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并不知道她做了多么稀奇古怪的梦,也并不知道她这辈子因早早进宫,和两位公主一起受教,比从前多了眼光和见识。
但纵是如此,她出不得宫,有些事便无可奈何。从前先帝在位,两位公主不说有多得宠,总还是天子亲妹,有太后照拂,她也跟着沾光,到帝后先后故去,换了元明修,公主的待遇登时一落千丈。
一个对天子没有影响力、不能带来好处的公主,就徒然只剩了尊贵的名号。太妃、太皇太妃也尊贵,谁稀罕来?从前服侍的婢子、宫人,有办法的都另攀了高枝,留下来不过鹌鹑三两只,当不得用。
伶俐人总在得宠的妃嫔那里,不是没有道理的。
自己手里没有人,便只能借力。明月心里盘算这宫里的宠妃。元明修后来纳的美人,她是一个不识。唯有平原公主元嘉欣与李贵妃,一个是堂姐,一个是先帝妃子,说起来算有渊源。然而她对这位平原公主,实在心存戒心。
——当初平原公主进宫,有不得已,曲在元明修;然而她哄兰陵公主进宫,当时震惊到了明月。在明月看来,兰陵姿色还在平原之上,如果不是元明修忌惮南平王要利用宋王,难免不一并收用了。
这等自己身陷泥淖,还要拉人下水的行为,让她自觉离她远远的。
相形之下,李贵妃能在灭门之后,从先胡太后手里逃出生天,是个不可多得的聪明人。如果能得她相助,事情就好办得多。
明月这样想着,思量了半宿,用过早膳便往李十二娘宫里来。
其实如今这宫里最六神无主的还是嘉欣。
元明修还有国事作为寄托,嘉欣如今却无事可忙。才进宫时候元明修是很宠过她一阵子,但是随着地位越来越稳固,渐渐就有了心思发掘更多美人。宫里总不乏美人,就算不够美,也够新鲜。
年初她兄长出征,没有回来。起初还抱有一线希望,到四月底就得了确凿的消息,说天威将军被活剐了。消息传得绘声绘色,说大将军如何寻了十里八乡最快的刀,南平王世子与兰陵公主如何亲临刑场,如何一刀下去,众人放声叫好,而兰陵公主兄妹面无表情……据说是熬了整整三天才断气。
他们说大将军忧心兰陵公主受不住血气,几次劝说她离开,都被拒绝。她就坐在那里,一壶酒,一支笛,等着他断气,最后酒倾于地,祭奠南平王在天之灵。也有人夸她音律之妙,吹的是一曲《国殇》。
嘉欣没有听过嘉敏吹笛,她印象里她没这么风雅。兰陵公主姐妹美则美矣,都不是什么风雅人。
她想她一定是恨死了他们兄妹。
然而当初,是谁让她见到郑三,是谁让她有可乘之机——她这会儿已经想不起当初对郑林的惊艳,想不起是自己执意要嫁。记忆带给她错觉,错觉让她理直气壮:如果没有三娘,兴许她就不会有此一劫。
不会在郑府受辱,之后便不会被抓进宫里,不会被天子瞧见,不会被胁迫引她出府进宫,之后又联络兄长,害了南平王。
要没有这些,她安安分分给张家守寡,也好过如今日夜惶恐。
但是这世上哪里来这么多如果——从来就没有如果,只有结果。李十二娘想活,她也想。
她从前住在平城,到洛阳没多久就嫁了郑林。郑林自个儿离群索居,也不许她出门,与人往来。之后更进了宫。如此两年有余,竟没攒下多少人脉。她与兄长说不得多么深厚的感情,但是进宫之后,嫂子和妹子长年被拘在南平王府,就只剩了他们兄妹,倒多少生出了相依为命的悲怆感。
如今也没了。
她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看人家的哥哥,羽林卫不要了,父亲旧部不要了,单枪匹马一个人跑到中州,七拼八凑出来的人马,总共也不过三万;他领了二十万去,居然打了个丢盔弃甲,身死人手。
人和人不能比命。就像她从前寄居南平王府,也只想过郑林,没敢多看宋王一眼。她们的父亲是一母同胞,她爹没用,爵位也没有,军功也没有,更没有能耐娶到太后的妹子。缩在平城,窝窝囊囊一世就没了。
那些日子嘉欣喝了很多酒,醉了就睡了,什么都无须想。然而有天起来,看见镜中浮肿的面孔,移开手,背后婢子的眼神。她忽然想,如果三娘当真进了洛阳,进了宫,恐怕这些人会直接绑了她送上去。
如果能一刀给个痛快倒又还好,就怕落在她手里,没那么痛快。她兄长就是前车之鉴。
但是她能怎么样呢?
她也不是男人,骑得了马,打得了仗,就算是个逃命,她个养在深宫,足不出户的小女子,还比不得粗使仆妇。
嘉欣自艾自怜了一阵子,脑子又活了过来。趁着南平王世子和兰陵还没有破洛阳,是该早寻生路才是。出宫是不可想,身边没个可靠的人,出了皇城,她连东西都分不清楚。反而不如在宫外的嫂子和妹子。
想到嫂子和妹子,心里一激灵——她们如今,可还拘在谢家。她恍惚想起来,谢氏是改嫁了济北王,但是从前在府里,她那个堂兄与谢氏的恩爱她是记得的。登时从床上下来,一迭声呼婢唤奴,要梳洗出门。
元明修听说平原公主求见,不自觉皱了下眉,十分不喜。他如今新宠的路美人模样儿可招人疼,就是李十二娘都只分得出三分心去,哪里还记得这个旧爱。
推说了不见。
到这边好事毕,传饭进来,伺候的宫人多嘴说了一句:“奴婢方才进来,瞧见平原公主跪在外头,可是什么事儿恼了陛下?”
路美人娇滴滴地道:“陛下可赶快和姐姐解释去,莫让姐姐误会了是我挑唆得陛下不见她……”
元明修笑着摸了她一把:“怎么就叫上姐姐了……”
又吩咐宫人道:“扶公主回宫去,与她说,便是要跪,也不要跪在这等人来人往的地方,招了人眼。”
那宫人踌躇了一下,元明修的脸色登时就不好看起来:“你个奴才,是又收了她银子还是怎么地?”
那宫人是他近侍,素日里也是有脸面的,这时候笑嘻嘻道:“平原公主能有几个赏,让奴婢这么见钱眼开了。奴婢不过是怕误了陛下的事儿——方才平原公主与奴婢说,她就只是想和陛下说一句话,要陛下不见她,奴婢代为转达也是可以的。”
元明修懒洋洋地道:“什么话,你去问了她来。”
那宫人领命去了。
嘉欣也没有想到元明修竟真能绝情到这个份上。然而到这个时候,也再没有别的法子,只得与那宫人说了,又捋了一对镯子塞在他手里,那宫人方才笑容满面地去了。
“……问候她嫂子?”元明修呆了一下,那宫人忙提醒道:“不是袁氏,是谢氏。”
元明修这才如梦方醒,他怎么就忘了,他手里还有谢氏这张牌。虽然是被他逼得改嫁了。不过既然兰陵口口声声说她阿兄没死,那就把这位前世子妃推到城墙上去让她瞧瞧,看这个箭他们是敢射不敢射。
元明修美美地想了一会儿——他当然知道这个事情不可行。且不说谢氏已经改嫁,便没有,也已经归家。他要能把谢家的女儿绑出来推到城墙上去,不必南平王世子打进来,洛阳城里就得先给他反了。
不过,也是该让她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了。听说那瞎子自娶了谢氏就足不出户,恐怕还不知道吧,元明修阴恻恻地笑了:前儿宜阳王为了他侄儿这桩婚事,可是送了金山银海给他,不然,他哪里打得起广阿、韩陵两仗。
打仗这件事,是永远不嫌钱多。
济北王府。
听说宜阳王来访,谢云然与昭诩不由相视一笑:差不多也是到时候了。
因为昭诩身体的缘故,再加之济北王府捂了这么个大秘密,谢云然一直深居简出。但是再怎么深居简出,娘家人的探望总不能次次都拒了。尤其谢冉来得勤快。谢冉原本就聪明细致,府中人又不能总拦他,多来几次,便看出了端倪。谢云然见瞒不过,索性与他明说了。谢冉听到他阿姐竟然杀了人,脸都白了。心里寻思特么她阿姐找了个惯常杀人放火的姐夫,真是近墨者黑。
这时候再想起他阿姐答应改嫁济北王前后异常,便知道是早有预谋。一时后怕,倒又恼恨起他阿姐瞒他:济北王虽然盲目,终究是个男子,要当时凶性上来,恐怕他阿姐不能幸免。谢云然哄了他好一阵子方才好了。
当时韩陵之战尚未有结果,谢云然心里发愁,也不敢向昭诩透露半分,全赖谢冉与她解愁,分析说韩陵之战虽然胜算不大,但是也不至于一败涂地,待昭诩伤好,找了机会出城,事情尚有转机。
谁想韩陵之战,竟然大胜了。
昭诩这头又惊又喜,又深为遗憾。喜的是能打出这么个结果,大仇得报;惊的是他这两个妹子可算是把元钊恨到骨子里了,他从前对于妹妹的全部构想,到这会儿算是被毁了个干净。三娘订了亲也就罢了,嘉言——
嘉言从前可晕血。
想起来未尝不是心疼。
如果他在,如果他能上战场,又哪里需要两个妹子这么拼命。比起年初,他如今身体已经大为好转,至少是行动自如了,再过得月余,能再骑马射箭也未可知——但是他这会儿还被困在济北王府,不得出门。
他私下里与妻子说:“总要赶在最后一战之前——”
他心里明白,如果寸功未立,也不曾与这些人并肩战斗过,他虽然贵为天子,但是说到人心与服众,恐怕是有不够。
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总让人觉得惶恐。
但是如论如何,韩陵大胜、元钊授首的消息传来那天,他是美美地醉了一场。他想他父亲在天有灵,知道他们兄妹都在,团圆可期,该是能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