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篮从城墙上缓缓下移。
围城的将士纷纷举起弓,箭尖对准吊篮里的人,一直到吊篮稳稳落到地上。让他们吃惊的是,吊篮里竟装了三个小娘子。
自然有人汇报上去,刚巧封陇巡营经过,排众而出,手按在腰间刀上,喝问:“什么人?”
“我姓李,赵郡李氏,我听说我堂兄在你们军中,特来投奔。”这句话,李十二娘前后推敲过无数次,眼前——虽然围观的人比预料的多,目光也比她想得更为凶狠,她还是镇定地说出了口。
声音朗脆,并不似一般小娘子娇弱。
封陇脑子一转,赵郡李氏,军中就只有一位赵郡李氏——如今却在邺城,并未随军。然而他也知道李十一郎是周城倚重的心腹,如果这位这小娘子当真是他堂妹,虽然来得蹊跷,却是不可怠慢。
眸光扫过李十二娘身上的男装,扫到她身前的小娘子身上:“这位——”
“这是二十五娘,南阳王的妹妹。”李十二娘袖口微卷,让封陇看到她手里的匕首,刀尖抵在明月背心。
一时众皆哗然:南阳王如今是司州城里守城主帅。
私下里便有人咂舌:乖乖,这份礼可是不小。
封陇摸不透这位李娘子的身份——除了是李十一郎的堂妹之外。他也听说过李家灭门的事,她还活着,那多半是当时已经许人。却不知为何不依靠夫婿,反而来投奔堂兄。再看那个被她劫持的小娘子,一直低着头,也看不到脸。
因踌躇了片刻,又问吊篮中第三人。
李十二娘道:“……是我的婢子,没有她,我却到不了这里。”
封陇心里寻思这位李娘子颇见大家风范,兴许当真是李十一郎的妹子也未可知。但无论她还是这位二十五娘,都是贵人家的女子,等闲不会被外人看了去。唯有严娘子,身为世子姬妾,却是可能见过。
因低声吩咐手下,待那手下匆匆去了,方才说道:“那李娘子可知道,令兄并不在这里?”
“什么?”一直镇定自若的李十二娘到这会儿,方才有了片刻的慌乱,“那他、他如今人在哪里?”
“邺城。”封陇盯住她的眼睛,见她脸上表情不似作伪,便笑道,“李娘子莫急,便军司马不在,大将军使人送娘子去邺城,也不过举手之劳。”
李十二娘低头想了片刻,不太情愿地应道:“……那就有劳大将军了。”
这说话时分,人群里又一阵骚动,将士们纷纷让出道来。李十二娘抬头看时,不免吃了一惊:那来人面上纵横往复,全是疤痕,色彩斑斓。那人见了她,却也是一惊,脱口叫道:“……李贵妃!”
封陇:……
将士哗然。
李十二娘出城前,元明炬与她交代过,说周军中有个疤面将军唤作严娘子,军中都传闻是世子姬妾,因不曾取下面具,也没有人见过她的脸——就只知道她与兰陵公主亲热非常,也很得大将军看重。
想必就是这位了。李十二娘并不曾与南平王府深交,自然不记得世子身边姬妾。她去过南平王府一次,也没有印象,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见过她。她面上惊惶,战战问道:“这、这位将军如何识得我?”
竟真是位贵妃。封陇心情十分复杂,也不知道是不是该笑:如今司州未克,虎牢未下,皇帝的妃子竟然跑到阵前来投亲,简直闻所未闻——就这么个小娘子,怎么出的深宫,又怎么出的洛阳?
却听嘉言说道:“我自然识得。李贵妃确实是赵郡李氏,军司马的堂妹——不过贵妃娘娘身手一向不错,还恕本将无礼。”
向左右喝了一声:“请贵妃出来!”
“慢着!”李十二娘大叫道,“还是先请二十五娘出来罢。”
嘉言听得“二十五娘”四个字,不由一怔,这才看到明月。她走上前去,伸手抬起明月的下巴,围观人众发出失望的唏嘘声:都道南阳王的妹子有多美貌,却远不如她身后蓬头垢面的李贵妃。
封陇从前在宛城见过嘉敏,是个清秀佳人,料想南阳王的妹子与她是堂姐妹,该有几分相似。如今见了正脸,却颇觉不如。尤其在李十二娘面前,几乎是灰头土脸,连眼睛都疲倦得了无光彩。
唯嘉言一眼看出来,这丫头是往脸上抹了油,故而脸色蜡黄,姿色不显。明月当初跟着她们姐妹进的宫,之后每每相见也是亲热非常。而如今她与南阳王对阵,这丫头……到底是南阳王的亲妹妹。
李十二娘进宫的迟,也没怎么见过,明月见她时候却多。虽然如今戴了面具,不怕被看穿,嘉言还是压沉了声音说道:“那就先请二十五娘出来。”
她心里寻思,当初李家灭门,未几,听说李贵妃产子身亡——实为产女——不知怎的竟让她逃出生天,还能绑了明月做人质,逼南阳王放她出城,这本事,别说九娘,就是李十一郎也得甘拜下风。
乌灵和乌容上前,依次扶了明月、李十二娘和她身后的婢子出吊篮,大致搜过身,卸了凶器,方才冲嘉言点点头。
嘉言吩咐道:“都带了去我帐中。”
明月挣扎了一下:“贵妃答应过,出了城,便送我回去——”
嘉言问李十二娘:“可有此事?”
李十二娘犹豫了片刻,小声道:“确、确有此事。”
嘉言笑了:“小娘子天真,既出了城,哪里还由得了李贵妃?娘子当这还是宫里么?不过也不用怕,大将军还不至于为难了你这么个小娘子。”
一时众人轰笑起来,颇有些不怀好意。嘉言面上不动声色,擦肩而过的时候,却低声交代了封陇:“都散了吧。”
封陇点头应了。
进了军帐,嘉言吩咐亲兵给她们送水和吃食,并不加以看管。到掌灯时分,嘉言再回来,乌容便与她禀报了帐中人言行:“李贵妃吵着要见大将军……”、“二十五娘与李贵妃拌了几句嘴……”
“都吵了些什么?”
“二十五娘骂李贵妃不知廉耻,李贵妃说二十五娘忘恩负义……”
嘉言:……
嘉言从这些言语中摸清楚了之后李贵妃的际遇,大致是托庇于济阴王,后来心忧小公主的下落,露了行迹,到元明修上位,被元明修收用——可笑得很,先帝封了她贵妃,元明修又封她贵妃。
明月是一直龟缩在宫里,与两位公主作一处。不知怎的被李贵妃瞧中了作护身符——如今元明炬带兵守虎牢,元明修也不敢为了一个女人害了他妹子。
嘉言不由地啼笑皆非:“那李贵妃要见大将军,却又为什么?”
“说是有要事禀报。”
嘉言心里想李贵妃这么个厉害人,虽然是来投奔堂兄,恐怕不会空手。又问:“那婢子呢,那婢子说了什么?”
乌容道:“那婢子本分得很,一句话也没有说。”
嘉言“啊”了一声,却道:“这不对。”
乌容奇道:“这有什么不对?”
“自来小娘子拌嘴,哪里有亲自上阵的,自有婢子冲锋陷阵,先开口吵了,做主子的再假惺惺来一句,多嘴,这哪里有你说话的份——方见气度。”嘉言笑道,“李贵妃是个中翘楚,身边婢子哪里这么不晓事。”
乌容:……
在跟嘉言以前,她也不曾与人做过婢子,更别说贴身婢子,哪里知道这其中的道道,心里忍不住想,幸好六娘子并不如此。
嘉言又道:“就不忙着见大将军了,我先去会会她。”
嘉言使人单独提了李十二娘过来,那婢子这次倒是哭嚎了一阵,让乌灵给按住了,乌灵回来与嘉言说:“那婢子力气非常。”
嘉言心里便有了数。
嘉言打量李十二娘。当初在京城,李十二娘颇有美名,不但骑射精绝,琴棋书画也样样都来得,尤其一笔隶书,说是得大家赞过。然而——那管什么用。她只长她一岁,这年余经历,也是惊心动魄。
她打量李十二娘,李十二娘也打量她:她从前可没听说过有女子能从军,以至于领兵打仗。这位南平王世子,能养出这样的姬妾,也是个妙人。她是见过南平王世子的,在嘉敏的庄子上。如今想来,是有缘无分。
却听嘉言道:“李贵妃有话,和我说也是一样的。”
李十二娘笑道:“那怎么一样。”
开玩笑,功劳自然是要做给上面看的,这位疤面将军虽然得大将军信任,要她的功劳,却还不够格。
嘉言把脸一沉,却道:“贵妃这是……信不过我?”
李十二娘面不改色:“岂敢信不过将军,只是事关重大,恐怕非大将军不能听。”
嘉言心道这等故弄玄虚的把戏,我阿姐使得多了。正要再唬她一唬,乌容却进来与她说:“大将军使澹台将军过来问李贵妃情况。”
嘉言:……
嘉言不由恼道:“大将军恁的不是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