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十一郎看了周城一眼。暮春的晚上没有起雾,星光都浸入水里,淡的银辉返照上来,在葱茏的草木中,在眉梢眼角。
李十一郎微吐了口气:“你想多了。”萧南手里能有多少人马。他如今娶了兰陵公主,那可是个一本万利:吴主可以借兵给元明修北上,南平王难道不能借兵给女婿南下?来而不往非礼也。
不等南平王回京、平了洛阳再做,岂不可惜?
周城晃了晃空的酒囊。他也觉得他该对三娘多一点信心,可是理智上知道,抵不过这一波一波的消息。一时是李家郎,一时兜兜转转又回到萧南。南平王亦开门见山与他说,三儿你是不要指望了。
大抵从前也是如此。贺兰氏口中听来的那些,你以为能躲过去的雨,经了几夏轮回,到头来仍淋了个落汤鸡——就如同三娘与萧南的这桩婚约。三娘是推拒过的,他亲眼所见,亲耳所听。
抵不过命运。
就好像他从前不愿意投身南平王麾下,到走投无路,别无选择。
就好像贺兰氏想清楚了萧南会君临天下,所以拼命要抢在三娘之前与他结发,结果阴差阳错。
就好像他没有想过会再遇见芈二娘。
这时候抬起头,月亮藏在厚厚的云彩里,山川沉默,仿佛能听见命运之神的冷笑。
“将军最初遇见兰陵公主是在什么时候?”李十一郎忽然问。
“正光三年,五月。”周城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五月的树荫,五月的梅子,累累垂下来,石榴的果。
正光三年,那真是很久了,李十一郎低头算了片刻:“那是在洛阳?”
“在洛阳。”周城道。
“既是在洛阳,将军能遇见兰陵公主,难道没有听说——”
“宋王么?”周城道。
李十一郎:……
挺明白的嘛,就不用他做小人了。
周城沉吟了片刻。其实从贺兰氏的话里他也能猜出来,萧南当初是看中了南平王的实力与势力,以萧南的人才,如果有心蛊惑,哄三娘这样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娘子,岂不是手到擒来?
吃过这样的亏,也难怪三娘对他敬谢不敏。心里又多少高兴起来,什么命运不命运的,要他信这个,贺兰氏如今还该在洛阳城里做她的皇后呢。
却听李十一郎道:“芈娘子真是难得的好女子。”
要光论人品,李十一郎暗搓搓觉得,芈二娘应该是比兰陵公主要强。不是说兰陵公主不聪明、不美貌,或者家世不如人,而是那样的金枝玉叶,无论怎么瞧,都不是能跟着周城吃苦的。
他完全无法想象兰陵公主能像芈娘子一样刚毅。
何况芈娘子也不是没有嫁妆,段韶和芈昭都是上好的嫁妆。譬如汉初卫皇后。
周城有点遗憾地捏着空荡荡的酒囊,酒到用时方恨少,他漫不经心地说道:“李兄不考虑续弦么?”
李十一郎:……
李十一郎道:“将军素不如此糟践人。”
他倒不是觉得芈娘子配不上他,但是芈娘子的心在哪里,周城又不瞎——这话说出来,未免对不住人家清清白白的小娘子。
“何况拙荆过世之时,我曾发誓不再娶。”李十一郎再抿了一口酒。他其实不太记得竹苓的样子了。他就只见过她三次,南平王世子成亲那晚,兰陵公主及笄那日,还有她死的那一日。
“对不住。”周城低声道,“提到李兄伤心事了。”
李十一郎不置可否,没有应声。
要说多伤心其实不见得,无端害了人一条命,愧疚总是有的。从前他也不怎么把下人的命当命,后来……说报应也好,幡然醒悟也行,但是如果有机会重来,他并不认为他会做别的选择。
礼崩乐坏的世道,哪个手里不沾点血,不攒上几条人命。
“我明白李兄想劝我什么,如果我是糟践人,就不会提李兄了。豆奴眼珠子在二娘身上多久了,我也没松过口。”周城拍拍他的肩,“我只是觉得,难得李兄赏识她的好。李兄也当得起乘龙快婿四个字了。”
如果芈氏能够嫁到赵郡李氏,恐怕对于芈家来说,比嫁给他周城还要满意个上百倍。
“……好了,我不劝李兄续弦,李兄也不要与我说这些有的没的;王爷不带我进京,洛阳的消息还是不可缺,李兄可有门道?”周城又自言自语道,“万一宋王南下,还赶得及抄小路截他。”
李十一郎:……
好像有什么不对!
但是这家伙有句话说得对,洛阳的消息不可或缺。要说到消息灵通,来源广泛,恐怕他认识的贵公子,还不及祖望之。李十一郎饮尽剩下的酒,无论南平王这次进京成败如何,天下的格局,恐怕又要再变一变了。
萧南说元明修耐心不好,给昭诩的时间不会超过六天,事实上元明修只给了三天。三天之内,不见昭诩,就给谢云然断药。
谢云然这胎已经到九个月。她原本就生得文弱,自腊月开始事端不断,昭诩累月不在府中,国事家事,未免损心劳力,积郁不解,到城破围府,已经是强弩之末,然而祸事至此,不过是个开始。
嘉敏倒是想过要回府安抚,但是萧南道:“之前宫里那位就是拿她的药要挟你,如今世子到了家门口,没有见人,宫里那位会怎么做,世子妃会猜不到?世子妃可比三娘你聪明多了。”
嘉敏:……
有这么当着和尚骂贼秃的吗?
“如今你们府上不过几个积年的嬷嬷,一群婢子,没个能当家做主的,消息是肯定瞒不住,”萧南又道,“恐怕宫里那位也不会许你回府。”
“那三朝回门呢?”嘉敏不服气地道。
“你既然是从宫里出阁,回门也该是回的宫里。”萧南道。
嘉敏:……
“殿下可有什么法子?”嘉敏能这样说,已经是低声下气。
萧南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这个问题,我该是已经与三娘说过了。”
嘉敏:……
“其实三娘该往好处想,我父子滞留洛阳十余年,就南下这件事,我父亲谋划过,我也谋划过,都不是一次两次。这次虽然是迫在眉睫,也未必不会功败垂成。如果南下不成。你我的约定,就是句空话。”
嘉敏:……
好有道理,她就是这么想的,但是这人怎么能这么耿直地说出来呢?
但是话说回来,她与他打交道这么多回,凡是往好处想的,无一不是奔着最糟糕的情况去了。
她还能说什么呢。
嘉敏心里盘算了半晌,却道:“有件事我不明白。”
“问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嘉敏:……
“我记得永宁寺中,我其实还欠殿下一件事没有完成,为什么殿下不把那个约定拿出来用呢?”
萧南微微一笑,说道:“那自然是,还有别处用得着的时候。”譬如立后什么的。
“殿下能有什么法子,”嘉敏道,“殿下能联络的,也不外乎羽林卫,羽林卫已经带走我哥哥,如果他们能解决这个问题,也用不着殿下了。”
“有道理,”萧南点点头,“然后呢?”
嘉敏:……
这样不行!他是知道兄嫂对她要紧,所以才能够要挟她,她是有所求没有错,难道他萧南就无所求?
嘉敏心里转了一转,忽问道:“殿下即将南归,是万事俱备,只等时机了么?”
萧南仍只是笑:“三娘这是要为我谋划前程吗?”
嘉敏:……
这人真是太滑不留手了,一整篇话下来,滴水不漏,却教她如何找得到破绽。
“三娘如果不是要为我出谋划策,那大约是想知道我还缺点什么,可以用作与我对等交换的筹码?”
嘉敏不作声。
原本就已经很惨淡的局面,应了这声,简直一败涂地。
“要说筹码,三娘也不是没有,”萧南笑吟吟说,却不自觉微微偏转了面孔,避开嘉敏的眼睛,“不过三娘你怎么看,都不像是喜欢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他面上虽然还在笑,心里未尝不苦涩。
并非他想要为难她,如果他能令她心甘情愿。
他才是全无筹码、不得不算计的那个。
他知道他不能松手,他松手,就是错过。只有抓紧了才有来日方长。没有什么熬得过时间。他曾经用了足够长的时间让她失望,到最终放手,那么大约也需要等同的时间,来等到她回心转意。
萧南摊牌道:“不是我不肯给三娘时间,是宫里那位,他只给了三天,三娘再想想,什么时候给我答复都不会太迟。”
他说完这句,整了整衣裳,嘉敏忽道:“殿下是要出门吗?”
萧南不由莞尔:又来,还是指着找他的把柄。不到最后不肯轻易服输。心里这样想,面上只管漫不经心道:“我要出门赴宴,王妃要一起吗?”
嘉敏:“如果我说要呢?”
她如今可没有多少出门的机会。自昨日昭诩被劫走之后,宋王府又多了不少耳目,原本就已经不少,她住的瑶光居中都随处可见,但是每次萧南来见她,那些人都会奇迹般地生出事,得不到机会靠近。
她心里知道是萧南的手段——他与她话,自然不能让这些人听了去。
萧南明知道她是不肯死心,然而还是笑了一笑,说道:“那好,那王妃就陪我赴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