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听元明修口口声声“一桩喜事”,嘉敏心里已经猜到七八分,虽然并不明白其中来龙去脉:萧南杀了元明熙,元明修不但没有怪罪他,瞧这情形,竟还试图拉拢——嘉敏心里也是崩溃的。
萧南真真有着非同一般的生命力,从金陵到洛阳,对他有好感的人多到惊人。
元明修走这一步,意在何指,嘉敏不知道。被困的这月余,消息来得太少。如果早知道嘉欣被元明修收用,就不至于放她进府,即便放她进府,也该更多提防——世间最难买,莫过于后悔药。
到如今都逼到眼前来——应,还是不应?并没有她选择的余地。就连元明修最后那句“如何”问的也不是她,而是萧南。他是她的堂兄,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是皇帝,她的婚嫁,他能做主。
就和之前太后与皇帝对她的婚嫁有决定权一样,只是他们都顾及她父亲与王妃,没有一意孤行。至于萧南会怎么决定,如果是她父亲将她许他,想必他不会犹豫,但是元明修——他又不傻。
元明修图的什么,她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
嘉敏倒是盼着萧南能够拒绝,但是萧南的目光已经飘过来两次,虽然并不明显,但是以嘉敏和他的关系,如何能察觉不到。
如果他应了……嘉敏心里有种荒谬的感觉。她这一世,几乎是拼尽了全力来拒绝他,就如同贺兰初袖拼尽了全力靠近他,然而都没有能够如愿。虽然经过不一样,结果却是一样的——就和元明修的上位一样。
那多可怕——如果一切重来,却仍然回到原来的老路上……不不不,至少贺兰初袖这一次,没有当成皇后。
却听萧南应道:“陛下好意——”嘉敏心里一提,往他看过去,萧南微微一笑:“……臣不敢推拒。”
嘉敏:……
“料你也不敢!”元明修笑道,“我这个皇妹才貌双全……”这是睁眼说瞎话了。南平王家几个,谢云然占一个才,嘉言能占一个貌,三娘两样都稀疏平常。至多能说一句“情人眼里出西施”。
“……先帝生前就几次有意许婚与卿,几经波折,所谓好事多磨。如今既然已经成了,不想王叔又不在京中,好在先前十四兄成亲王叔也不在,”元明修环顾一下左右,“十二娘,此事就交与你来办吧。”
又与嘉敏笑道:“朕也就是没有女儿,朕要是有个女儿,如此佳婿,哪里还轮得到皇妹!”
这得了便宜还卖乖,嘉敏脱口道:“十九兄现在生也还来得及!”
萧南:……
元明修:……
李十二娘已经轻笑出声。
她是个明白人,知道为什么让她而不是嘉欣接手办嘉敏的婚事。无非就是,嘉欣留在南平王府的嫂子与妹子,已经被嘉敏控制起来——反不反水,看嘉欣的良心。虽然嘉欣看起来没多少良心,但是元明修不敢冒这个险。
他这步棋,赌的是宋王对三娘子的志在必得。
正光五年冬西山事变,李十二娘不在场,在场的是潘贵人——如今已经不在了。风闻当时宋王救了兰陵公主,事后兰陵公主拿他的生死大做文章,几乎全洛阳都被骗过,虽然事后想来颇多蹊跷,然而这两人的情事也算是坐实了。
但是感情这种东西,在利益面前,不堪一击。所以她也没有反对过堂兄求娶兰陵公主。
在李十二娘看来,如果这桩婚姻是南平王提,那自然再好不过。元明修这时候提,却是为难萧南。
一个钓饵。
垂钓的人想把鱼钓上来,鱼只想吃饵脱钩,胜负谁手,尚未可知——做饵的实在可怜。
想兰陵公主这样的天之骄女,尚且不能保全自己,而况其他人。
元明修登基称帝,虽然跑了郑家,没了李家,穆家另有打算,谢家虚与委蛇——南平王世子的尸体找的就是谢家人认的,至少没撕破脸皮。其余崔家、卢家,以及宗室亲贵,已经全线倒戈,认他为主。
识时务者为俊杰,家族利益面前,原本就没有道义可言。李十一郎是不在洛阳,如果他在,多半也会拥戴元明修。
不过如果李十一郎在,元明修就不方便拿兰陵公主的婚事说事了。
李十二娘这厢思忖,就听元明修道:“便朕愿意生,恐怕宋王也等不起。”言罢哈哈一笑。他如今占尽上风,也不在意这些口齿上的便宜,只兴致勃勃道:“朕登基以来第一桩大喜事,可得好好办!”
全程就没有给嘉敏留下说话的机会——她能说什么,元谢氏一人两命,可在他手里攥着。何况她和萧南的私情,是他亲眼目睹,她能有多不愿意?恐怕这会儿在心里暗喜呢。元明修不以为然地想,小娘子就是矫情。
嘉敏眼睛直愣愣瞧着面前方寸之地。
诚然就如元明修所料,她没什么可说的,愿意不愿意,不是她说了算。萧南那头应了——无论他怎么打算,都是应了。她怎么办?一想到从前在宋王府吃过的那些苦头,嘉敏心尖都是颤的。
思来想去,实在无路可走,只得硬着头皮道:“十九兄且慢!”
元明修转脸看向她,面上浮起微笑。
嘉敏抬头来,说道:“虽然宋王不敢推拒十九兄的好意,但是三娘想问十九兄一句:十九兄这是要逼宋王殿下停妻再娶妻么?”
她不敢拿她和李十一郎的婚约说事,李十一郎生死未卜,元明修一句“不忍皇妹大好年华空掷”就可以驳回。如今乱世,也没人讲究守贞——除非是有所图。好在萧南与苏仲雪的婚事,是胡太后定过的。
这句话明里是问元明修,其实还是问萧南——苏仲雪的存在,他总该给她一个交代。他应该知道,她是不接受平妻的。
元明修故作的大吃一惊:“怎么原来宋王使君有妇么?”把球踢给萧南——他就不信萧南舍得不娶。
果然,萧南只怔了片刻,便说道:“我有几句话,想要与兰陵公主说——还请陛下应允。”
“应,当然应!”元明修笑得极是得意。
萧南对元明修拱手长揖,然后方才朝嘉敏走过来。
嘉敏脑子里转得飞快,她当然知道在苏仲雪这件事上,萧南是无解的,但是他既然敢应,那他会说什么——她又能说什么?不过短短几步的距离,嘉敏几乎要生出逃离的心——自正光四年,也在这昭阳殿里,她拒绝太后给她与萧南赐婚之后,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恨不能逃离的恐慌了。
如果他说,如果他说他欠他的三件事,还剩下最后一件没有做……那怎么办?
萧南在距离嘉敏三步的地方停住脚步。元明修恁的小气,他有话与三娘说,也不给安排个单独说话的地儿,他心里嗤笑,他是不放心——他当然不放心。嘉敏眉目里的慌乱都快要溢出来了。
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这样慌。
大约是自南平王父子回京之后,她逐渐生出来的底气,在这场****中又打回原形。她应该还不知道昭诩下落不明。
萧南所处的位置和嘉敏不同,消息来源更是大不相同,他得知南平王府起火,就已经料到嘉敏多半是要出府,元明修会拿这个人质怎么处置他也是再三推想过——虽然并没有想到他竟然会把三娘许给他。
这步棋,即便是萧南看来,也是有些妙的。
南平王会不会把三娘许给他?在元明修看来定然是不会。不然,以他和三娘的纠葛之深,够他们成亲个三五回了。但是他就把三娘许给了他,他赌的是他舍不得不娶——然后他承认他赌对了。
如果他不应,焉知他会不会转手把三娘嫁给他人,崔家、卢家又不是没有适龄男子,譬如那个崔十一郎,不就两度没有成亲么。他应了,就得照他的意思杀了安溪,接手北来的淮南将士——不过萧南更疑心其实不必他动手,光借他和三娘的亲事做噱头,引安溪前来,一刀宰了,那锅他是不背也得背。
在那之后,到南平王兵临城下,念不念他这个女婿的面子,就看他的本事了。
想得挺美——大约是之前太顺风顺水了。萧南心里头冷笑,但是这个亲,他还真成定了。
萧南再笑了一声,那笑容大有安抚的意思。萧南这个人,只要他想,眉目能柔和得像春风化雨。嘉敏心里乱得一塌糊涂,听他说道:“三娘还记得正光四年秋,你我在中州时候我说过的话么?”
嘉敏:……
正光四年秋,他在中州说的话多了去了,这时候问的却是哪句?然而他到底没有拿她答应过的三件事来要挟她——虽然她也不是什么一诺千金的君子,无论如何,嘉敏心里还是稍稍安慰。
“看来三娘是不记得了,”萧南并不在意,手从嘉敏肩上拂过,像拂一朵落花,“我却还记得,我说,三娘在这里,我在这里,王爷还问我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