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难得地静了一会儿。
小顺子揣度形势,嘉敏这样气势汹汹而来,却既不拷打,也不拷问——当然了,真要这么着,他就会出手制止了——多少猜出了几分,一面在心里埋怨不知道哪个多事通知了刘将军,一面打圆场道:“都别急、都别急,三娘子,十七郎君,刘将军,都坐下来,坐下来好好说——来人,上酪饮!”
“本将军不是来饮酪的!”是个不肯善罢甘休的口气。
“我也不是来饮酪的!”嘉敏不得不顶上。
僵持中,小潘儿却忽然开了口,说道:“刘将军不必为难,奴婢……奴婢愿意跟三娘子去。”
这句话出来,莫说十七郎,就是刘将军,也大吃了一惊:“你这宫人——”
“陛下让我送三娘子回玉琼苑,这一路,也只有奴婢近身接触过三娘子。奴婢相信三娘子不是无事生非的人,她说镯子丢了,那定然是真丢了,奴婢没有拿,但是如果奴婢不跟着三娘子去,那这污名,奴婢就得生受了。”小潘儿竟是条理清晰,款款说来,“奴婢虽然身份卑微,这等名声,却是不敢当,所以奴婢愿意随三娘子去,在玉琼苑里再好好找一找,奴婢相信,定然是能找到的。”
说罢竟是对嘉敏微微一福身:“三娘子,我们走吧。”
情势这样急转直下,刘将军竟也找不到理由留难。就只能眼睁睁瞧着嘉敏带着绿梅、小潘儿,连同元十七郎扬长而去。小顺子一路送出门,临别,嘉敏多说了一句:“要是不关小潘儿的事,回头我自会跟皇帝哥哥请罪,我方才失手打翻了小潘儿的燕窝,小潘儿屋里,还劳烦你打扫。”
小顺子自然满口应承。
等回了屋,越想越觉得蹊跷,又知嘉敏不是无的放矢之人,索性把人都遣走,也不喊别个,自个儿操起笤帚,一番仔细打扫,末了,竟在燕窝碎玉中找到一支全黑的银针,小顺子手一抖,汗都下来了:要是方才嘉敏没有进来闹事,小潘儿照着平常的点儿吃了这盏燕窝……那他这脑袋……好险!
怪不得小潘儿忽然转变了态度。
嘉敏虽然没能亲见,这会儿小顺子的惊吓却是能猜到的。
她既然料想到可能会有人借胡嘉子的名义对小潘儿出手,就不能不多防着些——她不知道对方会在什么时候下手,会以什么方式下手,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机会及时戳穿。既然都是没把握的事,索性就准备一点有把握的东西——燕窝有没有毒她不知道,那根银针,是一早就黑了的。
吃过亏的人,准备难免会充足一点。
至于到底,当时有没有针对小潘儿的行动展开,那就不是嘉敏关心的了。
嘉敏带着绿梅、小潘儿回玉琼苑,和元十七郎半道就分了手。嘉敏倒不担心元十七郎在皇帝面前怎么说。怎么说,回头皇帝见了小潘儿,就什么都知道了——不过她猜,元十七郎多半什么都不会说。
明哲保身之道,宫里每个人都是高手。
小潘儿难得地沉住了气,一直到玉琼苑,左右没人,才谢她救命。嘉敏自然是不认的,只推说皇帝深谋远虑,她就跑个腿,还要小潘儿莫要计较她之前的冒犯——虽然以她的身份,对小潘儿做什么,都够不上冒犯两个字,不过有瑶光寺事件中南平王妃这个前车之鉴,嘉敏是不会再犯这个错了。
小潘儿回想方才惊险,竟也落下泪来,哽咽道:“奴婢、奴婢……也不知道到底哪里得罪了人,竟要下这样的黑手!”
嘉敏摇头道:“那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
小潘儿原先还指着她说一句“陛下定然会为你讨回公道”,回头好和皇帝说。但是嘉敏却是一个多余的字也没有。不由得有些失望:这个三娘子,终究是靠不牢的。
绿梅却是自始至终都没有问,径自安排了小潘儿住下。这寡言少语的性子,都赶得上贺兰初袖的南烛了。
闹腾到这个时辰,嘉敏也累得厉害,沾枕头就睡了。
嘉敏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梦中,梦里没有人,没有光,没有声音,到处都是漆黑,漆黑的路,她知道它会通往哪里。
闭上眼睛也知道,睁眼就会看到。首先是一双手,攀在车窗上,手里握刀,血从刀尖嗒嗒地落下来,滴在她的衣裙上。她那天,该是穿了冰玉色窄袖襦衣,同色百褶裙,裙上浅红撒花,腰间鹅黄合欢襕裙。
然后绣帘被粗暴地扯下来——
“姑娘、姑娘醒醒!”是竹苓的声音,来得不早不晚,在她就要看到那张脸的时候:“姑娘做噩梦了么?”竹苓这样问。
竹苓摸索着点燃了灯,给她擦去额上冷汗。
嘉敏瞧着竹苓的面孔。在前世的那个时候,竹苓已经离开很久了。而她如今还在……还在就好。这个认知让她从前世的恐惧中稍稍抽离:“几时了?”
“卯初。”
天还没有亮起来。嘉敏再睡不着,半靠在床头,看着灯,灯火跳跃着,蓝色的焰尖。竹苓说:“姑娘太劳心了。”
嘉敏朝她看了一眼。竹苓说:“奴婢斗胆。”
嘉敏说:“你说罢,不打紧的。”
竹苓也知道,嘉敏虽然任性,坏心眼却是不多。之前猜忌她是王妃的人,总想抓个错处赶出去,但也就是到赶出去为止。她是奴婢,和主子看到的东西不一样。她听说过被卖到窑子里的同伴,也看到过被别家主子用各种残忍的手段折磨得伤痕累累半死不活的,这些,嘉敏都不会。
而且眼下是在宫里,嘉敏只能与她相依为命,甘草也好,半夏、曲莲也罢,都鞭长莫及。这是她最好的机会。
竹苓说:“恕奴婢斗胆,之前,姑娘是用心用错了地方,眼下,却是用心太过。就算那个小潘儿出了什么事,也犯不上姑娘这样费心费力——太后终究是陛下的亲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
这话原本是不错的。在平常人家,孝字能压得做儿子的束手无策,而爱子之心,也常常逼得慈母让步。但是天家、天家到底不一样。嘉敏叹了口气,竹苓又道:“而且,万事还有王爷和世子呢。”
嘉敏听她说到父兄,心里又是一阵绞痛。怔了半晌,才问竹苓:“父亲和哥哥走了有大半年了吧?”
“哪里有那么久,”竹苓抿嘴笑道:“是姑娘牵念太过,王爷和世子,走了才一个月呢。”
但是她有大半年没见过他们了。要加上前世,是足足七年……那七年不敢想,不敢问,连梦都不敢。人都以为她没心没肺,冷面冷情,她也愿如此,如此,就不会在以后那么多年里,怎么都再哭不出来。
“听说战事很凶险。”
竹苓道:“姑娘又想多了。且不说王爷与世子勇武,从来都是只胜不败,就算姑娘这头日夜悬心,又能帮上什么呢?要是姑娘忧思成疾,还不累得王爷和世子格外为姑娘分心?”
嘉敏也知道竹苓这话说得没错。她只是个闺中女儿,能知道的事与能做的事,实在太有限了。就算这会儿能拦得住小潘儿不死,两宫不反目,贺兰初袖不做皇后,但是下一步,谁知道时局能不能摆脱命运的惯性?
父兄的命运,毕竟还是由前朝决定。
只是,明知道日后的结局,她又怎么能什么都不做?
嘉敏怔怔看了一会儿火光,忽问:“竹苓,你有哥哥吗?”
竹苓猛地听嘉敏问这个,呆了一下,才讪讪地道:“有。只不过奴婢很小就被卖了,已经记不起哥哥的模样了。”
“这样啊。”
时长日久,记忆会磨损,会记不起当初的模样。如果能回到梦里去,嘉敏想,哪怕是噩梦呢,如果能再看一眼哥哥当时的样子,她定然不会尖叫,不会惊恐,她会一眼就认出他,她会替他擦掉脸上的血,她会和他说:“我不走。”
——如果一定要死,能当时就与父兄死在一起,未尝不是一种运气。
竹苓不知道嘉敏在想什么,搜肠刮肚了好一会儿,才道:“好像记得小时候,哥哥拿草给奴婢编蚱蜢……”
嘉敏取了笔墨,叫竹苓掌灯。
疏疏几笔,勾勒出编蚱蜢的小童,才留头的小姑娘托腮凝望。竹苓瞧着那画中小童与小姑娘的眉目,俨然是世子与嘉敏。那些憧憬过的,希冀过的,纵然没有发生过,能够想想,也是好的。
天亮的时候,绿梅来报,说贺兰初袖来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