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秋玉没有想过自己会死这么早。她以为她会活到很老很老、很老很老还在宫墙这边,也许是冷宫,头发白了,满脸皱纹,看落叶在秋风里落地满地都是,然后拢了拢衣襟,蹒跚走回屋里,感慨今年冬天来得真早。
冬天总会一年比一年早,就好像希望会一年比一年少。
这样一想,眼下这个结局好像也不是太糟糕了。南平王世子在兰陵与宋王婚礼上突然出现,以至于兰陵去而复返,她就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她算错了,穆昭算错了,兰陵算错了——这背后一定有人算对了。
她无心计较算对的那个人是谁,反正不是她,穆昭要背负起他该背负的责任,她也有她的命运。这时候想起正光三年为太后贺寿的那次进宫,鲜花嫩柳一样的阳光,仿佛是命运早早埋下的伏笔。
没有人能够如愿。于樱雪和陆静华死了,郑笑薇、谢云然做了寡妇,被灭门的李家姐妹,下落不明的贺兰氏,以及,家破人亡的兰陵——没有人能够如愿,她听到末世的悲声,这不过是一个开始。
已经初夏了,洛阳越来越好的阳光,越来越葱郁的草木,反衬得凤仪宫里格外冷清。凤仪宫是皇后之所居,其实元明修登基她就该识趣地上表移宫,虚位以待——但是她没有。这当然是穆家的意思。
她为穆家做到这一步,也算是到头了,母亲不可以再拿这个来责备她,她想。其实自她入主六宫之后,母亲再不敢对她有任何不满,至少表面上没有。整个家族对她的恭敬——这就是代价。
穆秋玉吩咐婢子调配香汤沐浴,婢子面有难色:“司衣局已经好几日没有送香过来了,说是如今国库空虚,圣人带头,六宫俭省……”
穆秋玉点了点头,忽道:“其实后面的解释你不必说与我听。”
那婢子闻言色变,跪下道:“殿下——”她跟穆秋玉日久,一向觉得她是个难得的好主子,不挑剔,不多话,然而气质里自有不容冒犯,她们底下人也好挺直腰杆做人。要说更亲近却是没有。
她这个主子,为人做派倒是合了她的名字,像秋日里的玉,秋日里阳光失去了温度,玉就是冷的。
虽然一向不甚得宠,有穆家在背后撑着,只要不犯什么大错,皇后这个位置自然稳稳当当,顶了不起是等日后哪个身份低或者失宠的嫔妃得了儿子,领过来养在自己膝下,即便不养,皇帝的儿子,就是皇后的儿子。
谁能想到,先帝年纪轻轻的竟然就——都怪那些狐媚子,有一个没一个的,撺掇皇帝和太后做对,结果呢!
先帝陡然驾崩,留下来唯一的血脉又是个公主,太后也没了。
从前瞅着新君对皇后还算敬重,各种物资不缺,就想着日子还能过下来,谁又能料到……她就是个伺候人的贱婢,没读过书,也不知道什么叫春秋大义,只晓得树倒猢狲散,大难来时,各人须寻各人门。
她们底下人的难处,原也不说皇后、国舅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想得到的。
到底心虚,被穆秋玉这不轻不重几个字唬到了,待回头一想,司衣局不给东西,她有什么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心里想得倒是明白,只是穆皇后这个表情她看不明白。何况穆秋玉一直没有叫她起来。
却吩咐了另外一个婢子下去准备汤水沐浴:“没有香也是使得得,我记得胰子还有,总不会也记错了吧。”
跪在地上的婢子更是心惊,她听出穆秋玉话里的冷意。做奴婢的难,碰到主子糊涂的不容易,碰到主子精明,那更加不容易——她从前觉得穆秋玉是刚刚好,这时候却猛地被点醒来:她其实什么都知道。
吃穿用度,人情往来——要不然,手里怎么攒出一条人线,刚刚好能够瞒过元明修的耳目,替兰陵公主策划出这样一条装死出走之道?
那婢子这才真真的脸上发白,磕头道:“殿下、殿下恕罪!”
“你有什么罪,”穆秋玉淡淡地说,声音里的厌倦压过了厌恶,“莫不说司衣局其实是给了东西的?”
“不、婢子——”那婢子还要往下说,忽然有宫人进来通禀道,“二十五娘和永泰公主、阳平公主求见殿下。”
穆秋玉怔了一下,说了一句让凤仪宫里听到这句话的宫人、婢子都百思不解的话:“我还没沐浴更衣呢,她来做什么——你去和三位小娘子说,我今日身体欠安,不必她们问候,都各自回屋吧。”
明明来的有三位,她却说“她来做什么”,何况以皇后之尊,见这几个小姑子,又何须沐浴更衣。
进来通禀的宫人先应了声,继而说道:“如果三位娘子执意要见殿下呢?”
穆秋玉不动声色瞟了她的手一眼。
如果她还有力气,或者是其余几位,比如郑笑薇、贺兰氏或者谢云然,即便不废了这双手,也会让她把吞下去的吐出来吧。然而她是穆秋玉,她就只看了一眼,说道:“如果一定要进来,就让二十五娘进来。”
过了片刻,果然是明月被领进来。明月看到穆秋玉还好端端坐在软榻上,心里先自松了一口气,行礼道:“皇嫂!”
穆秋玉没有应她,环视来一下四周的宫人、婢子,连同还跪在地上的那位,做了个“出去”的手势。
众人鱼贯而出。
明月只觉得心又提了上来:“皇嫂!”
“二十五娘在担心什么?”
“我——”明月张口结舌,她忽然发现,有时候伶牙俐齿全无用处。
“永泰和阳平还是一团孩子气,”穆秋玉说,“二十五娘有心,我都记着呢。”
“皇嫂!”明月哭了起来。
她知道穆秋玉是个聪明人,也许比他们所有人加起来都聪明,如果之前皇帝哥哥对她好一点,兴许可以免去这场祸事。不不不,她未必就瞧得上皇帝哥哥了。所以那些“忍一忍也许会有转机”之类的话对她没有用,她定然已经想过了,所有可能的后果,未必就是绝望,只是她放弃了。
聪明人往往更容易放弃——特别当她意识到可能需要付出的代价的时候。
“……天子害了南平王叔!”穆秋玉一直只看着她不说话,也不劝她不要哭,明月只好自个儿收了眼泪,抽抽嗒嗒地说。
她对于整个南平王府都抱有极大的好感,虽然哥哥总说那不过是举手之劳,但是宗室里那么多人,那么多叔伯兄弟姐妹,怎么就没有举手之劳呢。她永远记得谁带她进宫,谁把她推到太后面前。
虽然她并没有见过南平王几次,南平王也未必记得她。
穆秋玉道:“那又如何?”
“宋王他会回来的——”明月道,他带走了三姐姐,他一定还会带她回来,一定!
穆秋玉摇头道:“我燕朝国事,还轮不到他一个外人来插手。”兰陵既然跟他走了,就是放弃了洛阳,也放弃了燕朝。平心而论,她是有些失望。如果昭诩尚在,收拾残局,未尝没有一战之力。
但是他家三郎就太小了。
明月冲口道:“那我哥哥——”
穆秋玉仔细看了看明月,明月已经不是正光三年她初初见过的那个面黄肌瘦的小丫头了,她长高了不少,如果站直了,兴许能与她比肩,或者更高。肌肤莹润白皙,眉目里的光彩正慢慢焕发出来。
“明月希望南阳王取而代之么?”穆秋玉慢慢地问。“取而代之”四个字说得含混,并没有特别指出是取代南平王还是取代元明修——她与她都明白前者的不可能。元明炬最多能拿下羽林军,对南平王旧部全无影响力。
明月垂头不说话。十九兄是高祖子孙,他们兄妹也是,十九兄不仁,为什么哥哥不能取而代之?
良久,穆秋玉仍是摇了摇头:“有几句话,我原不想说,但是看在二十五娘来见我最后一面的份上,我可以与二十五娘说几句实话:你不能指望穆家,穆家如今已经没了脊骨和志气,这是第一。”
她直言“最后一面”,明月骇然失色。
“第二,如果令兄果然有运气,那么二十五娘日后要提防的就不是汝阳县公,而是令兄了,令兄是个好哥哥,不过好哥哥与好皇帝之间,多半是没有选择的——我累了,二十五娘你回去吧,叫外头跪着的那个婢子进来。”
明月几乎是失魂落魄,走下台阶的时候差点没被门槛绊一跤。
忽听得背后穆秋玉道:“二十五娘!”
“皇嫂!”明知道不可能,明月还是心里一喜,只道她回心转意。
“如果日后三娘回来,”穆秋玉道,“如果你们还有机会见面,你替我和她说,她欠我的,她会知道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