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皇城布防完毕,要紧文书、玉印收拾完毕,昭诩方才得闲询问阿朱、阿碧关于太后失踪的事——这听起来简直不像是真的。太后这样一个动辄身边数十人服侍的贵人,如何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失踪?
还失踪四日之久!
阿朱、阿碧面面相觑。
事关太后阴私,万不得已透露给南平王妃已经是逾矩,何况南平王世子。这两人能从偏殿小宫人熬到太后跟前第一人,虽然多少有微时同甘共苦的情分打底,也不是不知道轻重。只是这眼下——
无论如何,都先过了眼下这关再说。
阿碧先开口道:“自……先帝大行之后,太后就开始神思恍惚……”
“兴许是悲痛过度。”阿朱不轻不重添个注脚。
“白天还好一点,一到晚上,哪里都呆不住,总说、说……先帝回来了。”
起初太后并不敢让身边人看出端倪,惊叫起来,只逼得身边婢子把门窗照亮。婢子虽然被太后的神情和声音唬得胆战心惊,却不得不禀报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听到。太后因此大怒,连杀了好些人。
到后来……能在昭阳殿里近身伺候太后的哪里有蠢人,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头慢慢就明白过来。
有一阵子,太后叫了很多宫人宫女充实昭阳殿,到处点上灯。但是没有用。再多的人、再多的灯都无法驱散。太后也请过高僧,高僧超度也就好了那么一两晚,然后有天起来,高僧七窍流血而死。
这件事彻底击垮了太后。人也撤了,灯也撤了。阿朱记得这一切,口中却只说道:“先帝英灵不远,挂念慈母……也是有的。”
昭诩:……
“……太后不欲宫中惊惶,没有声张。”阿碧也知道这话说不过去,硬着头皮囫囵道,“一直就只有郑侍中伺候左右。后来公主……次日,”“登基”两个字是不能说的,公主怎么能登基呢,“二十五娘陪着阳平长公主守灵,到三更时分,阳平长公主一声惊叫,也说、说看到先帝了。”
二十五娘……昭诩犹豫了一下,意识到是元明炬的妹妹元明月,还有阳平长公主和永泰长公主,如今都在宫里。不过他没有多想,几个小公主而已,就算是元明修进宫,也没必要和几个小公主过不去。
“那之后太后每晚换地方住,事先并不让人知道。”阿碧说,“有几晚连我和……阿朱姐姐都不知道。”
阿朱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其实她负责看顾小公主,这些日子在太后身边并不太多,但是太后行踪连她和阿碧都瞒过,这让她当时很有大事不妙的恐惧感——莫不是她们已经失去了太后的信任?
“也就是说,一直知道太后行踪的,就只有郑侍中?”昭诩问。
他算是明白为什么王妃走之前会与他说,找到郑侍中就能找到太后了。该死,这个郑三……到底意欲何为?
阿朱、阿碧齐齐点了点头。
“确定他还在宫里?”昭诩又问。
阿朱和阿碧再点了点头。
昭诩不知道她们如何能确定,但是他知道这当口,这两人是决然不敢说假话的。又看了眼案上的香,已经下去一半了。案上线香还剩四分之一的时候,郑林被带到了昭阳殿。并没有找到太后。
宫人说,郑侍中是在九鲤湖上的画舫里找到的。找到的时候他在饮酒,酒泼在船板上,船板破了个洞。
而郑林一言不发。
昭诩颇为意外得看着他。虽然宫人惶急,对郑林还是保留了最大程度的尊重——毕竟朝中重臣,罪名未定——他看上去并不狼狈,发冠未乱,眉目也清清楚楚,镇定得就仿佛赶赴一场盛宴。
昭诩忍住了没问怎么回事,只问:“太后人呢?”
——难不成太后为先帝鬼魂所扰,又听说城破,恐惧之下竟然自尽了?不对啊,太后失踪,可有三四日了。
那时候谁料得到洛阳城破?
郑林笑了:“他们都已经说得如此明白,想世子也是个聪明人——”
昭诩的脸白了一下:“太后她——”
“没了。”郑林淡淡地说,“擒拿凶手的功劳,就送给世子殿下了。”
昭诩:……
昭诩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厉声道:“洛阳城破了,侍中知道吗?”
郑林:……
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就如同昭诩算不到太后竟然会死在郑林手中一样,郑林做梦都想不到洛阳城会破。
天下没有不能破的城,就如同天下没有不能死的人。昭诩当机立断做出决定:走!皇城已经不值得守了——原本就不值得。既然太后已死,无论她死在哪里,因为什么缘故而死,对他都毫无意义。
昭诩收拾了下自己的怒火,松开手,对郑林道:“侍中好自为之!”杀人偿命,昭诩不知道郑林为什么这么做,也不想知道了。
该有人为太后报仇,但不必是他。甚至有那么一个瞬间昭诩觉得痛快——没有太后这一连串荒唐的举措,洛阳何至于破,大燕何至于此!身为臣子,他不得不为尊者讳,但是那不等于他不愤恨。
“世子哪里去!”郑林却叫道。
“出城!”昭诩冷冷地说。
郑林:……
原来有时候连求死都不容易。
显然南平王世子并不打算与他多说,匆匆吩咐了身边人几句就往外走。昭阳殿里一众宫人,连阿朱、阿碧在内都是一脸懵逼——这算怎么回事,郑侍中杀了太后?郑侍中杀了太后,南平王世子竟不过问!
杀不杀郑侍中只在举手间,问太后遗体何在也不过一句话,然而南平王世子竟然只顾着出城逃命!太后是养了一窝子白眼狼么!先前南平王妃与六娘子,如今南平王世子……竟无一个顾念太后!
往日太后待他们如何,今日他们对太后如何!
别人也就罢了,阿朱、阿碧几个心腹不由地勃然大怒,一个叫道:“世子殿下留步!”一个已然长剑出鞘!元明修尚未攻破皇城,内卫与羽林卫竟先缠斗起来,反倒把罪魁祸首郑林撂在了一旁。
郑林也是目瞪口呆。
昭诩连目瞪口呆的时间都没有,就被三五个内卫团团围住。这特么出宫得先杀出一条血路,等出了宫还有条血路在等着。昭诩这啼笑皆非,然而缠斗了一刻钟之后,他是彻底再也笑不出来了:
任九进殿来通报道:“殿下,皇城破了!”
昭诩:……
昭诩格开一刀,喝问:“怎么回事?”
“小顺子……听说是有位小顺子公公把城门打开了!”任九过来替昭诩挡了一下。
昭诩:……
该死!一日之内,经历两次城破,还都是从城里攻破。昭诩心里也是日了狗了。太后光顾着杀皇帝,连皇帝手下这位头号大红人都忘了收拾,他还有什么话可说。登时大叫一声:“皇城已破,各位还不走吗?”
这一声大喝好歹让在场宫人、内卫清醒了一下,皇城破了!
有人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逃命第一,各顾妻子;有人却开始琢磨,不管破城的是哪位,首先要拿下的当然是太后,如今太后没了,要能拿下南平王世子,可也是首功一件呐——他可是新君的亲哥哥!
昭诩话出口,也意识到不妙。
压力并没有减轻,相反,朝着他涌过来的人是越来越多了。幸好任九料到可能会有混战,带了不少羽林郎过来,但是起初的小范围混战还是渐渐扩成了一场大混战——混战中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
昏天暗地中不知道打了有多久。到元明修包围昭阳殿的时候混战还没有完。元明修命人通通拿下,清点现场,只见一地横流的鲜血,残肢断臂,骨碌碌的头颅一直滚到脚底下——如今他已经不怕这个了。
他已经见过血,杀过人,杀过很多人——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校场上会被血葫芦吓得六神无主的公子哥了。
“太后在哪里?”元明修揪住最近的内卫问。
“太、太后……”那内卫并非太后亲信,平日里连进昭阳殿的资格都没有,哪里知道太后在哪里,这时候浑身是血,被元明修吼得两眼发花,身子一歪——死了。
元明修:……
这可够晦气的。
也对,以他的身份,何至于要亲自审问。元明修放开手,没好气吩咐下去:“来人!一个一个问下去,到问出来为止!”
“是,将军。”
“还有南平王妃、南平王世子,以及——”元明修狞笑了一下,“皇帝陛下,要活的!”
要活的才能昭告天下正伪;要活的才好与南平王讨价还价。元明修踌躇满志地坐在太后日常所坐的位置上,盘算着。