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会死吗?”嘉言的声音里大有颤意。
“我不知道。”嘉敏诚实地回答。她当然推测过胡嘉子的结局。前世她就失去了胡嘉子的消息,如果不是死了,那多半是长期囚禁,或者出家,最好的可能是远嫁,但是嘉敏不敢确定。
从前世的结果来看,屈服的人是太后——嘉敏不知道前世皇帝有没有成功把贵女们驱逐出宫,如果时间在皇帝那一边的话,太后迟早是要屈服的。胡嘉子就是个牺牲品,她替代太后承受了皇帝的怒火与痛苦。
“真可怕,阿姐、那真可怕。”嘉言朝嘉敏靠得更近一些。她几乎想要把脸埋在嘉敏的衣裙里,不去面对真相的鲜血淋漓。
她不知道,嘉敏已经面对过了。只听到嘉敏疏疏的回答:“是的。”冷淡而遥远的声音,像是泛着金属银白色的光泽。
“有办法、有办法……帮帮表姐么?”嘉言迟疑着问。她知道嘉敏不喜欢胡嘉子,就如同胡嘉子不喜欢嘉敏,她的这个要求,对于嘉敏,也许是过分的。
嘉敏刻意把声音放得轻松一些:“太后还没有做决定呢。”
“那倒是,”嘉言有些木木地说,“那、那我们呢?”
“什么?”
“我们——你、我,和母亲,”嘉言想了想,又添上一个人,“还有贺兰表姐……会遭遇什么?”
嘉敏笑了:“不会有什么事的,小潘儿的死,与你我无关,与母亲无关,与……贺兰表姐无关,陛下不会找我们麻烦,只不过,不让我们出宫罢了,也不会让父亲和兄长回京……大约,大约会有一段不短的时间罢。”
“不短的时间是多久?”嘉言追问。
“我也不知道。”嘉敏瞧着她惶惶的颜色,安慰道,“我猜,不会迟于阿弟出生的时间。这么久的时间,足够陛下消气了,不管他有多生气,太后总是他的亲娘,他就算想要收走她的权力,也不会做得太过分,放心,太后总能颐养天年。”
“那、那就好。”嘉言颜色稍霁,这时候两人已经到了霜云殿外,嘉敏和嘉言不约而同住了嘴,停下脚步,整了整面上表情,才跨过门槛,装出欢快的语调:“母亲!”、“母亲这几日可好?”嘉敏问。
嘉敏和嘉言心照不宣地瞒下昨晚的变故和清晨永巷门被关的事,陪南平王妃说了一阵子天气、食物、首饰,荷花荷灯荷桥,以及昨晚盛放的烟花。嘉言多少有些心不在焉,频频偷看嘉敏,王妃知道这对姐妹一向有心结,只要没闹到面上不好看,也懒得管。三个人一顿早饭,吃得没滋没味。
饭毕,嘉言说要去找胡嘉子,嘉敏趁机告辞。
两人出了霜云殿,彼此对望一眼,都是长长舒一口气,嘉言有些不安地道:“……真要瞒住母亲吗?”
嘉敏漫不经心地说:“是太后的意思。”
从王妃的身体考虑,自然能瞒就瞒,怕就怕出意外,王妃没有心理准备,受到的惊吓反而更大。从技术上说,能不能瞒得住,嘉敏心里也没底。
嘉言“唉”了一声,又犯起愁:“阿姐,我、我该怎么和表姐说?”
“说什么?”
“说……陛下……可能会另立皇后。”嘉言语无伦次。胡嘉子是太后内定的皇后,但是内定与册封,看起来一步之遥,实则差之千里,就和储君与君的差距一样,拿不到台面上。
嘉敏在心里叹了口气,如今嘉言肯和她说这样的话,已经是信赖已极,但是这件事,嘉敏只能说:“那不是我们能左右的,胡家表姐知道与不知道,知道多少,恐怕……都于事无补。”
“知道比不知道好。”嘉言低低地说,“就算是……也要死得明白。”
那还真不一定,嘉敏有时候觉得,死得糊涂,未尝不是一种运气,如果结局不可能改变的话。只是在嘉言这个年岁,大抵还是要追问个明白的。两人沉默着走了一段,嘉言忽然又出声喊:“阿姐!”
“嗯?”
“如果是我……”
“什么?”
嘉言垂着头,几个字,像是甚为艰难:“如果可能被推出去当替罪羊的是我,阿姐你会不会也、也这样?”
嘉敏偏头看她一眼:“怎样?”
“瞒着我,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因为反正无能为力,就、就看着我坐以待毙。”
“不会。”嘉敏言简意赅,“你不一样。”
亲疏有别,不是君子所为,但是人生在世,怎么可能每件事都正义得毫无瑕疵?
嘉言叹了口气,她今儿叹的气,比过去十一年里加起来还多。她知道阿姐不喜欢表姐,表姐对她不重要,但是这么坦白地被说出来,多少还是有些别扭。忽然一阵脚步匆匆过来,嘉言和嘉敏下意识回头去,看见阿朱。
“阿朱姑姑怎么来了?”
阿朱向嘉敏和嘉言行礼问安,然后方才道:“太后想请三娘子代为安抚各位姑娘。”
要代太后出面,宫里现有的人中,够格的就只有先帝几位太妃,其次南平王妃,都是长辈。但是就知道内情的人来说,合适的就只有嘉敏了,嘉敏是宗室女,身份上能代替皇家说话,又年长于嘉言。
但是嘉敏并非长袖善舞之人,前世今生,都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一时就有些踌躇:“太后会出席么?”她问。
阿朱眉宇间神色愈加为难:“奴婢也不知道。”
嘉敏倒是能够体谅太后这时候抽不出身。事情早上才发生,她如今大概是在极力想要扭转形势,只能紧着重要的事情来。略略思忖,便道:“如果我请诸位姐妹在水亭小聚,不知道成也不成?”
水亭是瑰延宫边上的一个亭子。
据说瑰延宫曾经住过孝文帝的宠妃,因为位份太低,或者别的什么缘故,没有分到依山傍水的好地方。但是地位低是一回事,有圣宠是另外一回事,因为夏日酷热,孝文帝特意为她兴建了这个水亭,引一水如半月,清且浅,环绕其间。水边植有修竹,亭亭,水中又种莲,莲叶田田,再导流于顶,沿檐分六扇,飞瀑直下,如水晶帘幕,于是暑气隔绝,风过时,凉意习习。
一朝天子一朝臣,孝文帝时候的事,距今虽然不远,但是瑰延宫已经人去楼空。那亭子倒是大,莫说办五六个贵女的聚会,就是十余个,也丝毫不会觉得拘谨。
嘉敏自知在宫里人面不熟,也没有办聚会的经验,嘉言倒是够格跑腿,调度就还差了些,思来想去,下了帖子请谢云然来。
谢云然这日穿得很是赏心悦目,浅绿色上衣,白纱腰裙,下面浅褐红长裙,锁着金色云边,再配以深蓝大红色小绶。珍珠耳坠,发鬓上一支金钗,哑着光,看上去实在没什么出奇,但是自她出现,嘉敏就觉得自己的目光,总不自觉往那支钗子上溜。
一进水亭就道:“难为你,找到这么个好地方。”
嘉敏笑着迎上去:“地方好不好且两说,我是找姐姐来救命的。”
谢云然也是经历了昨晚变故的人,自然知道太后要安抚她们,虽然不清楚为什么出面的是嘉敏,但是两个眼睛往水亭内外一扫,已经知道嘉敏为难的是什么,当下笑道:“就是你不下帖子,我这会儿,也该来见你了。”
她没明说来见她做什么,但是嘉敏心里也知道,她是来谢她的。
手挽手进了亭子,不等嘉敏开口相求,谢云然就一一指点排座、布置,用什么食具,上哪些点心酒水菜色。
“要准备席间游戏么?”嘉敏问。
谢云然斜睨她一眼,笑吟吟地道:“三娘子昨晚灌酒灌得还不够?”
嘉敏面有惭色:“要如诸位姐姐一样,精通诗词歌赋,嘉敏这辈子是不指望了。”
谢云然道:“三娘也莫要妄自菲薄,大多数人于诗词上都并无天赋,不过手熟尔,三娘要是有兴致,来日我开几张书单给三娘?”
嘉敏怔忪片刻,却是摇头:“我并没有这方面的兴致。”
谢云然打量她一会儿,哑然失笑道:“也对,雕虫小技,犯不上费什么心思。”
“不是这个缘故,”嘉敏认真地说,“多读些书总是好的,技多也不压身,我心里很羡慕诸位姐姐多才多艺,但是于自身,却总觉得,也许、也许没那么多时间了。”
不仅仅是时间,还有心境。前世的嘉敏在这个年岁,也许还能领略风月滋味,换到如今,只觉一日紧似一日,悬在头顶的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斩下来,血溅三尺——而她,是绝不会让它发生的。
谢云然并不知道这些,只觉得嘉敏那一瞬间的目光,沉默得有些沧桑。这个年岁的女孩子,特别是嘉敏这样的身份,并不像是能够让她有这种感触的样子——或许是,南平王妃实在对她不好?谢云然这样推测,却拿起帖子问:“怎么,三娘不连胡姑娘和贺兰姑娘一并请来么?”
嘉敏迟疑了一下:“需要么?”
“都请来罢,”谢云然说,“不然,单单落下她们两个,只怕会多心。”
嘉敏应了一声:“我这就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