还有雨打在脸上,情形却已经好了很多,往下看的时候,草原就像是变成了江河。我那时候发愁,我也不会水,可怎么下山,怎么回家。谁想只过了半个时辰,雨停了,太阳出来,热辣辣的。又过了一个多时辰,你猜怎么着?”
“水退了。”嘉敏笑道。
“不,水干了。”周城道,“干得就像方才那场大雨就像是梦一样。我打小在草原上长大,还是头一次这么高兴看见坚实的土地。我那时候想,我要是有马,有一匹自己的马,就可以在这上面撒欢了。”
嘉敏忍不住笑了:“你那时候多大?”
“七岁,或者八岁,我不记得了。”周城停一停,忽道,“雨停了。”
嘉敏侧耳听过,再伸手一探,果然是停了,指尖上碎碎的凉意。周城道:“刘良说今晚会停雨,会出月亮。”六镇人信巫,所以军中一向都有巫师随行,嘉敏不知道他是否灵验,也不大敢在这等人面前露面。
就像她进佛寺不在高僧面前露面一样——万一这些人像那个养在虫子里的女人一样,一眼看穿她的来历,可就不妙了。
嘉敏问:“你带我上山看月亮么?”她这时候抬头,月亮还在云里,隐隐透出来的光毛毛的,雨水未干,就像是玉盘上盛着露珠。
“不是,”周城犹豫了一下,扶嘉敏下马,“我不知道能不能看到,但是他们都说,这老观山顶能看到洛阳。”
嘉敏举目看去,夜雾茫茫。
“将军是要退兵吗?”她忽然问道。
周城默然点了点头,与她并肩站立,他知道看不到,什么都看不到:“我原想今年能带三娘回洛阳,不想还是不能了。这让我想起那个下雨的夏天,水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嘉敏道:“那我们就先上山吧,兴许一会儿雨停了,太阳出来,水就干了。”
周城沉默了一回,有些无奈地道:“……天公不作美,连看一眼都不能。”
“世事并不能总如人愿,”忽福至心灵,嘉敏脱口问,“是明天吗?”
“是,阿言送你先走,我带剩下的人马最后一次攻城,如果还不见成效,就全军撤退。”
嘉敏道:“我不走。”
周城转眸看她,面上柔白,两个手还拢在裘衣里,怕冷得像只冻猫子,哪里来的勇气说陪他断后,一时失笑:“三娘留下来不走,形同资敌。”
嘉敏:……
周城见她恼怒,又正色道:“退兵乱,我无暇顾你。”
“不须你顾!”嘉敏道,“你明儿攻城,我给你擂鼓,如战事不遂,姨父再护送我离开,那也先你一步,不须你顾。”
周城:……
他想起他进中州的时候,她也在城墙上擂鼓,中州那帮人差点没把眼珠子掉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再硬不起心肠来拒绝,只能低低地道:“……好。”
这时候月亮已经出来了,满月,挂在中天,越来越清,越来越亮,山石都露出了形状,然后远方,越过山,隐隐能看到的城池。
“洛阳!”嘉敏诧异地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