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城喘了口气,丢下起卷的刀,抓起酒囊咕噜咕噜灌了一大口。不无抱怨地道:“这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忽听得亲信惊叫了一声:“将军!”
周城转头去,就看见一道火光冲天而起,是他营帐的方向。那边不止有他的营帐。周城脸上有些发白,猛地一勒缰绳,马吃痛长嘶,调转头,朝着营中狂奔而去。
兴许就是他的营帐呢,他想。
没有人知道三娘在这里,便知道他身边有这么一个人,也只当是无关紧要。就算有人背叛他,出卖他,那也该是他的营帐……他反复这样想着,然而随着火光越来越近,那些想法便一个一个地破灭了。
起火的不是一处两处,整个一片都是火,火势在蔓延中。已经有士兵过来扑火,凌乱的脚步声,不知道有多少是敌人,多少是自己人。
周城也没有心思去分辨这些,他急于往火里走。
“将军!”有人认出他来。
“将军!”有人向他行礼。
马快得像一阵风。
“将军往哪里去?”喝问声立刻被抛在背后。
“将军!”有人横马阻在他面前,“前面没有路了,二哥回头!”是芈昭。周城想也不想,抬手一刀劈过去,芈昭哪里敢硬接,退后半步,再定睛看时,人和马都过去了。
芈昭:……
芈昭无奈,只得催马追上去:“二哥、二哥!”
周城没有回答,越往前,火势越大,隐约还能分辨出营帐的位置,他的帐肯定烧得灰都不剩了。三娘的帐、三娘的帐……他心里模模糊糊浮现起这个念头,这么乱,三娘又不傻,难道在帐中等着被烧么。
“二哥!”芈昭冲过来,拉住辔头苦苦哀求,“不能再过去了!”
火光挟着风,热辣辣直扑进眼睛里,马站不住,后退了半步。周城深吸一口气:“你一直在这里?”
芈昭道:“李哥叫我起来守营……”
“那人呢?”周城厉声道。
“人?”芈昭怯怯地问,“什、什么人?”帐中起火自然有他的责任,但是夜来乱,他手头兵力不足,又仓促来援,也不是说不过去。
芈昭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军中流传说他二哥金屋藏娇——他从前都只当是谣言。这兵荒马乱的,他二哥连他姐都不要,还有这花花肠子?到这当口知道不好,只能硬着头皮道:“我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很乱……”
那就是没有看到人了。周城不等他说完,左右看了看,下马从一个救火兵手中抢过桶,从头浇起,淋了个湿透。
“二哥!”芈昭惊叫起来,跟着跳下马一把抱住他,“不能去!”
周城手肘一屈撞开他。
才迈腿,芈昭又扑上来:“不能去——如果一定要去的话,我去、我去还不成么!”芈昭哑着嗓子叫道。
周城看了他一眼,只沉声道:“放开我!”
“让我去!”芈昭道,“军中可以没有我,不能没有二哥!”
周城心里也知道不能怪他。他当时反应已经是不慢,原不至于让人抄了老巢,也不知道哪里出了纰漏,这时候千怪万怪,都还是怪他自己。虽然理智上也知道烧成这样,火里不可能有活人了,但是万一呢——
万一她在火里,而他没有去救她——
就算她已经……他也须得把她带出来啊。
周城缓了口气道:“好,你也去!”
到这份上,芈昭也知道拦不住他,一咬牙,也要来一桶水把自己浇透了,却低声与那小兵说道:“去找李郎君、快!”
这迟了不过片刻,周城已经冲进火里去。
火光滚滚,热浪蒸腾,东西南边。幸而是帐篷,不会有横梁砸下来的危险。周城捂住口鼻,虽然他扎营于此时候不长,好在他记性甚好,一路摸索着往嘉敏帐中找去:“三娘,”他叫道,“三娘你在吗?”
“三娘?”
没有人应声,回答他的就只有噼里啪啦的火光。
忽然脚下一绊,是一具尸体,更准确地说,是一具残尸。已经烧得不成样子了,周城迟疑了一下,没有弯腰去看,不,不会的,他想。
再往前走,又一具尸体,又一具……距离记忆中帐门不过七八步或者更短,竟横七竖八躺了十余具尸体,应该是守兵,还有敌军,这里像是遭遇了激烈的交手,他判断着。然而所有的尸体都静默。
衣裳都烧光了,根本分不清敌我。也分不出男女。
“二哥!”后头传来芈昭的声音,“二哥你在哪里?”
周城没有应。一门心思往前走。火光透过湿的衣料烧进来,滋滋地,皮肉的香味。再走几步,他想,再走几步,没准会有发现呢?
“三娘,”他喊,声音不知不觉地发哑,“你出来,你应我一声——”
忽然肩上一紧,有人抓住了他。难道是……周城脱口道:“三——”一个字尚未落音,颈上狠狠挨了一下。
周城:……
哪个王八蛋下的狠手,他非宰了他不可!
芈昭和李十一郎合力把周城从火里拖出来。不过十余步的距离,两个人都出了一身汗,芈昭尤甚,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惊的。
“李哥,现在怎么办?”芈昭看着周城那个愁啊。他怎么从来不知道他二哥还能这么冲动呢——他自动忽略了之前周城为了拿下葛荣冒的险:男子汉大丈夫,为功名利禄以身犯险是天经地义。
李十一郎铁青着面孔,从救火兵中拿过一桶水,对着周城的脸哗啦啦就浇下去,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走了……了。
“李哥!”芈昭看着李十一郎的背影,哀叫了一声。
周城揉了揉眼睛坐起来。
“二、二哥!”芈昭战战叫道。他觉得他完蛋了。先烧死了他二哥的金丝雀,然后刚才……他该怎么解释,刚才打昏他的是李哥不是他呢。他悲哀地觉得,就算是李哥下的手,他二哥也会把账算在他头上。
周城专心致志地看着火光的方向,将士们前仆后继地冲过去扑火。然而夏天里,天干物燥,火势顺风,烈烈响着。
她在火里,他想,他救不了她。还不如留在萧南身边呢,那至少还活着。如今云朔这么乱,他就不该带她回来。他从前是怎样遇上她的呢。他从前……他明知道已经不一样,却还总相信他们能和从前一样。
“二哥、二哥你说句话啊!”芈昭慌了,“二哥你别吓我,你、你说句话啊……”芈昭想不明白,死在火里的该是怎样的倾城绝色,能把他二哥迷成这样。
周城猛地拔出刀,芈昭吓得面无人色,几乎是和身扑上抱住他的手:“二哥、二哥你别这样——”
周城反手一记敲在他头上。
芈昭扑地。
周城以刀驻地,勉强站起来,伤口火辣辣的灼痛,不知道是刀伤箭伤还是烧伤。虽然事已至此,他想,好歹、好歹——
“将军?”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周城身子一震。是幻听吧,他想,即便是幻听……他竟不敢回头看。
“将军往哪里去?”那人绕到他面前来,火光把他的脸照得清楚,那人怔了一怔,声音转柔,“你受伤了。”
他脸上有眼泪。
也许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嘉敏在这个瞬间想起她还在家里,有一年春末时候的梦,梦见火光在营帐上,婆娑不知道谁的影子,他干涩地说:“对不住,我没能为公主报仇。”那时候他白发苍苍。
那明明是从前的事了。
明明他什么都不记得,他知道的,不过是她或者贺兰初袖透露出来的一鳞半爪,他甚至知道她不是他的妻子。
“我们回帐中包扎。”她说。
周城应了一声,目光还是没有移开。幸而这里人来人往,都上赶着去救火,也没人敢多看一眼。
嘉敏低声道:“你醒醒——我还活着,我不在火里。”
又吩咐半夏:“去,扶芈将军起来。”
芈昭:……
说真的,他还想继续装死呢。
“我哪里这么容易死。”嘉敏道。
周城微舒了口气:“嗯。”是啊,她哪里这么容易死。却还是忍不住道:“里头死了不少人。”
“我不在那里。”她说。
周城伸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温热,是真的,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